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節
韓億面皮抽搐一下,實在不認為在這擅長逢場作戲的滿朝文武中,除了越發油滑的寇老西外,還有哪位會這般‘想’:“那陸節度的意思是……” “你們不必插手,我自去重改一遍?!标戅o微微笑著,卻以不容商榷的口吻,緩緩道:“你們所點的前二十,我不做任何更改,但我選的前二十,你們也不得插手。最后這四十份卷子,一道重新封彌,送去御前,就由陛下親自定奪好了?!?/br> 眾人面色各異,但經陸辭剛那‘口無遮攔’的狂勁,倒是無人愿正扛陸辭的鋒銳了。 加上陸辭還承諾,他們所擬的前二十會被原封不動的送去,甚至為在一直偏心陸辭的官家面前確保公平,會把四十份卷子重新封彌一道…… “陸節度既執意如此,我等便不多勸了?!?/br> 韓億淡淡撇下這么一句,領面色不佳的其他人一道退下。 “韓待制?!?/br> 走出十數步后,陸辭卻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韓億足下一頓,尚未來得及回頭,就聽陸辭輕輕嘆了一聲,難掩傷感道:“……這天底下,哪怕所有人都避戰不前,唯有身為大宋壁壘的武將,不當如此?!?/br> 第三百章 盡管應承下不去干涉陸辭的作為,但一想到對方那較官階要淺太多的資歷,再思及叫他們如芒刺在背的鋒銳態度,其他考官們就難抑心中不平。 若非幾人中說話最有份量的韓億主動開口,令他們莫再插手此事,他們怕是已想方設法使絆子去了。 陸辭自是清楚,要憑一己之力將這數百份試卷再過一遍,篩選出名次來,究竟有多艱難。 但其他考官抑武的立場擺得明明白白,他縱累死累活,也不能再指望旁人了。 陸辭一旦下定決心,連磐石都無法轉移。 他接下來那整整三日,連吃帶睡,皆在堆滿了考卷的房間里。 實在困倦得睜不開眼了,他為免睡沉,只裹上一層薄被,合衣瞇一兩個時辰,就會被生生凍醒。 旋即飲上一杯濃茶,繼續點燈閱卷。 一晃眼就到了秘閣當給出過閣名單的那日。 當心思各異的眾人聚攏過來,等著看這年輕氣盛的陸三元受挫敗的面孔時,就猝不及防地對上一張神采奕奕,容光煥發的俊臉。 “令諸位久候了?!?/br> 陸辭云淡風輕地一笑,除卻眼底難掩的淡淡青色,精神凜爍得不可思議:“這二十份卷子,與擬好的名單……便勞煩送去封彌官處,待重新封彌過后,再由我親自送至陛下處?!?/br> 眾人心中訝然,聞言默契對視一眼,推韓億上前道:“茲事體大,若陸主考不嫌,下官愿隨?!?/br> 話說得漂亮,但究竟是為何緣故,非要同陸辭一道前往送這些卷子,所有人顯都心知肚明——不過是擔心陸辭從中作梗,對偏聽偏心他的官家避重就輕,甚至匿去他們所擬的那份名單罷了。 陸辭渾不在意地揚唇一笑:“韓待制說笑了,你愿幫忙捧那些試卷,我自是求之不得,豈有嫌棄一說?” 韓億臉色一僵。 他可不曾說過,要親手捧那堆沉甸甸的卷子去。 仿佛沒看出韓億欲言又止的神情,陸辭已溫聲道:“我這幾日未能歇好,精神難免不足,偏偏正如諸位所言那般,茲事體大,不好假借他人之手……唯有辛苦韓待制了?!?/br> 聽著這曾用誅心之話堵得他們所有人無話可說的年輕郎君,忽主動示弱來坑自己一回,韓億嘴角微抽,半晌方頷首道:“陸主考言重,區區小事,何談辛苦?!?/br> 陸辭莞爾一笑:“既重新封彌還需費一陣子功夫,我便抓緊時間假寐一會兒,不同諸位閑聊了?!?/br> 話音剛落,他便將大大方方地把門關上,將一群神色悻悻的人關在了外頭。 “哼?!痹谝魂噷擂蔚某聊?,吳奎忿忿道:“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且看他還能得意到幾時!” 