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節
柳七嘴角一抽,欲蓋彌彰地放慢了腳下的速度,口中則沒好氣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還想有娘子?被你這么一撂四年,早被我寄去一紙和離書了!” 話雖如此,當陸辭笑瞇瞇地張開雙臂時,滿嘴抱怨的柳七還是一下心軟,哼哼著同友人緊緊地擁抱了一下:“你還知道回來!” “說這些作甚?”陸辭溫柔地彎了彎唇角,甜言蜜語張口便來,一下堵住柳七所有的話:“許久不見柳兄,甚是想念。你瞧著不曾清瘦,看來京中水土的確養人,那我當年將你哄騙來此,也不算做了錯事?!?/br> 狄青無言觀天。 柳七明知這饕餮狡猾得要死,話頂多信個兩成,然而到底那么些年未見,對素來感情充沛、心思又極其細膩的他而言,已是足夠不得了的沖擊了。 再看友人身量高了不少,卻也比當年離京時要纖瘦許多的腰身,不免心酸。 再一思及友人離京時看似平靜、實則招朝中人幸災樂禍的狼狽,以及之后全憑一己之力,在秦州闖出一番天地的辛苦,他實在氣不出來了。 想著苦心布置的那些陷阱做了廢,他不甘心之余,只低聲嘟囔道:“算你還有點良心?!?/br> “我待柳兄,向來真心一片?!标戅o眼都不眨地說著,滿懷感激:“幸有柳兄替我看管家宅,我在外才無后顧之憂,放心施為?!?/br> “好啊?!绷哓Q眉佯怒,配合入戲道:“難怪只邀朱弟前往,卻不肯喚我去,看來在你眼中,我就只是個替你看家護院的?” “柳兄說笑了?!标戅o笑著又抱住柳七,抽空向滿臉醋海翻波的狄青眨了眨眼,才矢口否認:“柳娘子如此溫雅賢惠,為世間難得的賢內助,豈能自比看家護院的粗人?” 狄青:“……”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起初還只是故意作戲,陪公祖一唱一和,后來就真被哄得服服帖帖、渾然忘了追究這些年獨守空屋的柳兄,心里油然生出一絲警惕來。 公祖太會說話,日后他可不能被那么輕易糊弄過去了。 等柳七毫不客氣地拿陸辭的衣裳擦了擦溢出眼角的幾滴眼淚,恢復了些許精神氣,才驚然察覺門外還杵著十幾個身著綠色官服的人:“這是——” “便是柳兄看到的那樣?!标戅o無奈道:“我雖有心同你敘舊,奈何有要務在身,只等在他們監看下隨意收拾一些衣物和用具,就得被鎖入院中了?!?/br> 他算是低估了防弊的力度:顯然是為了防止他中途透題作弊,自他離開秦州的那一天起,一路上便一直有人‘護送’,與狄青未能歇在一間房中,私下里的一舉一動,都在吏部官員的眼皮底下進行。 這會兒也不例外。 他縱想多年不見的柳七說說話,也不可能說多了耽誤正事。 剛剛那幾句,已是極限,他也不愿讓吏部官員為難,只讓下人準備好幾個簡單包袱,就把一路上也沒能好好親昵一番的狄青丟到家中,被‘趕’去鎖院了。 徒留柳七跟狄青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當柳七在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個眉眼清秀中透著幾分眼熟,個頭高得能夠著門框,寬松袍服也遮擋不住勁瘦的一身腱子rou的輪廓的郎君,便是狄青時,那份驚訝,簡直不亞于看到清減了不少的陸辭時的厲害。 “秦州作為邊陲重塞,怎就光養了你,倒把好美食的小饕餮給餓瘦那么些?” 柳七忍不住繞著狄青打轉,口中嘖嘖稱奇——他原本以為,朱弟的個子就已竄得神速,令他百般嫉妒了,卻不想人外有人。 拿朱弟跟青弟一比,可真是小巫見大巫啊。 “柳兄?!?/br> 狄青哭笑不得地看著剛還讓他悄悄喝了一桶醋的柳兄,正要開口,就聽身后又傳來一陣動靜。 二人同時回頭看去,就見以不知何時換了一身剪裁得體、賞心悅目的常服,渾身上下還隱約透著一陣剛沐浴過的熏香,發冠打理得一絲不茍,講究得讓人挑不出半分毛病的晏殊,領著幾個同樣聞訊趕來的友人來了。 晏殊矜持地同柳七打過招呼后,奇異地看了狄青一眼,顯然沒能認出這身量高挑的白衣士子就是被陸辭視作義弟的那只小貍奴,旋即故作平靜地把目光往內掃去,漫不經心地問道:“聽聞攄羽回來了……” 怎他特意焚香沐浴,要來一聚時,卻不見其蹤影? “原來是為攄羽來的?”