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節
這些他漸漸熟悉起來的畫面,想必在之后數年內,都難以再見到了。 ——他如何會忍心? 但捫心自問,除了他大力主張,不斷增設防守工事、cao練士兵、爭取周邊部族支持……從未懈怠過做應戰準備的秦州外,他還敢信任的,就只剩曹瑋鎮守的渭州了。 至于他所轄此路的其他州郡,乃至臨路……他皆不敢抱有太大期望。 若讓李元昊挑中防備薄弱的,發起猛烈攻勢的話,那些陽奉陰違、平日疏忽備戰的州郡,就多半會抵擋不住了。 正如陸辭所憂慮的那般,位于西平府中的李元昊,可不曾有半日閑著,而是穩步清除著于他掌權無益的障礙。 他因繼位的法子不甚光彩,自然受或是原本就各懷鬼胎、或是對李德明倍加信任的一干叔父的反感,其中又以趙山遇的反應最為激烈。 而得知趙山遇暗中舉家逃離的那一刻起,受此背叛刺激的李元昊怒不可遏,就徹底撕去了偽裝,變了一張猙獰嘴臉。 他不再耐著暴烈性子,同這群兀自喋喋不休、或是威逼脅迫、得寸進尺的首領們廢話,而是直截了當地帶了一隊精兵,殺去趙山遇人去樓空的府上,將一切付之一炬。 之后,便將趙山遇留在黨項的旁系親人一一拘捕,擇日一同當眾誅殺,權當殺雞儆猴。 一百多顆人頭骨碌碌地滾落在地,街口血流成河,觀者無不噤若寒蟬。 而派兵強逼諸位首領前來,觀看了行刑全程的李元昊,始終面如冰霜,只在走前淡淡撇下這么一句:“你們若也要走,還請走干凈一些,以免還需我親自出馬,替你們收拾?!?/br> 當夜,真有受到驚嚇的首領選擇叛逃時,就被堵在必經之路上的李元昊給手起刀落,一個個親自格殺了。 在靠血腥手段,將反對勢力壓下后,李元昊絲毫沒有停頓,把身邊的親兵頭領提拔上來,旋即大肆增兵。 在增兵一倍,引得百姓苦不堪言后,他卻對將要沸騰的民怨置若罔聞,只以雷霆之勢先往西行,不出一月,便攻占了瓜州一地,要往殺、肅州進軍。 這一漂亮捷報傳來,再在李元昊所安插人馬的有意宣揚下,瞬間使得黨項內部一片歡欣鼓舞,連之前讓人恐懼的殘暴酷刑,仿佛也被暫時拋之腦后了。 就在此時,陸辭感到了突破口的到來。 他迅速召來張亢,二人合計一陣,很快定計。 這次依然由志在必得的張亢前去吐蕃,不過不再遮頭掩面,而是大大方方地以秦州使節的身份,奉陸節度之令,前去與吐蕃宰輔溫逋奇修好的。 等大宋使節許久沒能等來的溫逋奇,聞訊終于落定了心,毫不猶豫地親自接見了張亢。 張亢心意堅定,哪怕是這面相不怒而威、實掌吐蕃權柄十數年的鷹相,也未讓他有絲毫動搖,仍舊笑容滿面,cao著很是標準的吐蕃話道:“如京使張亢,謝過論逋接見?!?/br> 對大宋官職高低并沒有多少了解的溫逋奇,雖覺如京使這一詞陌生得很,但也想去細詢。 反而張亢用吐蕃話來問候,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好感來,微笑著點了點頭,投桃報李地說起了怪腔怪調的漢話:“你遠道而來,著實辛苦了。不妨先歇息幾日,再由我備宴一場,好好招待一番吧?!?/br> 張亢卻直言謝絕了:“謝論逋美意,只是事態緊急,那些推杯換盞,還是留待日后再說,也不算遲?!?/br> “喔?” 這話說得溫逋奇頗感疑惑,也直截了當地回道:“若你們所慮關鍵在黨項,他們近日忙于西征,又有何急之有?” 張亢一笑:“大宋急的是唇齒相依,唇亡齒寒。不過在下官看來,當前最該急的,其實還是論逋!” 這話一出,溫逋奇大感錯愕。 見張亢信誓旦旦,不似無得放矢、或是有意危言聳聽,他便皺緊眉頭,耐心詢道:“這話從何說起?” 張亢笑道:“論逋應當比下官更為清楚才是——黨項早已收拾好回紇,占下甘、涼州等地,如今又得瓜州,更是如虎添翼??