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節
在整理應舉人遞交的家狀時,陸辭只粗略一番,都能認出不下五十個眼熟的姓氏。 顯而易見的是,擁有靈敏的政治嗅覺,既有培養子弟的資本,又愿意‘屈就’制舉一試,謀取前程的……大多都是不甘心承父之蔭,自詡或多或少地有些本事的衙內。 在他們頗為精明的父輩看來,與其將子弟送入軍中,由小兵做起,冒著性命危險拼殺出來,也只是個叫人瞧不起的泥腿子,那不如來制舉這碰碰運氣。 論舞蹈弄棒的武藝,他們可稱得上家學淵源,加上自小也有逼著他們念些書去,雖離應貢舉的水平還相去甚遠,可那底細不明的制舉的話……應當還能湊活一下罷? 懷著這種想法的武官并不在少數,只是樂呵呵地將家里兒郎送來的他們不知的是,這里頭不僅有不學無術、只四肢發達的衙內,還混進了狄青、楊文廣和高繼宣這三個結結實實的異類。 后兩者還好說,雖頗熟兵家之圖書,可對于閣試要著重的策論考法,只是臨時惡補的略知一二。 他們最大的優勢,還是于實戰方面,占了有實地拼殺經驗的‘大便宜’。 可狄青的情況,就截然不同了——他自小就受陸辭、柳七和朱說幾人輪番輔導課業,起初可是一棵結結實實地朝著文舉這一大方向奮斗的苗子。 哪怕后期長‘歪’了,底子卻是打得無比扎實。 加上作為策論高手的陸辭習慣對他三天一大考,兩天一小考,布置長長短短無數作業,令他自行練習策論,狄青詩詞歌賦方面仍是苦手,但于策論方面,若不謙虛一些,已稱得上是順手拈來了。 陸辭直接取了武舉的《孫子》、《尉繚子》、《吳子》、《六韜》等書為考試綱目,但并不似武舉中那般僅試大義,而是為避免過于‘出格’,延續了自先帝起,便以策論為主的考法。 為了避嫌,他只圈定了‘教材’范圍和試法,接下來的論題,則全由其他考官們制定。 盡管如此,當最后考卷擬定,供他過目,做最后拍板時,陸辭還是對出現在上頭的那六道題目小吃一驚。 ……這六道題中,竟然足有四道,與他曾給狄青擬過十分相似。 陸辭揉了揉眉心,默默仰天。 這種驚人的巧合,究竟是他在押題方面天賦異稟,注定屢押屢中;還是他與諸位考官們心有靈犀,單純撞了腦洞;或是他的小男友運氣來了,老天非要保送? 天地可鑒,他這一回,可真真是光明磊落地憑自己本事給狄青押中了題,而沒動任何手腳的。 懷著微妙的心情,出于僅剩的良心所提出的‘公平起見’,陸辭決定最后給幾位副考官一個反悔的機會:“你們確定好,就是這六道題了?” “不錯?!敝皇顷戅o一開口,幾人自認聽出這話語里的暗示意味,紛紛警惕地看著他,赫然誤會了他的用意:“我等皆已商定好了,不會再有變動。 ” “那好吧,就依你們的?!?/br> 陸辭哪里看不出,自己那一問是問出了反效果,于是不再猶豫,爽快地按下了印鑒。 試題一經確定,試卷當夜就被送入了密室,開始進行雕版刻印了。 在被陸辭那一‘鬧’惹得心理陰影不小的諸位考官,很是緊張地一邊等著開考那日,一邊等著主考又要鬧什么幺蛾子出來的焦慮氣氛中,不知不覺地,就到了考生入秘閣鎖院,進行閣試的那日。 陸辭身為主考,自然不必太早入場。 他既為了避嫌,又因近來忙得厲害,難得討個清閑,在這天起了一大早后,便舒舒服服地給自己泡了杯茶,倚著位于三層的小閣窗邊,借著枝繁葉茂的大樹的枝丫遮掩,興致怏然地欣賞起陸續入場的制科考生來了。 他漫不經心地等待了一小會,抿了兩口茶,就等到了想等到的人,不自覺地眼眸一亮。 ——他的小貍奴來了。 好著戎裝、戴那兇惡的青銅面具的小貍奴極罕見地穿了一身斯斯文文的袍子,若不是渾身縈繞著沙場上磨礪出來的淡淡銳氣,配上他那清俊面龐,還真不覺違和。 那身精悍緊扎的腱子rou,看來是凈叫那全身的漂亮線條藏得干凈了。 同周圍那些不乏發達肌rou,很是魁梧惹眼、其實多是外強中干的衙內相比,狄青安安靜靜地混跡其中,簡直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看似無害得很。 