柳七登時樂了,難掩幸災樂禍道:“那你可來晚一步,他叫吏部的人緊緊跟了一路,連口熱茶都沒喝上,就被拖去鎖院了?!?/br> 晏殊:“……” 第二百九十五章 送走悻悻然告辭的晏殊后,柳七還來得及偷笑上多久,就又迎來了一批陸辭友人。 這次為首的,是陸辭于館閣中任職時的好友,也是同柳七交情匪淺的宋綬。 柳七假作不知:“宋弟怎么來了?” 宋綬今日并無休沐,身上還工工整整地穿著官服,進門后也沒跟相熟的柳七多加客氣,徑直四下張望起來,納悶道:“不是說攄羽回來了么?怎不見人影?莫不是已經歇下了?” “是已回來了不錯,”柳七難掩得意地揚了揚唇角:“只可惜宋弟來晚一步,攄羽身負主持制科的要務,只來得及返家一趟取些物件,便被‘押解’去秘閣了?!?/br> “噢!”宋綬這才想起之前的確聽說過陸辭臨時回來的原因,一臉失望道:“原還想著接他去樊樓一趟,為他接風洗塵,唉!看來唯有待他出來再聚了?!?/br> “實在可惜了?!弊遭獾昧私畼桥_之便的柳七,這下嘴角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口中還假惺惺道:“慢走啊宋弟,我便不送了啊?!?/br> 宋綬嘴角一抽,沖他威脅性地比了比拳頭,當真毫不留戀地帶著那幫同為陸辭舊日同僚的朋友走了。 看兩撥沖著陸辭來的人都鎩羽而歸,不僅得陸辭說了好些軟話,還叫抱著寬慰一番的柳七,心里莫名變得快活得很了。 他輕笑幾聲,又迅速以袖掩下唇角的笑,緩了一會兒后,才施施然地轉身回返廳中。 結果當他剛捧起熱茶,還沒喝上幾口,尋思著是時候喚在臥房休憩的狄青下來用晚膳的時候,下人就又匯報有客到了。 “怎么又有人來?” 這下柳七都顧不上偷樂了,咋舌道:“距攄羽回來那會兒,才過去了一個時辰不到罷!” 怎消息傳得飛快,已陸續來了三波人! 下人苦著臉道:“柳郎主,還是請你快些出去接一接罷?!?/br> 這次來的訪客可不比前面的隨和,而是切切實實的朝中重員,周身不怒而威。 三人一同出現,頓時讓見多達官顯貴的下人們,都感到幾分戰戰兢兢。 寇準性子最急,哪管后頭還悠悠然地跟著正低頭提撣衣裳上不存在的灰塵的李迪和王曾,門一開就徑直大步流星地邁進去了,故作兇神惡煞地嚷道:“陸狡童,我看你還朝哪兒躲去!” 柳七哭笑不得道:“回相公,攄羽他未來得及在家中多做歇息,就已被人捉著往秘閣去了?!?/br> “還真叫他跑了!” 寇準氣得吹胡子瞪眼,扼腕地一嘆氣,轉身就把氣撒在這會兒才慢吞吞進門來的李迪身上:“你聽見了?還不得怪你,非要批完那幾本公文才來,這不,就叫人給跑了!” 李迪與王曾無奈地對視一眼,開口道:“有這么兩句俗話,一句是‘好飯不怕晚’,一句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不知寇相公喜歡哪一句?” 寇準哪里不曉得這些道理? 只是沒能逮著那多年來連影子都不見,每次遇上讓他回京的這種旁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都推三阻四,非賴在那苦寒的兵戎之地不肯走,卻照樣有本事在京中掀起驚濤駭浪的兔崽子,他心里始終有些怨念。 不過誰都知道,極威武的寇相公嘴上兇巴巴的,心里卻對陸辭這個自踏入宦海來便經大起大落,被貶謫出京也毫不氣餒,甚至還憑一己治理把秦州打理得井井有條、蒸蒸日上的模樣的年輕郎君極為欣賞。 只是這份兇悍的‘親熱’,恐怕也只有陸辭消受得起了。 在送走來自都堂的這幾位威名赫赫的宰執后,柳七又很快迎來了陸辭在各部任職的友人,譬如他所不熟悉的齊駱、翰林學士盛度、章得象等人。 待他終于把這一波波撲了個空的陸辭友人全給送走后,不但門檻被踏得光滑,他人也累得夠嗆,實在顧不上竊喜了,只懶洋洋地躺在搖搖椅上,沖狄青似真非假地抱怨:“怎攄羽一回來,這座京城就跟忽然活了過來似的,整個氣氛都不一樣了?” 世間總是人走茶涼,陸辭一走好些年,以至于連他這個住在對方家中好些年的老友,都徹底忘了當年好友還在家中時,是怎樣一副門庭若市,友人如云的光景了。 ——那可不是么。 攄羽的人緣,歷來是極好的。 狄青早忘了剛才目睹心上人與柳兄相擁時涌現的那點醋意,聞言緊緊抿著唇,努力抑制著與有榮焉的笑意,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認真地附和這話。 “多年不見,你倒還是這副不亞于朱弟的正經相?!绷吆盟瓢l現了什么趣事似的,笑盈盈地側躺過來,戲謔地盯著狄青瞧,忽小聲道:“不過,你隨小饕餮去秦州那么些年,連滕弟都察覺了苗頭的事,你只怕是知之更詳罷?” 即使柳七并未明言,狄青靠腳趾頭都能猜出他是想打探什么了,眼都不眨道:“那事是滕兄誤會了?!?/br> “當真沒那么一位俘獲陸文曲星芳心的奇娘子?” 因知曉狄青在為人處世的認真程度上,是毫不遜色于朱說的厲害,柳七對狄青的話深信不疑,頓時既高興又遺憾地長嘆了口氣:“我還當頑石開竅,謫仙下凡了呢……” 他為那還未開始就被辟了謠的八卦而扼腕時,并未捕捉到狄青眼里一閃而過的溫柔笑意。 ——奇娘子沒有,幸運的窮小子,倒是有一個。 狄青心里悄然回道。 被吏部官員‘護送’到秘閣去,又無奈地看著大門被一枚大鎖牢牢鎖住的陸辭,此時尚且不知為拜訪他的友人們全因晚來一步,而郁悶地撲了個空。 他提著簡易包袱,望了眼被緊鎖的大門,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認命地轉過身,往自己在這接下來的半個月中棲身的閣樓走去了。 制舉不同于貢舉武舉,既無開科的定制,于監試官們的任命上也無統一規定,只慣例上大多出自館閣。 這才讓小皇帝只靠翻出陸辭幾年前的館職,便輕而易舉地鉆了這一‘空子’。 制舉僅試兩場,一為閣試,一位御試,前為考試官試于秘閣,后則由天子親策。 陸辭作為主持制科閣試的主考,影響力自是不言而喻的大。 尤其這一場制科,不僅是自趙禎繼位以來頭回召開,還肩負著為一觸即發的西北戰局篩選可用將才的重任…… 思及此處,陸辭不禁揉了揉眉心,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萬幸他不是光桿司令,按那封將他臨時貼了‘秘書監’這一館職的詔書,將協助他主持秘閣考試制科的,還將有身為龍圖閣待制的韓億、翰林學士吳奎、權御史中丞韓絳和起居舍人范師道等人。 就不知他是到得最早,還是最晚的了。 陸辭漫不經心地想著,面上猶掛著風輕云淡的笑。 只是這抹笑意,在他邁入主院中堂,看清端坐在主座上人的面孔時,一下凝固在了嘴角。 悠然坐在主位那人正百無聊賴地翻著書玩,也不知等了多久,聽著頗為熟悉的腳步聲后,登時眼前一亮,猛然抬起頭來,一下將踏入堂中的陸辭納入眼中。 “陸節度啊陸節度,你還舍得回來??!” 這么說著,他笑著起身,朝陸辭走去。 陸辭原想行禮,卻被他眼疾手快地一下攔住了,還親熱地牽住一手,往座位上帶,喋喋不休道:“我等這一天,可已有三年之久了!你快老實交代,若我不來這么一回先斬后奏,是不是就又得好幾年見不著你了?” 即便方才還想著這前弟子的‘坑人不倦’,聽著這感慨萬千的一句,陸辭還是被逗起了笑:“官家言重了。官家要做什么,何來稟奏一說?” 在中堂等了他頗久的這人,可不正是模樣長開許多,身量也竄高不少的小皇帝趙禎么? 趙禎原是瞧著溫善的包子臉,現褪去稚氣,眉目間添了幾分天家的威儀和沉靜,對外是頗能唬住人的。 但在熟悉又喜愛的小夫子面前,他不自覺地原型畢露,又是那靦腆羞澀、自知悶趣得很的少年郎了:“我還不知道你么?要讓你有所選擇,怕是要在秦州再呆個三五年去?!?/br> ——那得取決于同黨項的戰事要持續多久了。 陸辭眨了眨眼,含笑道:“秦州局勢嚴峻,輕易離開不得,官家縱觀全局,定然比臣下更為清楚才是?!?/br> 趙禎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可不是么?只是我身邊少了小夫子這一得力又知心的棟梁,實在不自在?!?/br> 陸辭果斷岔開話題:“臣離京數年,不見繁華,倒不覺憾。唯一讓臣感到可惜的,唯有未曾有幸于陛下大婚大典中,一睹官家翩翩風采了?!?/br> “攄羽這么一說,我亦想起來了?!壁w禎聽著小夫子的關心,心里不由一暖,突然想起同樣喜歡小夫子的皇后,登時高興道:“郭圣人早想見攄羽一面,待制舉之事一了,我便讓她提早去涼亭等著,我再領你去御花園散步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