韓億蹙眉,沉聲提醒道:“吳翰林慎言?!?/br> 吳奎自知激憤之下措辭不當,竟連陛下也帶了進去,得了韓億這一呵斥,亦感心虛,即刻閉嘴了。 范師道默然一陣,突然嘆了口氣,小聲道:“罷了……我等與那人共事,恐怕也就制科這回,日后他必將回秦州去,同他所偏袒的那些武夫同生共死,何必同他計較這些?” “那可不一定?!表n絳冷笑道:“官家想召他回京久矣。從前他是為裝腔作勢,爭上那么一口氣,才拖延這么久不回歸,吊狠了官家胃口,如今歸來汴京,重見此地似錦繁華,你當他是那瞎子蠢人,還甘心回那渺茫的苦寒地去?” “那可不是么?!?/br> 想到官家對陸辭再明目張膽不過的偏愛,眾人不禁悵然嘆了口氣,難掩艷羨道:“簡在帝心,此子氣運著實好得很!” 陸辭將幾人拒之門外,既是懶得同不懷好意的人廢話,也因為著實累狠了。 他瞄了眼時漏,利落躺在榻上,幾乎沾枕就睡,全然沒被故意站在門外討論他、以話刺他的那幾人的干擾。 因心里擱著樁要緊事,他未睡上多久,就已自然醒來。 待他簡單洗漱、整理一番儀容,封彌官處業已完事,將那四十份卷子同名單一道送來了。 “多謝?!标戅o笑著沖封彌官點了點頭,再看向韓億:“僅憑韓待制一人,怕是拿不動這些?!?/br> 整整四十份卷子,哪怕都是輕薄紙張,堆疊起來也稱得上分量驚人,重得厲害。 韓億勉強扯了扯嘴角,正要說什么,陸辭已目光投向一旁臉色冷冷的韓絳,理所當然地開口道:“只有勞煩韓中丞也跟著走一趟了?!?/br> 忽然被點名的韓絳:“……” 韓億無奈地閉了閉眼。 所以這位陸主考,從頭到尾都沒有過分擔一部分試卷的打算么? 不論如何,這點刁難人的雕蟲小技,幾人在不屑冷嗤之余,倒是求之不得。 能在御前露面,還能防著此人上下其手的好差使,就算要親自捧些沉重的試卷去又如何? 于是韓絳爽快應下后,就同韓億一左一右地跟在陸辭后面,手里捧著高高一摞卷子了。 陸辭雙手空空,自是輕松從容,瀟灑颯爽地走在前頭;與這對比鮮明的,則是小心翼翼地捧著沉重的試卷,勉強邁著快步子跟在他兩側身后,滿頭大汗的韓姓二人。 從秘閣到官家所在的殿室的路,平時走著不覺長,此刻卻讓二人覺得萬般煎熬。 怎么還沒到? 感受到路過時宮人隱蔽投來的好奇打量,二人費勁地眨了眨眼,甩開快滴入眼中的汗珠,面頰卻是羞窘的一片緋紅。 還不等韓億和韓絳二人氣喘吁吁地跟著一身清爽的陸辭真正來到宮殿門前,就被眼尖的林內臣給一眼瞧見了。 在先皇面前沒少給當時還是太子的趙禎說話、賭了那么一把的林內臣,自趙禎繼位后,不說飛黃騰達,至少地位穩固。 不僅威勢沒少,還不必每日跟前跟后,而是在這御殿中統歸諸務的一把手了。 當難得走到殿前巡看的他,忽然覷見久違的陸辭身影時,第一反應,就是堆出滿是驚喜的笑容,熱情地迎了上來:“陸節度要來,怎不提前說一聲?官家若早知曉,定要派人去接的?!?/br> “不過是送擬好的過閣名錄來,全為分內之事,怎好驚擾官家?”陸辭笑道:“林內臣,許久不見了?!?/br> “陸節度貴人記性好,竟還記得我?!绷謨瘸夹睦锔吲d一下,面上的喜色,倒真實了許多:“快進來吧,我這便去通傳一聲?!?/br> 他毫不掩飾對陸辭這一株于先后兩位皇帝前皆很是得寵的長青樹的親密,也全然沒將身后那滿頭冒汗,狼狽如小廝般的兩位文臣放在眼里,更沒吩咐其他內侍去接那堆試卷,只一邊說說笑笑,一邊把人給領進去了。 韓億尚好,韓絳則是憋了一肚子火,只是身在御殿,故意甩臉色給他們瞧的又是頗能在官家前說得上話的林內臣,只有艱難忍住,不好發作。 