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節
……怎么無端端的,皇帝會興致勃勃地想讓他這個外臣見上皇后一眼,還轉瞬就安排上了? 郭圣人與他自是素未謀面,郭家更是同他毫無交集,怎會莫名想到要見他? 陸辭直覺有些不對勁,然而他還來不及細究,就被憋了好些年的話要說的前弟子給打斷了。 在人前威嚴十足的趙禎,此時已恢復了以前那好奇寶寶的模樣,雙眼發光,親熱地揪著小夫子的衣袂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第二百九十六章 官家欲重開制舉,廣選良才,以應對西北戰役之事,雖還未明文召之,但在消息靈通的朝中文武眼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知曉歸知曉,看著興致勃勃的小皇帝用心籌謀,為凸顯重視,還特意將此時恐怕正于秦州忙得焦頭爛額的陸辭也召回來‘坐鎮’,他們卻都是心照不宣,全然不看好此事。 自太,祖朝起,哪位天子在置辦制舉時不是滿懷雄心壯志,想著做那相中千里馬的伯樂,弄得大張旗鼓? 末了無一不落得雷聲大雨點小,寂然無聞,意興闌珊地收場。 不是乏人應制,便是中舉者太過寥寥。 在他們眼中,明面上頗受官家重視的制舉卻落得乏人問津這點,實在是再符合常理不過的了。 人力有窮時,能做到可俾陳古今之治亂,君臣之得失,生民之休戚,賢愚之用舍,庶幾有益于治,還可吟得詩詞歌賦的全才,固然能在制舉中雀屏中選。 但既然身兼‘才靈爽秀’,‘文理優長’,甚至還需通兵法韜略的驚世之才,要走那貢舉的光明坦途,顯然也是手到擒來的。 那何必行這偏鋒,摘這在士人眼里,終究是次‘貢舉進士’一等的名頭? 不論是士林名聲,還是前途晉升,正經的新科進士,都要比制科魁首要強上太多了。 會去應制舉的士子,大多是在自知科考中發揮失利,無望名次,又不甘心就此回鄉,才特意碰碰運氣去;也有出身不佳,在低微官職上蹉跎多年,前程黯淡,前往一試者。 終歸是一群投機取巧之輩,而鮮有專沖制舉而去的。 因打心底地懷著對制舉取士的輕視,在陸辭回京,惹得京中一陣熱鬧的風頭過去后,群臣就不約而同地將關注的目光移了開去,除卻投向了吐蕃與黨項的焦灼戰勢的那一小部分,大多都落在了早秋這籌辦得熱火朝天的文武舉解試上了。 自也無從得知,陸辭趁此機會,‘勾結’小皇帝,順利對制舉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動。 制舉的排場動靜,自然比不得身為讀書人心中正道的貢舉,哪怕比之勢頭漸衰的武舉,也遠遠不如。 更別說陸辭還故意將閣試之日,安排在了這屆貢武舉的初試同天——在徹底杜絕了文舉不利、便來此碰運氣的不良風氣之余,也讓有心應舉之人銳減。 趙禎頗為掛心制舉,哪怕清楚主持之人是最值得他信重的小夫子,也忍不住三天兩頭就來問詢。 看著形勢不對,他不免有些擔憂,委婉詢問陸辭道:“制科之閣試,是否改擇他日,免同文武舉相沖較好?” 面對官家的憂慮,陸辭則是心有成算,笑道:“陛下置制舉,是為求拔俗之異才,而非通曉常俗科目者。既所求不同,試策亦不同,又何須試日相同?先皇過往屢辦制科,搜羅天下英俊,常試僅取一人。如此,不足以得見,超絕俊茂不常有,當寧缺毋濫么?” 要換作對內情心知肚明的朝臣來聽這話,定要痛斥陸辭胡扯八道,忽悠陛下。 先皇置辦制舉時,之所以取士極少,除卻因篩選標準太受官家主觀左右的緣故,也是因為制舉那不上不下的微妙地位,只能勉為其難地從矮個子里拔個將軍。 而跟陸辭口中那大義凜然的‘寧缺毋濫’,搭不上半點干系。 但陸辭這番在別人眼里會是狗屁不通的話,卻讓對他極其信任、也對這些個底細不甚清楚的趙禎如吃了顆定心丸似的,一下安心了,笑道:“還是小夫子思慮周全?!?/br> 反正是頭次置制舉……哪怕再少人來應,有早集諸多戰功在身、就等這一契機的狄青在,也不至于淪落至無人得中的尷尬境地了。 陸辭毫無愧疚地笑了笑,鄭重道:“絕不負陛下所拖?!?/br> “小夫子不必如此,”聽出陸辭語氣中的肅穆,趙禎不禁調轉頭來,反倒安慰起他了:“橫豎是這尋常年間,頭回置辦制科,又是我一意孤行,召你回來撐這攤子的……若真不成,朝中有人膽敢笑話,我讓他們沖我來便是?!?