第281節
最后狄青到底抵不上他的臉皮厚,只有勉強應下。 “還是狄兄夠義氣!” 高繼宣目的成功達成,自是心滿意足。 他一揮手,大方表示,晚膳便從樊樓叫人送來,所有費用,就由他這占了便宜的人出。 狄青嘴角微抽,與楊文廣對視一眼,并未接話。 盡管答應了高繼宣的請求,狄青還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樂意的。 一想著家里還有個能言善道、醋勁厲害的柳七在,他不禁寄了些許希望到對方身上。 “青弟考完了?” 柳七渾然不知自己已被沉默寡言的狄青悄然賦予了重望,一聽腳步聲就吧嗒吧嗒地急匆匆跑出來迎接了,一見是三人,先一愣,旋即稀奇地‘喲’了一聲,感嘆道:“我還是頭回見你帶人回來!” 話一說完,他就笑容滿面地招呼二人進來了。 狄青絕望地閉了眼。 ——看來柳兄是幫不上忙了。 令狄青感到頭痛的是,接下來柳兄不僅幫不上他希望的‘忙’,甚至還幫了不少倒忙。 高繼宣在家里自小調皮搗蛋,卻還能混得如魚得水,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那察言觀色、再投其所好的本事,至少占了七成原因。 加上柳七難得見性情‘孤僻內向’的青弟帶友人回來,好奇心旺盛之余,可謂拿出了十分的熱情去招待。這一方有情,一方有意,正與存心思討他歡喜的高繼宣一拍即合。 二人一文一武,竟也聊得昏天黑地起來,不知不覺就將同樣安靜的楊文廣和狄青撇到了一邊。 一聽高繼宣是為沾才氣來的,柳七被逗樂的同時,立馬爽快答應了:“要論才氣最多的地方,肯定得屬辭弟的書書房。待用過晚膳,我領你們去走一圈?” 高繼宣自是一陣歡呼,自來熟道:“多謝柳兄!” 狄青聽了這話,再保持不了沉默了,好不容易尋了機會,就拉了柳七私下說道:“柳兄,公祖那書房里不知放了多少重要文書,只怕不好帶他們前去?!?/br> “青弟不必顧慮重重,”柳七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攄羽可有里外兩間書房?他那些要緊的文書,全放到里間去了,外間隨人進出,領他們去瞧瞧并不要緊,難道你還怕攄羽的才氣會被他們沾完?” 狄青還要再說,就被柳七那語重心長的口吻給堵住了:“攄羽貫來待你有多看重,實在不必我多言,你更當清清楚楚。你若算得太過清楚,未免太過見外,豈不傷了攄羽的心?下仆對此也心知肚明,平時可都對你一口一個小郎主呢,又哪里會不許你在陸宅待客?” 狄青簡直哭笑不得,望著對真相一無所知、卻為他們cao心不小的柳兄,不免生出幾分愧疚來。 他微微低頭,懇切道:“……我明白了?!?/br> “明白就好?!?/br> 柳七做夢也不可能想到,就是眼前這正經老實得跟朱弟不相上下、其實壓根兒就是披著羊皮的狼崽子叼走的陸三元。 見太講客氣的狄青明白之后,他便滿意地點點頭,施施然地上樓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皆出自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 第十四章 宋朝武舉制度 以及第十五章 宋朝制舉與詞科) 1.武解試分武藝和程文兩項,起初程文只試策,神宗時期又加了《武經七書》大義一項,由館職二人以及判兵部任考試官。 武藝也分兩場 頭一場考步射,后場考馬射,由馬軍司負責。 省試考試內容跟解試同,只不過有了謄錄和封彌的制度。 2. 考試地點:仁宗天圣七年規定,武舉跟制科同試策于秘閣,因此又稱為秘閣試。 弓馬考試則在軍器庫舉行。 3. 宋朝武舉讀強調動作規范和力道,譬如要求拉動規定力量大小的弓,要求射箭動作標準,而對準確度不太重視。 4. 破體:不符合射箭的動作要求,比如頭偃=低頭,就為破體。 5. 閣試:皇帝親試前的制舉考試為‘閣試’,一般差翰林學士,兩省官考試于秘閣,閣試合格為過閣。 6. 閣試一場,論六首,每篇限五百字以上成(閣試舊制,出自《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一之二零至二二)其考試官、參詳官,一般為四人。