陸辭一手撐腮,懶洋洋地歪著腦袋欣賞著小貍奴的英姿,唇角高高揚起。 最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分明只是一條簡簡單單的嵌玉腰帶,卻把那勁瘦腰身給勾勒得十分瀟灑。 ——也很是養眼。 狄青低著頭,緊抿著唇,釋放出‘生人勿近’的冷冰氣場。 他并不似其他考生那般東張西望,四周也未有楊文廣和高繼宣的身影,只徑直埋頭往前猛走,絲毫不知自己多時未見的心上人,就在頭頂上笑瞇瞇地注視著他。 當所有考生都入場后,陸辭聽到象征開考的鐘聲,才施施然地在小吏的催促下,往考場去了。 論起隔簾觀看考場百態,陸辭已是第二回 。 他連貢舉那更大的場面都應付過,自然不會將制舉這要小得多、熟人也更多的陣仗看得多緊張。 他悠悠然地走到座前,哪怕隔著薄薄的竹簾,也能看出不少坐在前排的考生們紛紛靠余光捕捉到他身影、將頭抬起來了一小會。 ——這么容易分心,可不好啊。 陸辭懷著過來人的寬容心態,如此想著,目光則已不由自主地搜尋起狄青的身影來了。 竹簾固然遮擋了大半視線,但憑著對小戀人身姿的熟悉,還沒過多久,陸辭就靠那影影綽綽的輪廓輕松尋到了方才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只埋首專心答題的狄青。 他這般專心致志,陸辭自是樂見的。 只是這般模糊,到底看得不過癮…… 陸辭以余光向四周一暼,見并無其他考官注意到他這的動靜后,被寬大袍服蓋住的手肘輕輕往側邊一撥,便將其中兩片竹距給撥寬了一些。 他再略微調整一下姿勢,就能隱約窺見狄青的臉上神情了。 于是接下來的幾個時辰中,陸辭不時投去目光,就心滿意足地欣賞到了終于后知后覺到自己押中不少題的狄青臉上那‘震驚’到‘不信’到‘詫異‘’再到‘麻木淡定’……這一系列堪稱精彩紛呈的變化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當看到似曾相識的考題時,狄青內心所受到的驚嚇,可比當時僅僅是頗感詫異的陸辭要強烈多了。 難道是公祖有意為之? 狄青不可抑制地這么猜測著,不知拿出了多大的自制力,才艱難地克制住了抬眼看向簾后、尋覓公祖身影的沖動。 ……不,不可能。 盡管心中波瀾起伏,驚濤駭浪陣陣,他到底是繃住了面上的表情,未流露出絲毫異樣。 待他略微平靜下來,能重新冷靜思考后,便自行打消了那一荒謬的想法。 公祖向來都是光明磊落,品行高潔的正人君子,且往日他同公祖談論備考之事時,對方字里行間,皆是對他充滿信心。 這么好的公祖,怎么可能為了確保他的中舉,而自毀清譽,不惜上下其手,耍弄手段呢? 定然只是一場巧合。 想通之后,狄青不禁將頭又埋低一些,只覺耳根緩緩地發起燙來。 身為戀人,他哪怕不是這天底下最了解對方的存在,也起碼得列入前三,怎會因這點機緣巧合,就懷疑起公祖來了? 得虧周邊人都在專心致志地做題,無人覷見他那因羞愧而漸漸變得赤紅的臉色。 狄青竭力平復下心緒,才重新提筆,奮筆疾書起來了。 ——若連這送上門來的優勢都把握不住,那簡直是無顏面對費盡心思助他備考的公祖,完全該一頭淹死在金明池里了。 閣試雖僅有一場,卻需考論六首,每篇限五百字以上成。 一天結結實實地考下來,撇開靈思枯竭,落入窘境的難處不提,光是提筆寫字的體力消耗,就已非同小可。 有扎實武藝底子在、身體素質非一般強勁的狄青等人,考完后還能談笑風生,閑庭信步,那些個體質偏弱的,都已是手臂抽筋,渾身虛脫了。 陸辭早料到會有類似情況出現,特地多安排了些吏人在此時看守,這會兒便派上用場,把那些個因坐久而站立艱難,尷尬得面紅耳赤的士子一個個攙扶著送了出去。 制科考訖,考生們自是不必像貢舉那些需連考三日、還得在貢院中暫住舉子們一般,大可自行歸家,忐忑不安地在家中等待消息。 