此宦穭萑缙浦?,殺、肅兩州,多半也是囊中之物了,屆時與論逋所據青唐之間,不就僅隔了一條河西走廊?” 溫逋奇不置可否。 只隔一條河西走廊,可李元昊若不是個蠢得離奇的,就不會敢輕舉妄動。 吐蕃數十萬雄兵,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況且,那弒兄囚父上位的李元昊在他看來,蹦跶得雖歡,根基到底不過那樣淺薄,還盡都擺在那里。 若再給其父李德明一些年,再四處奔忙、拉下臉皮積累更多物資,那李元昊說不定還能囂張得久一些……可如今看這既是增兵,又是擴張的架勢,怕是要不了多久,就得被敗干凈了。 所謂以戰養戰,還得在不缺糧的前提上。 西郊之地,大多貧瘠,人靠游牧為生。 哪怕是那些個肥沃的草地,具都拿去養金貴的戰馬了,哪兒會拿去做耕種用? 黨項缺糧,被打下的瓜州,也缺糧。 黨項那看似威風八面的部曲,早晚得面臨草盡糧絕的局面。 李元昊這一手,用作轉移內部注意力上是妙招,但要想持久地用下去,就無異于癡人說夢了。 不過,溫逋奇自認,他不信張亢的話是一回事,表不表現出來又是一回事。 說到底,他有意同宋廷修好,也算蓋過李立遵犯秦州時、葬送三萬好兒郎性命的那雙方過節。 于是他面上并未顯露,而是在想明白后,面上笑容更盛,耐心聽起了張亢接下來的講述。 作者有話要說: 李元昊先西征瓜州、殺州和肅州之事,出自《北宋政治史》第五章 p159162 第二百七十三章 張亢素善察言觀色,自能看出,溫逋奇對他的話,其實是半個字也未曾信的。 他并不氣餒,而是在再簡單講述幾句后,便落落大方地憑托辭先行退下,明日再來。 接下來的幾日中,他泰然自若地接受了吐蕃館驛的盛情款待,好吃好喝,還三不五時進殿去尋大權獨攬的這位吐蕃宰相聊聊。 只可惜他這番充斥著真情實感的努力,仍是收效寥寥,倒還漸漸耗空了溫逋奇的耐心。 得虧在這位宰輔的耐心告罄前,張亢便敏銳地察覺出了什么,及時帶著作為回禮的大包小包,風風光光地告辭了。 在歸途中,張亢縱不至于大張旗鼓,但也毫不低調,不急不慢地往回趕。 他的一舉一動,自然也被派人暗中跟著的溫逋奇納入眼中了。 “宋人狡詐得很?!睖劐推娌幻庥X得好笑,同親信的臣僚道:“他不愿辛辛苦苦跑這一趟,卻在我處落得無功而返,便刻意將這行程廣而告之,好讓李元昊知曉后有所忌憚,他也能有所交代?!?/br> 臣僚笑道:“他費這么多日唇舌又有何用?憑宰輔之智,豈會似元昊小兒當初那般,隨便讓宋人糊弄了去?!?/br> 溫逋奇難掩得意地輕哼一聲:“還多虧了李立遵近前栽那跟頭?!?/br> 宋廷一被貶謫出京、形同流放至秦州的區區四品官,從歲數上看,更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卻能把李立遵那三萬精兵打得灰飛煙滅。 有這前車之鑒擺著,他哪兒會對這些肚腸七拐八十彎的宋人掉以輕心? 任憑這宋使說得口干舌燥,嘴也說破,他不動如山,自有主張,便不會中了jian計了。 吐蕃與黨項間,雖有積年宿怨,可在坐擁沃土,富裕繁榮,唯獨欠缺強兵護衛的大宋前,這點恩怨,就變得微不足道了。 要是李元昊當真不知天高地厚,敢越過河西走廊,覬覦青唐,他便讓對方見識見識何為有去無回。 臣僚又道:“不過,依臣下看來,那宋使所言雖不可盡信,亦不可全然不信?!?/br> “那是自然?!睖劐推媛唤浶牡溃骸拔也⑽葱∮U過元昊小兒,他可還有座自打算盤的靠山呢?!?/br> 他極少出宮,卻不代表他對外頭不甚上心:李元昊一邊朝西親征,一邊秘密向契丹派去使節,求娶公主之事,他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宋遼之間,雖定下了百年間再不互犯的盟約,但要是李元昊當真能掀起大風浪來,遼國又如何會袖手旁觀,而不落井下石,要求分一杯羹呢? 