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節
單是為去秦州的事奔走,就已耗費了他館職外的所有精力了,哪兒還有空寫新話本? 柳七也實在不明白,怎么當年身為四品升朝官的小饕餮申請外任時,怎就那般順遂,最近連朱弟都能一并帶走。 輪到他身上時,怎就千難萬難了呢? 人說進京難,卻沒說出京也這么難??! 柳七自打眼睜睜看著朱說離開的那日起,就沒停過東奔西跑,還豁下臉皮來,請有升朝資格的文友幫著遞一遞奏疏,美言幾句,好替他促成此事。 結果幾個月下來,他的這些努力,全都如石沉大海般,沒有半點成效。 友人們倒是都爽快應承下來,也的的確確幫了不少忙,但結果卻不如意。 ——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柳七簡直愁白了頭,百思不得其解。 要是讓他知道,自己的這一番奔走反倒起了反效果的話,怕是得懊惱得以腦袋撞墻了:見素來想一出是一出,天真爛漫的柳三變要鬧著出京去,還非得往邊關跑,那些愛他詞作的文友們,具都被嚇得不輕。 邊陲重地隨時戰鼓擂擂,升起狼煙,是武將們奮死拼殺,掙功名,保家衛國的危險地方。 又哪兒是柳七這種才華橫溢的精細文人能去的? 看他鐵了心要走,更是讓他們如臨大敵,私底下聚起來商量了好幾次,很快達成一致,決定將這事對外瞞得死死的,能攔多久就攔多久。 當然,不能叫柳七看出破綻,得統一口徑,好好應付。 柳七則是痛定思痛,琢磨多日后,最后一狠心,四處托人,幫他次日遞了份折子上去。 那位受他所托的友人,剛巧也是暗中妨礙他目的達成的人之一,為此正感做賊心虛,自無偷看的卑鄙心思。 在他看來,不論柳七再言辭懇切,情況也與張亢的截然不同。 剛為放走一個張亢而頭痛不已的官家,是斷無可能容其胡鬧的。 果不其然,剛打開柳七的折子,正為等柳鴛鴛的新話本都快有大半年、還沒半點音信而暗自著急的官家,當場就被氣樂了。 好啊,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連柳七也來湊熱鬧,非要棄文從戎? 趙禎忿忿一哼。 怎整天想些有的沒的,怎不知體恤體恤沒話本可看的可憐京師百姓,再去做點能做的正事! 就顧著學小夫子的做派,真是太不像話了! 趙禎偷偷生了頓悶氣,將這張柳七寫得既誠懇又漂亮的奏疏給狠狠地批了‘胡鬧’兩字,剛要送走,又沒忍住,拿回來翻開下一頁,再添幾字‘想都莫想’,才痛快一揮手,令內侍送走了。 柳七不料那么快就得了音信,就在他滿心期待地翻開時,便被那鮮紅的批示給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然而在對柳七進行了沉重打擊后,趙禎還覺不夠,為了在根本上解決問題,他派人將這位突發奇想的大才子給請入了殿中。 直接下令,讓柳七趕緊以柳鴛鴛身份寫新話本的話,顯然是行不通的。 以柳七的古怪脾氣,會不會聽話還是一回事,更不妙的局勢是倘若傳了出去,叫臺官知曉,他可得挨不少折子痛批,就連柳七也難逃一劫。 在等候柳七過來的這段時間里,趙禎板著臉苦思冥想一陣,目光掠過周邊書柜,忽靈光一閃。 ——有了。 當難掩郁卒的柳七,怏怏地來到殿中時,剛心不在焉地行完禮,一抬頭,就正對上御案。 當看到光明正大地擺在御案上,一些極其熟悉的書籍時,柳七原本空散失落的眼底,突然凝滯起來。 他剛是看到什么了? 柳七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那些寫著逗趣的玩意兒,怎么可能出現在這里! 柳七起初還未反應過來,待他不可思議地定睛一看,確定那堆不論是封皮也好,厚度也罷,最重要的是標題也與他所知的柳鴛鴛話本一模一樣時…… 他不由自主地反復眨起了眼。 見他已然懂了這份‘暗示’,趙禎暗舒了口氣,面上仍是淡定自若,將目光從無比震驚、差點以為自己身在夢中的對方身上收回,慢條斯理地說起了場面話:“關乎此事,景莊可莫要再提了……” 口吻雖輕松,趙禎的心思卻很堅定。 三年過去了,可憐他費盡心思,還是沒能把樂不思蜀的小夫子召回來,哪能再放走一個? 真是想都別想。 官家接下來究竟說了什么,柳七腦子里混混沌沌的,根本沒聽進去。 他如夢游一般謝恩出了宮,從回到陸家,再到坐在案前,都還沒回過神來。 不知過了多久,柳七才露出一臉的恍然大悟。 難怪一直不成。 有官家在那擋著,他要能成,那才是白日見鬼了! ——三日之后,苦等多時的小皇帝,終于盼來了柳鴛鴛的新作。 他心滿意足地派人給郭氏也送去了一本,就壓抑著心里的激動,鎮定地將當日政務處理完。 等到夜靜人深,他才屏退內侍們,安心享受起少有的放松時刻來。 他舍不得讀快了,讀了大半柱香的時間,才剛讀到一半。 