待秘閣大門重新落鎖,便是考官們最忙的時候了。 考卷被全部收上,逐一按家狀清點后,也還輪不到陸辭上陣,而是得先等謄錄官們熬夜抄完那一份份卷子。 此次應制科者足有三百二十四人,工程之浩大,可想而知。 那些個字丑難辨,或是糊上墨團的臟污試卷,在忙得雙眼發昏的謄錄官處,當然得不到多好的待遇了——橫豎封彌了名姓,也不知是哪家衙門,都一律按空缺處理。 除了這些落筆馬虎,或是字體本身不佳的滿腹怨言外,謄錄這一制度出現后,還是引得贊譽一片的——既杜絕了似當初的陸辭那般憑一手漂亮字而引得考官眼前一亮、接下來也忍不住另眼看待的情況,也讓批閱試卷的考試官們眼睛舒服不少。 狄青的字雖也下過苦工去練,但到底因缺乏這方面的靈性,最后只勉強稱得上‘端正’二字,而無論如何與‘出彩’不搭邊。 謄錄一出,倒是讓他占了不小便宜:清晰好辨的字跡,影響不了閱卷考官的判斷,卻足夠叫見多妖魔鬼怪的謄錄官生出好感,起碼愿意認真仔細地替他抄齊整了 。 在陸辭的主持下,秘閣里對試卷的檢閱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而在秘閣之外的陸宅,這會兒也熱鬧得很。 高繼宣與楊文廣家人皆在汴京,這會兒因赴舉而得以名正言順地暫回京中,單是應付思念他們的親朋好友,就稱得上分身乏術了。 好不容易借著剛考完試,要與好友一聚的由頭跑出來,二人都不敢在街上隨便游蕩,一合計,就尋狄青去了。 等二人在門口等到狄青,一聽對方又是住在陸辭家中,高繼宣當場就羨慕得不行,壓低了聲音道:“狄兄,不是我說,你這運氣也太好了罷!” 從前他雖羨慕陸辭待狄青親厚如親弟,但他打小也是家里寵著長大的混世魔王,還不至于厲害到哪兒去。 但在得知這一消息后,那種艷羨意,瞬間就達到了頂峰——作為一位赴考士子,居然能住到主考的家中,那簡直是上天砸下來的運道! 狄青微微蹙眉,正要開口,楊文廣已皺著眉制止了他再往下胡言亂語:“休要胡言。陸節度為官清正,絕非徇私透題之人?!?/br> 高繼宣先是茫然,后是恍然大悟,連忙辯解道:“是你們誤會我的話了。我哪想到透題這茬上?只是念著大考前能與文曲星同住,稍沾一沾才氣,也是世間人夢寐以求的好事了?!?/br> 聽到玩笑似的‘沾才氣’這三字,又見高繼宣說得一臉認真,是貨真價實地羨慕著,楊文廣面色頓轉為無奈。 無人注意到的是,狄青的眼底,則飛快地掠過了一抹微妙之色。 ……經高繼宣這一提醒,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初嘗那一輕吻時,公祖半真半假地嗔怒,也用了相似的說辭了。 趁著他這一走神的功夫,高繼宣狡猾地敲下了要去陸宅拜訪狄青、再用個晚膳,也好讓他跟楊文廣沾個才氣的計劃。 狄青自是不愿:“我也不過是借住之人,怎好厚顏待客?還是去樊樓罷?!?/br> 因屢建戰功,雖因他無功名出身,暫且不便給予官階上的擢升,但小皇帝慷慨愛才,對他的賞賜到底是沒有短過的。 且狄青吃住皆在營中,心思又全在陸辭身上,除了似其他將士那般要往家里寄一部分外,其他都不拿去喝花酒,而是結結實實地攢住了。 同多年前茫然不安、只憑那股未開竅的愛慕,就追著公祖上京來的一窮二白相比,這會兒的狄青,已稱得上富裕了。 應付在樊樓胡吃海喝一頓的開銷,他當然是能輕松拿出來的,也愿意‘破財消災’,把纏人的高繼宣給打發了。 “那怎么好讓狄兄破費?” 高繼宣卻沒這么好應付——他作為一度橫行京中的高衙內,山珍海味不知吃過多少,哪兒是真在意區區一頓晚膳了? 他看重的,分明是圖個‘沾才氣’的吉利! 他敏銳地識破了狄青的意圖,哪里肯放棄,當場就是一頓極不要臉的軟磨硬泡。 楊文廣被迫在邊上看著,一臉的不忍卒睹,后悔同人前來的同時,差點就想偷偷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