另,閣試通常是由御史臺官監試的,我這里稍微改留一下。 第二百九十九章 當看到高繼宣不似單純玩鬧,而是以一種正經得近乎虔誠的態度,小心翼翼地撫了撫陸辭用過的文房四寶,又受寵若驚地在那張木椅上坐坐的架勢時,狄青不禁側過頭去,同面無表情的楊文廣小聲討論道:“我怎不知舜舉如此敬重公祖?” 在秦州的陸宅時,高繼宣不僅參觀過陸辭的書房,還隔三差五地借書去讀,那時只見在人前敬重,可不見在人后也這般尊崇。 “舜舉所說的想沾才氣,想必是真的?!睏钗膹V壓低了聲音,無奈回道:“他怕是在親身下過制科閣試的場后,方知能在貢舉中連奪三魁的三元名頭,究竟有多難得罷?!?/br> 未親自下過場,是不知考題能難到什么程度的。 高繼宣受了制舉閣試的那論題‘刁難’,再想著連中三元的陸主考,自是只剩下滿滿當當的敬畏和佩服了。 狄青微微蹙著眉,看撫摸完公祖的書房物件,紅光滿面的高繼宣終于心滿意足地出來,正尋思著設法送客,柳七就笑瞇瞇地又來幫倒忙了。 他沖狄青飛快一擠眼,旋即笑著招呼道:“你們考了這整整一日,實在辛苦,我命人去樊樓叫了一桌宵夜,一會兒來小酌一場?” “且不說御試,”看柳七一副好心要留自己這幾位友人過夜的架勢,狄青無可奈何地出來勸道:“武試未過,怎好過好慶功?柳兄實在不必費心了?!?/br> “若連你們的弓馬武藝都不得過關的話,那今科就注定無人得中了?!绷邔λ麄兛芍^信心滿滿,當場瀟灑一揮手:“況且武藝考不是在十日之后么?青弟這般猴急,看來還是得向攄羽學學何為勞逸結合、松弛有度啊?!?/br> 狄青:“……” 連柳七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只要一將陸辭搬出來,就能狄青的嘴給結結實實地堵住了。 話雖如此,柳七也絕非毫無分寸之人,僅叫了些不醉人卻能解饞的新米釀,又擺了一桌子可口小食墊肚子,而免了大醉伶仃的尷尬。 四人圍著圓木桌小酌一陣,就聽高繼宣抱怨道:“這回制科連考六道策論,寫得手筋酸痛不說,實在摸不準考試官的喜好啊?!?/br> 過往令人心照不宣的是,包括武舉在內,但凡涉及時務策略的論題,通篇皆以‘仁’‘義’貫穿,結論是清一色的‘偃武修文’,‘以德服人’,‘卻兵家之圖書’。 這種全然有悖于兵家銳氣的儒家溫雅,顯然不對高繼宣等血氣方剛的衙內的脾氣,也是他們對科考不屑一顧的原因。 但這回出的將科考題,卻是無一不充斥著鮮明的務實色彩,主題也與現實緊密相扣:不是問在邊防時務,便是要求針對當前西北形勢進行分析和提出御敵對策。 這也是令陸辭當時吃了不小的一驚的原因——他著實沒料到,其他考試官們如此擅長揣測官家心思,竟順道把他想出的題給悉數囊括了。 這種類型的問目,讓在秦州服役數載、既親身上過戰場、也做過‘雜務’的狄青等人如魚得水之余,也叫圍繞著往年制科以及文、武舉題來練筆的一些士子,徹底看傻了眼。 他們要么久居京中,要么苦讀文舉參考書目去了,哪兒會知曉邊陲城鎮的備戰事宜? 實在無法,他們只有憑常理推斷,一路摸索著往下寫了。 但即使占了有切實經驗的‘便宜’,高繼宣還是憂心忡忡:“陸節度自不用說,定是旗幟鮮明的主戰一派;但其他考試官可就難說了,保不準都是主和的呢?” 應舉者最怕的,往往不是自己的才學不足,而更多是害怕邁入閱卷考官‘雷池’,讓考卷落得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慘結果。 寫得再好的主戰策,落到主和一派的閱卷人手里,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而要是為了逢迎主和的考試官,就昧著良心寫一篇與真實所想背道而馳的文論的話……高繼宣自認要有這本事,早考文舉去了。 哪怕真費了這么一般周折,卷子最后得來到主戰的陸辭手里,也決計得不到多好的名次。 “唉,實在難辦得很!” 高繼宣哀嚎一聲,無力地趴在了桌上。 知曉一點內情的考生們為難得很,而在之后幾日里忙于閱卷的諸位考試官們,也碰上了不少鬧劇。 