/br> 反正繼位已有好些年了,對一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非要雞蛋里挑骨頭,卻不得不一直忍著的臣子,趙禎也漸漸摸準了規律,由一開始的忍氣吞聲,變得后來的云淡風輕,游刃有余起來。 要真弄砸了,他大不了挺身而出,把那些唾沫星子悉數扛下,待他挨過十幾封奏疏的罵后,風頭也就該揭過了。 不論如何,他置辦制舉的初心不錯,也得了議事堂的宰輔認可,全然不同于先皇折騰出的神道設教的荒唐劇。 相比起來,理應得臣子們寬容體恤一些。 陸辭倒不知趙禎心里的小算盤撥得嘩啦啦的響,他單瞧著小皇帝那張眉目秀氣的面龐上擔當十足、一副‘官家罩你’的霸氣,既是感動,又是哭笑不得。 但看著一臉期待的小皇帝,他的話到了嘴邊,還是一下改成了配合的‘示弱’:“那臣便先謝過陛下,這百般維護的情意了?!?/br> “安心罷?!?/br> 趙禎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趁機拍了拍陸辭的手背,才悠悠然地起身,邁著跟他那老氣橫秋的語氣不符的小短腿離開了。 自眼睜睜地看著一心為他謀算的小夫子、被不講道理的爹爹趕出京的那日起,他便下定決心,絕不讓這等社稷忠良顛沛流離,受盡抨擊非議。 陸辭好笑地目送步履輕快的官家離去,搖搖頭,重新投入到手頭工作上去了。 他當然不可能單靠防止‘一人應三舉’這點,就能篩選出天子想要的俊秀良才。 最為有效的做法,應是降低舉限,再提高登科所授的官職與差遣,以此激勵有真才實學,奈何不符文舉重經文之驗的士人前往,以及…… 當趙禎耐著性子又等了幾天,看著開制科的詔書被發下去后,一下便被淹沒在赴貢舉解釋的人潮中,沒泛起半點水花,不免又有些著急。 只是當他趕到秘閣時,卻愕然看到陸辭正被好幾名神色激憤的考試官圍著,吵得不可開交。 “秘閣為藏書之所,國之重寓,爾等皆為飽學之事,卻無端喧鬧吵嚷,就如市井一般,真是成何體統!” 趙禎實在見不得小夫子叫人圍攻的模樣,不由分說地站了出來,徑直將神色忿忿的那幾人說得當場噤聲。 但在最初的驚愕過后,幾人回過神來,看陸辭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登時愈發激動起來,直接沖官家告起陸辭的狀了。 趙禎蹙眉聽了好一會兒,才從幾人七嘴八舌的陳述中,拼湊出叫他們怒不可遏的關鍵所在:原來是在關乎此回制科的評判標準上,陸辭力排眾議,竟有意以武藝定去留,策論決高下。 陸辭聽他們說得面紅耳赤,忽粲然一笑,補充道:“諸位莫要言過其實,制舉此番將開四科,我提出需以武藝定去留的,僅有‘軍謀宏遠堪任將帥’一科罷了?!?/br> 實在荒謬!哪怕是正兒八經的武舉,殿試上也是以策問和對策,佐以兵書大義來決去留,再以弓馬論高下的,哪有在制舉里這般離經叛道,鬧出‘重武抑文’,本末倒置這一套的! ——這不是挺好的么。 趙禎默默地咽下了暫時不適合發表的真實想法,輕咳一聲,再看向一派淡定的小夫子,溫聲詢道:“陸節度因何如此制定?” 陸辭面色如常,即便被幾人用眼刀剜著,也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聞言微微拱手一揖,方不疾不徐地回道:“制科以待非常之才,現西北戰局吃緊,邊陲處危亡之秋,若一昧依循舊制,僅從經史、諸子正文及注疏取題,考驗詞業、六論、才談制策,那與應進士舉,一場試經義五篇者何異?” 說到這,陸辭沖那幾人莞爾一笑,語氣客客氣氣,內容卻毫不留情:“不僅一般無二,且能篩出的精于詞業者,皆是些不敢赴進士科的殘羹剩飯,令人無法下咽?!?/br> 這話說得實在刻薄,令那幾人倏然暴怒,沖他就是一頓語無倫次的斥罵。 趙禎:“……” 小夫子不僅直接,實在還強悍得很。 “所謂的策略將帥之材,若拉不得弓,提不得劍,揮不動刀,著實非朝廷建試制舉將帥科之意?!?/br> 陸辭任他們狂怒,只一邊說著,一邊朝供禁軍訓練的小校場走去。 待走到兵器架前,他眼都不眨,就拿起了放在最上頭的那把長弓:“容臣下獻丑,為諸位做個掩飾?!?/br> 眾人不知他葫蘆里賣什么藥,見狀冷哼一聲,冷眼抱臂。 “現今武舉,竟僅重取箭滿,不問中否,實在荒唐?!?