反正平時林內臣架子頗大,雖不至于刁難文臣,但也鮮少有什么好臉色,不過陸辭和那幾位宰輔稱得上例外罷了。 等他們好不容易能將手中試卷放下,把累得快抽筋的胳膊活動活動,屁股還沒在座椅上坐熱,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再一抬眼,便見到一臉正經、只被由急驟然轉緩的步履聲出賣的官家了:“陸主考來了?” “下官見過陛下?!?/br> 陸辭起身,正要微揖一禮,趙禎已一個健步上前扶住,親親熱熱地埋怨道:“怎不提前說聲?我正準備去秘閣悄悄,早知不必勞你特意跑這么一趟了?!?/br> 韓億韓絳只覺白跑這么一趟不說,口中還陣陣泛苦。 出力搬運試卷的,可是他們二人,陸辭除了散上這一段路的步外,可謂一身輕松,何來辛苦一說了! 令快嘔出內傷的他們極感意外的是,陸辭卻笑了笑,淡淡地說了句公道話:“官家誤會了,這一路走來真正辛苦的,可是不放心將搬運要緊試卷假借旁人之手,親自捧了一路的韓待制與韓中丞?!?/br> 韓億與韓絳心里居是不可置信的一驚,待感受到官家將目光投來時,下意識地起身,嘴中道句不敢當。 然而趙禎在看他們一眼,客客氣氣地道句‘辛苦’后,就再沒將目光從陸辭身上挪開:“快回去歇息吧,近幾日閱卷辛苦,接下來的事,我同陸主考商榷即是,你們就不必留著了?!?/br> 這怎么行? 韓絳急了,若只充當搬運卷子的配角,那等陸辭單獨留下后,還不是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么? 陸辭好似看破他那急切心思,笑了一笑,主動配合著,輕描淡寫地說起了幾日前的那場小口角。 只是經他那春秋筆法一描摹,全然沒了咄咄逼人的色彩,倒只像一場再尋常不過的探討。 那場‘探討’的結果,也當場引起了小皇帝的興趣。 “陸主考是說,這四十份試卷,兩份名單,是被分別選出來的?” 趙禎暗示性地眨巴了下眼,本能猜出內情沒這么簡單,想從小夫子處得到什么額外的訊息。 陸辭卻不讓他如愿,只笑著點頭:“為確保公正,官家不如最后先看試卷,再看名單?” 這話一出,韓億和韓絳具都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看向主動放棄了最大優勢的陸辭。 在他們看來,以小皇帝對這位‘小夫子’的信重,要是在知曉哪份名單為誰所擬的情況下,定會受到先入為主的影響。 但在先看試卷,后看名單的情況下,就不存在這樣的顧慮了。 因陸辭說時口吻輕松,官家覺有趣之余,絲毫不疑有他,更不察二人異樣的神色,高興地應了下來:“也好?!?/br> 第三百零一章 因韓億與韓絳還在,多少感覺出氣氛微妙的趙禎,雖頗想留下小夫子來說說話,終歸是忍住了。 他眼珠子一轉,不知想到什么,只笑瞇瞇地簡單又說了幾句,便由著三人回秘閣去。 在回去路上,縱使身上已是一身輕松,但各懷心思的韓億與韓絳,心里卻未松快多少。 望著走在前頭、瀟灑好看的那道身影,二人皺了皺眉,數次欲言又止,仍是沒說出口來。 與陸辭幾番交鋒下來,兩邊不說勢如水火,也已是連面子情都沒剩下的冷淡疏離了。 對他們執意跟來,為此不惜做了那扛卷子的苦力活的真正緣由,分明是有意小小整治他們的陸辭,自是不可能不清楚。 方才官家明顯一門心思凈放在陸辭身上,對他們毫不看重。 陸辭卻既未落井下石,也未順理成章地留下,甚至還主動提出了完全有利于他們的條件,要由官家公正裁決。 對手如此大方磊落,豈不將特意跟來、防著對方上下其手的他們無容人雅量,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