因參舉者良莠不齊的緣故,于大多數中規中矩,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試策中,還混入了一些‘另辟蹊徑’,讓考試官們哭笑不得的答題。 當陸辭頭回看到時,當場就被逗笑了:居然還有暢談陰陽書中風腳、望云、遁甲之術,正兒八經地將其與行軍作戰聯系一起的。 在試題上大談特談那奇門遁甲之術…… 這答者怕是太落時了,以為自己還活在好這神神叨叨的調調的真宗朝吧。 陸辭嘴角微微一抽,大筆一揮,毫不猶豫地予以了黜落。 相比起赴貢舉解試的熱鬧,制科既為趙禎繼位以來頭回開科,主持的還是陸辭這么一位年紀過輕、在不少人眼里為‘簡在帝心’的官員,自然要冷清不少。 在幾位考試官的合力閱卷下,不過五日,就已將前二十的試卷批改出來,一道送至陸辭處,待他定下最后名次了。 “辛苦了,放下吧?!?/br> 陸辭微笑著頷首,待人退下后,將一封封遍布朱筆批字的試卷打開,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 只是在翻看完所有試卷后,他唇角淡淡噙著的微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唉。 他請嘆一聲,起身出了門,叫住路過一官吏,吩咐道:“將黜落的所有卷子……都送到我這里來?!?/br> 聽了他這話,那人不由一愣,不知所措道:“陸主考,這是……?” 陸辭并未多做解釋,只莞爾一笑,催促道:“去吧?!?/br> 那人摸了摸鼻尖,小聲應下,立馬就消失在了陸辭的視線中。 只是片刻后到來的,卻不是他所索要的試卷,而是一群臉色不虞的考試官們。 在他們看來,陸辭對只需確定最后名次的那二十份試卷置之不理,反而轉而索要早被他們黜落了的其他卷子,這份明擺著的不信任,可謂失禮之極。 “陸節度到底年輕氣盛,怕是有所不知,覽卷之事,并非主考一人之事?!弊钕劝l難的吳奎語調客客氣氣,實則夾槍帶棒:“若一人足以勝任此職,那官家何須任命我等相協?” “陸節度若對我等審閱的結果不滿,大可攤開了說,”范師道明嘲暗諷:“而不必強小吏所難,行不符慣例之舉?!?/br> “哦?” 陸辭漫不經心地笑了一笑,不等還沉默著的韓億和韓絳開口,不疾不徐地問道:“恕在下才疏學淺、不通慣例……只是據我所知,自太祖朝起,制科便獨立于各科之外,從無定制可言,那究竟是在下不慎看漏的哪一條規定上曾陳,主考不可翻看被其他考試官們黜落的試卷這點的呢?” 他這綿里藏針的話一出,不免讓幾人蹙眉,吳奎不滿道:“雖無定制——” “既無定制,陛下亦無不準,”陸辭疑惑道:“你又在這神氣地指點什么江山?” 吳奎瞪大了眼,實在沒想到除頭日的鋒芒畢露外、接下來都表現得很是溫和配合的陸辭,會忽然‘出言不遜’:“你!” “諸位上門來興師問罪之前,我倒還有個更要緊的問題想問,”不知何時起,陸辭已斂了淺淡的笑意,冠玉似的面龐似冰霜籠罩,本就偏冰的聲線似挾了寒風般直往幾人胸口砸:“整整二十份試卷,皆是闡述以和為貴、不戰而屈人之兵……我倒更想知道,你們究竟是在為我大宋選良將之才,還是兢兢業業,為西夏辛苦做鋪墊了?!?/br> 這話之誅心,堪稱石破天驚,直讓在場諸人皆出了一頭白毛汗。 一直袖手旁觀的韓億,再忍不住了,當即厲聲喝止道:“還請陸節度慎言!” 也就在這時,‘圍攻’陸辭的這幾位文官,才猛然想起眼前這位當年就前程無量的陸三元,以近乎被‘放逐’之姿,貶謫至秦州的原因。 這位可是連面對先皇都敢直言不諱的硬骨頭,哪兒是什么好施壓的人! “無意冒犯諸位,”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方才還口出誅心之言的陸辭,很快又恢復了懶洋洋的模樣,道歉時也很是爽快:“我年輕氣盛,一時難免想岔了,但仔細一想,諸位為朝廷嘔心瀝血,絕非這等隱私卑鄙的小人?!?/br> 被‘年輕氣盛’這一詞結結實實地堵回來的吳奎一噎,氣哼一聲,別過頭去。 陸辭慢悠悠道:“只是我愿相信,卻難保旁人不會這么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