溫逋奇仍是不慌不忙:“待那遼國真將公主送去,同元昊小兒聯姻了,我再與大宋聯合,也不算遲?!?/br> 這正與臣僚的意見不謀而合。 只是他們未曾料到的是,張亢此行的目的,從來就不是真要說服溫逋奇主動出兵,痛擊黨項,而純粹是要引走吐蕃人的注意力,好掩護另一些要緊人物的暗中行動。 他一路走得緩慢,也不是溫逋奇所以為的那般,是為讓元昊知曉,而是在耐心地等待著消息。 就在他離秦州州城還有二日路程時,終于傳來佳訊——經郭氏探出,溫逋奇囚禁贊普唃廝啰的地方,正位于他日日居住的寢殿之下,那陰冷的地下水牢中。 郭氏在倉促下傳遞出的紙條上,字跡很是潦草,但足以叫張亢辨認出來。 郭氏亦明言了自己的憂慮:贊普受囚,已有近半月之久,在那作為刑罰的水牢之中,即便是體健的青壯,也難撐上月余,更何況是身體素來羸弱的唃廝啰? 若不早日救出的話,怕是無需溫逋奇再下手,這傀儡贊普都要悄然死于獄中了。 張亢心知事態嚴峻。 事不宜遲,需速速派其他細作核實地方,即刻定下救人計劃才是。 然而為了不讓暗中監看的吐蕃人馬生出疑心,張亢并未刻意加快腳程,而是壓下內心焦灼急切,慢慢悠悠地在兩日之后,才回到了秦州城中。 一進城門,上一刻還一臉輕松得意的張亢,就瞬間換了張冷肅的面孔,直接快馬加鞭,沖陸辭所在的衙署而去。 在一臉錯愕的幕職官的注視中,被曬得黑了一重的張亢幾乎是橫沖直闖進了陸節度所在的內廳,劈頭就道:“陸節度可否進一步說話?下官有要事需稟!” 看見風塵仆仆的張亢,同在內廳處理的滕宗諒立馬反應過來,與陸辭對視一眼后,便默契地出門去了。 陸辭看向還氣喘吁吁的張亢,一臉無辜道:“哪怕是再十萬火急的事,我讓你先坐下,喝杯茶,再作講述,也不會遲吧?” 被陸辭這么一說,之前絲毫未覺不妥的張亢,終于注意到自己的凄慘儀容了。 他大大咧咧地一笑,順勢坐下,將陸辭給他倒的一杯涼湯一飲而盡,頓覺快冒煙的嗓子眼舒服許多:“仗著這次帶來的喜訊,我便坦然受了節度這杯茶了?!?/br> “噢?”陸辭莞爾,神態自然地給他再度滿上,揶揄道:“不知這喜訊之大,可經得起這第二杯?” 張亢信心滿滿道:“綽綽有余!” 將第二杯涼湯也灌下肚后,他整個人徹底放松下來,把郭氏所報、溫逋奇的態度、打過交道的吐蕃臣僚……事無巨細地進行了匯報。 陸辭聽完,微微蹙眉:“在他寢殿底下?” 這一地點安排得,真不知該說溫逋奇是膽子大,還是膽子小了。 若說他膽子大,又將贊普安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日日不離;若說他膽子小,卻又不怕哪日走漏消息,作為寢殿主人的他,是決計脫不開干系的。 陸辭不假思索道:“不論如何,當務之急都是先派人核實贊普所在,再做決議?!?/br> 張亢頷首,卻又忍不住擔心:“水牢惡苦,只怕贊普那等矜貴人,是撐不住多久的?!?/br> “公壽說笑了,”陸辭被他逗樂了,輕笑道:“能活到今時今日,唃廝啰豈會是什么矜貴人?” 那可是哪怕只剩一口氣,也絕不會放棄再薄弱不過的一線希望,要掙扎著撕開一條生路的狠人。 “不論贊普是否撐得住,在無萬全把握之前,決計不可輕舉妄動?!标戅o出奇地冷靜:“這種事豈是急得的?一旦事敗,你可知后果?” 不僅他這幾年來費心安插進吐蕃的細作將面臨滅頂之災,唃廝啰也難逃一死,還落得偌大把柄于吐蕃手中,借機向大宋發作。 并且,若還不到生死危亡的關頭,忍辱負重,蟄伏多年的唃廝啰,也絕不可能亮出自己的底牌來。 單靠他們那少得可憐的人手,想從那龍潭虎xue中撈人,那是癡人說夢。 但若有唃廝啰安插的釘子做內應,里應外合下,應能打溫逋奇一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