只是,當趙禎看到性子別扭的柳娘子,終于與難得敞開心扉的陸三元重歸于好,快要過上紅袖添香,蜜里調油的好日子時,一熱心的昭姓姨父卻橫插一手,愣是送了一模樣秀美,性情溫婉的朱姓女去,平地再起風波時……他嘴角無意識掛著的欣慰笑,也瞬間凝固了。 讀完之后,趙禎是既感到意猶未盡,又忍不住牽掛接下來的劇情,還更想把頑皮又大膽的柳七捉來打板子。 怎能明目張膽地這般刺人呢! 對于這等冒犯,可千萬不能輕易放過。 ——干脆就罰柳鴛鴛一年多寫幾本話本好了。 趙禎愉快地想。 作者有話要說: 趙禎:你在想peach 陸辭:謝官家幫我大忙。 第二百七十二章 從朝臣們尚有閑心cao持官家大婚、還偏偏選在與黨項局勢嚴峻這一節骨眼上的舉動,陸辭敏銳地察覺出了什么。 最為理想的情況,當然是廟堂內有盤算,對外則不愿見民間落得人心惶惶,有意用陛下大婚之事安撫百姓,緩解備戰帶來的緊張氛圍。 要么,則是朝官們對一觸即發的西北戰事憂心忡忡,所忖消極,方仿效先帝奔赴對契丹那場曠日持久的大戰前,宰輔王旦的做法:為確保國體無失,勸諫先帝立下太子。這么一來,倘若在數年之后,官家當真也面臨似先帝那需御駕親征的抉擇,身后亦尚有血脈留存。 但除了這兩種設想外,更有陸辭最為擔憂的一種可能——那便是京臣傲慢,雖對王欽若受擄感到同仇敵愾,卻是打心底地既看不起窮兵黷武的李元昊,也不把西夏這一‘彈丸小國’放在眼里,認定兩勢一旦交戰,黨項必敗無疑。 受這種輕敵心態的影響,他們并不看重日后戰役,才有閑暇cao持皇家婚事。 思及此處,陸辭不禁蹙眉。 若真是后者,可就大事不妙了。 由汴京傳遞出的‘輕視’信號,可是很快就會被善于揣摩上意的地方官給捕捉到的。 也唯有這一推測,才同他那些這幾個月來陸續送去京中,但凡涉及‘先發制人,盡快對忙于整頓內務的李元昊用兵’的提議,具都石沉大海的結果相吻合。 恐怕是看黨項遲遲不動,又傳來李元昊被一干族長反對,正焦頭爛額著……這些消息讓原本義憤填膺的百官平復下心緒來,漸漸變了心態,幻想不戰而屈人之兵。 偏偏這拖得越久,李元昊的腳跟就立得越穩,也對大宋越不利啊。 清晨正逢雪后乍晴,因春暖漸近,陸辭身上裹著的衣物也減少許多。 今日他只穿著輕便長袍,外披大氅一件,就登上了城墻,親自巡視一番,確定工匠對擺放在城頭的新制火炮的維護無誤。 見一切進展有序,很是順遂后,陸辭微微松快一些。 他抬起眼來,沉默地目視李元昊如今所在的西平府方向,陷入沉吟。 ——在二十二年前,那還是屬于大宋的靈州??! 陸辭輕輕嘆了口氣。 當年李繼遷趁勢對大宋擴張,強硬攻下靈州一帶,為確保無失,甚至還在次年便將首都遷來,可謂極其看重。 他的這一舉措,絕對稱得上慧眼如炬,充分令黨項的實力得到了進一步的壯大。 對大宋而言,靈州位處偏遠,失陷的害處初初還不太顯現,但隨著時日推移,則成如鯁在喉了。 這不僅意味著大宋失去了對西北地區的掌控力,更因靈州為黃河中上游十分肥沃的養馬地,大宋本就匱乏馬匹的窘迫處境,也隨著倏然加劇了。 此消彼長下,也不怪李元昊會自認時機成熟,這般底氣十足。 在火炮為首的熱兵器尚未成熟的這一時期,雄踞西北的黨項和吐蕃,能擁有一支龐大的腳踏駿馬、騎術精湛、射術高明的強騎軍隊的優勢,是難以想象的大。 但凡同契丹或西夏有過交鋒的兵士都清楚,步兵一旦在無堡寨掩護的情況下,直接對上訓練有素的騎兵,即使不至于任人宰割,卻也注定傷亡慘重。 除卻折損寶貴兵源外,士氣也將受到不可磨滅的重創,容易對騎兵產生畏懼心。 再看大宋這邊,敢于大膽制定冒險戰術,強憑步兵破騎兵,以克服這種恐懼心理的悍將,數來數去,也只剩曹瑋一人。 然而曹瑋再厲害,也分身乏術,唯能鎮住一方。真要馳援,也不敢理守地太遠,以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不過,在陸辭看來,即便狡猾的李元昊再信心滿滿,也斷無起頭就挑硬茬的狂妄,而定然會沖著軟柿子去。 秦州會是李元昊眼中的軟柿子嗎? 一時之間,連一直積極備戰的陸辭也不知,自己究竟希望‘是’,還是希望‘不是’了。 越到戰事臨近,他便越是焦慮。 只是身為鎮守此路的陸節度,又是激化兩勢矛盾,導致這場戰事提前的謀劃人,他再感不安和煎熬,也絕不好示于人前,動搖人心。 這么日復一日地積蓄下來,終究快爆發了。 陸辭長長地呼出一口郁氣。 在這三年多的日日夜夜里,他與滕宗諒等友人,對原本荒涼的秦州不知付出多少心血,經歷無數風波,才有了今天這稱得上繁華的景象。 望著街上百姓那洋溢著歡喜的淳樸笑容;看著一戶戶人家起早貪黑地忙碌,外城的房屋一座座拔地而起,人皆充滿對未來希望;再看每日城門口絡繹不絕的來人…… 想到這里,陸辭眼底不由掠過一抹不忍,輕輕地閉上了眼。 可想而知的是,戰事一旦爆發,即便能守住城池,代價也必然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