/br> 陸辭似閑聊般講述著,手底則毫不含糊,徑直取了一箭,臂間猛然發力,竟瞬間令箭頭與弓把齊平,不曾行偃首等破體之舉,輕輕松松地就將這把九斗弓給拉滿了。 他一向予人斯文溫和的印象,倏然露這么一手,不免讓人震驚。 更讓人震驚的,則還在后頭—— “不瞞諸位說,按現今的武舉取士法,我若使馬也算精熟,便能論個三等了?!?/br> 說到這里,陸辭輕輕一笑,指間忽然釋力,令長箭離弦。 他好歹有一位精于武藝的小戀人,雖自身力氣不大,但學得如何使用巧力后,此時拿出來,還是很能唬人的。 隨著清脆一聲弦響,那修長箭身卻未在空中劃出一道炫目的弧度,而是沒飛出去多遠,就軟趴趴地自己倒在了地上。 “不求射中之法,只求身姿優雅,動作賞心悅目,拉弓搭弦如行云流水……”陸辭一頓,眼神無辜,對看得目瞪口呆的眾人,表達出了貨真價實的疑惑:“難道官家費盡心思,辦那武舉制舉,就是為了選出我這樣的花花架子?這種一旦上場,連敵軍的皮毛都挨不著的廢物來?” 第二百九十七章 陸辭的‘廢物論’一出,配合他那聽似風輕云淡,實則嘲諷意味十足的口吻,一下震得全場寂靜無聲。 倒不是因為他們真感到心服口服了,而純粹是他們更清楚,倘若否認陸辭是自己口中的‘廢物’的話,那豈不是拐著彎夸到陸辭身上去了么? 要順著陸辭的話頭說,則更不可行——連中三元、得無數百姓津津樂道的文曲星不成的話,他們這些僅是第二第三等進士及第出身的,自是更加無地自容。 小皇帝可不知他們進退維谷下才不得不保持沉默,只親眼見著小夫子小試一手,便讓這些糾纏不休的副考官們齊齊閉嘴,簡直叫他嘆為觀止,佩服得五體投地。 直到接觸到陸辭無奈的目光,他方將激動之情略加收斂,欲蓋彌彰地輕咳一聲,抓準時機來了個一錘定音:“陸主考所言,頗有道理,便照這么辦罷?!?/br> 對自個兒定位精準、只當自己是手無縛柳七之力的斯文文官看待的陸辭,自黑起來顯然毫無壓力。 要真讓制舉淪落至不上不下的尷尬境地,那他不僅浪費了往返京城的寶貴時間,也辜負了官家的一番信任,還白瞎狄青聽他的話所白等的這么些年了。 陸辭坦然一笑,大大方方地拱手一揖:“謝陛下?!?/br> 聽出官家那壓根兒就掩飾不住的偏袒之心,眾人悻悻地蹙了蹙眉,到底忍下了。 罷了罷了,此回制舉將開四科,容陸辭胡來的,也就是‘軍謀宏遠堪任將帥’這一科罷了。 即便遂了陸辭的意,世間又哪有那么多文武雙全的將才可找? 怕是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哄小皇帝做些癡人夢而已。 各自這么一排解后,懷著等看笑話的心理,他們不約而同地緩和了對陸辭這個頂頭上司所懷的敵意。 加上陸辭好歹知曉‘投桃報李’,其他三科大多由他們定奪,極少插手,更是讓彼此關系漸漸回溫。 滿心以為陸辭還算‘識趣’的其他考官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陸辭哪里是要作為補償,才放權由他們制定其他三科的事宜,而完全是跟小皇帝一早就商量好了,重點全放在‘軍謀宏遠堪任將帥’這一科上。 至于令他們費盡心思地另三科,因與貢舉重復度過高,早被陸辭放棄,全當打掩護的幌子,屆時頂多只走個過場。 一晃兩個月過去,當各州府軍監的文武舉解試開場時,備受小皇帝期待的制科,也悄然拉開了帷幕。 但跟貢舉每地少則數十,多則近千報考的盛況相比,將各地參舉人集于京師一地,也僅僅破五百之數的制舉,實在顯得冷清可憐。 要不是想到坐鎮的是最可信的小夫子,這回入試的又有屢建戰功、頗有幾分威名的狄青在,小皇帝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他不知道的是,瞧著最胸有成竹的小夫子,心里想的其實同他想得岔不離。 在陸辭看來,哪怕被寄托過大期望,這畢竟只是小試牛刀的第一回 制科開科。不論是狀況百出、還是百般失誤、千般不如意,都是在所難免的。 況且,有專程告假、從秦州回來赴試的高繼宣和楊文廣這倆人,加上得到過史書驗證的狄青……不管怎么說,前三甲的人選,總歸是已經有了的。 有這三個毋庸置疑的實力派打底,陸辭自然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