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節
在狄青心思浮動時,滕宗諒已跟張亢爭了個臉紅脖子粗,就差擼袖子杠上了。 “分明是你自己急功近利,還敢將節度牽扯進來!”滕宗諒怒道:“誰不知朝廷即將派遣使者,前往吐蕃同溫逋奇商榷制黨項之計?若你這事敗露,定惹溫逋奇勃然大怒,保不準就反助黨項人去,使者亦是性命難保!這等要命的大事,你卻自作主張,攛掇節度先斬后奏,真有包藏禍心,自私至極之嫌!” 張亢一直礙于滕宗諒身份,答話時雖針鋒相對,態度上卻還是恭敬的。聽了這番誅心的話,他也忍不住了,起身慨然反駁道:“滕通判這般污蔑,下官可當不得!建功立業心切,乃人之常情,然下官定此計,不惜冒莫大風險親赴險地,奔的可不止是自身前程、一己私心,更是為大宋長遠的安定之計!溫逋奇勢強,擁兵甚眾,又常年挾贊普據大義而令群雄,并不有求于大宋,反是大宋需請他作壁上觀。倘若再縱之,吐蕃一統指日可待,屆時百萬雄師的鐵騎,我大宋河山還擋得住嗎?!倒不如兵行險著,施恩于受困的贊普,再建立盟交,那可遠比使者同溫逋奇能談的薄弱關系要穩固得多!當然,為此需得付出些許代價,但比起需贈予溫逋奇的無數錢帛禮物,滕通判的這點憂心,可真顯得微乎其微的了!” 滕宗諒被氣樂了:“廟堂連使者尚未派遣,你倒是連需送的金銀財帛都算上了,且聽你那語氣,還似親眼見過一般義憤填膺,當真荒謬!眼下當務之急,是要聯合吐蕃,制黨項之禍,務必求穩求速,不容節外生枝。至于吐蕃鷹視狼顧,則需從長計議,自有官家裁決,而輪不到你越俎代庖,靠添亂來提前cao這個心!更何況你的所謂穩固,不過是個被囚禁多年,素未謀面,品相不知的贊普!” 見倆人越爭越激動,火藥味越濃,甚至雙方袖子都擼了起來,一副要大打一架的架勢,陸辭輕咳一聲,及時打了個圓場:“滕兄所慮,具都在理。不過還請滕兄放心,我敢放公壽領此事前,已快馬傳書官家,得了官家特許,才定下的。且吐蕃與黨項為積年宿敵,彼此虎視眈眈,并未聯手可能,倒是會趁火打劫一通?!?/br> 他當然得及時攔著:就倆人體格上的差距,滕宗諒哪里會是人高馬大的張亢的對手。 陸辭未說出口的、令他真正如此安心的底氣,自然是他所埋藏在吐蕃境內的其他細作。 有郭麗這一明樁在,即使不慎暴露,也給他的其他人馬創造了更多的突破口。 在京中見慣更激烈的爭吵,根本沒把這點陣仗當回事,所以也一直沒吭聲的朱說,聞言趕忙點了點頭:“陸節度所言極是?!?/br> 他認為雙方都有道理,但真讓他選擇,還是愿意挑選風險不算太大、收益卻極高的張亢的做法。 可當面這么附和的話,未免太折損滕兄顏面,容易令其羞惱之下,傷了所有人的和氣。 還不如等陸兄開口,更為妥當。 而正如朱說所料的那般,在事態失控之前,陸兄就果斷出手,游刃有余地終止了這場舌戰。 陸辭先側過頭來,沖還氣得厲害的滕宗諒眨了眨眼,又安撫地看了張亢一眼,溫和道:“公壽繼續吧?!?/br> “是?!?/br> 張亢睨了滕宗諒一眼,那句帶刺的‘滕通判于秦州任職多年,怎對吐蕃與黨項的宿怨還不甚清楚’到底還是咽了下去,只抿了抿唇,就準備接著往下講了。 滕宗諒把陸辭的話聽進去后,臉色雖和緩一些,但還是快被這頑固又嘴硬的張亢給氣死了。 按他從前上官的說法,他那不時突發奇想的辦事作風,已很稱得上是離經叛道的了。 但自從投奔陸辭來了這秦州,他只覺腦袋就沒少痛過一天——辭弟做事,可比他要大膽多了,令他天天為其感到心驚rou跳,幾年共處,才終于做到漸漸從容。 這份淡定,說到底還是建立在辭弟的良好‘記錄’上的:看似驚心動魄,但愣是憑著藝高人膽大,背后還有個小皇帝撐腰,生生走成了穩如泰山。 張亢既沒這本事,也沒個肯倚重他的皇帝弟子頂著,憑什么就憑上下兩瓣嘴一巴拉,就攛掇著辭弟行這兇險事? 滕宗諒越想越氣。 算算日子,肯定就是他帶著朱弟去跟蹤辭弟的那日了:當時瞧這倆人在茶樓里相談甚歡,他只顧著冒酸氣,卻疏忽了正題,才沒過問倆人所商定的這事! 更沒料到,張亢這竟讓辭弟連他們都瞞得死死的,跟被灌了迷藥湯一樣! 瞟了眼此時此刻還振振有詞、絲毫不覺自己說服陸辭跟他鋌而走險有錯的張亢,滕宗諒暗暗咬牙。 他自己都沒注意到,投向對方的目光愈發不善,活像在端詳一禍國妖姬。 只可惜因為這位禍國妖姬生得太過五大三粗,讓他瞪了半天對方的粗獷眉眼,完全無法入戲。 真說起來,反倒是那位被‘魅惑’的節度,更適合充當這一角色。 滕宗諒無奈地放棄了計較。 一直感到目不暇接,分神不斷的狄青,此時也悄悄回了神。 ——啥時吵完了? 下意識地在腦海中發出這一問后,狄青頓感一陣內疚。 公祖有意抬舉他,讓他受耳濡目染,多學些實際經驗,才特意三番四次讓他坐在這種地方。 可他卻沒能把全副心思放在正事上,只不受控制地偷看公祖去了,實在太對不起這份好意了。 下不為例。 但狄青在賭咒發誓的同時,也發自內心地認為,這座位的位置,實在……太不適合還經不起誘惑,總為每一次意外的目光相會而感到寂靜歡喜、心跳不已的自己了。 等張亢終于講完,陸辭雖已經聽過更完整的一遍,還是十分捧場地笑著撫了撫掌,夸道:“公壽這回敢孤身深入敵后,可真是智勇雙全,令人佩服啊?!?/br> 滕宗諒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張亢心里雖驕傲,仍是赧然垂首:“節度過譽了?!?/br> 朱說亦真心實意道:“公壽不僅有勇有謀,且魄力十足?!?/br> 他所指的,是張亢毫不拖泥帶水地由文轉武之事。 我也可以,狄青偷偷心道。 陸辭笑著隨口說道:“我原還想著,若只有公壽去、無法取信郭娘子的話,我倒也愿抽上一月功夫,隨你去吐蕃一趟,促成此事?,F在一次成了,就省了這功夫了?!?/br> 眾人大驚失色,張亢頭個反對:“這萬萬使不得?!?/br> 陸辭這下可不服氣了:“如何使不得?我亦是揮斥方遒,體魄強健的時候,”說到這時,眾人紛紛往他身上看了一眼,“這些年來,我亦不乏有走南闖北的經歷,甚至比起你來,我還說得一口流利的吐蕃話,單憑這點,更似往返吐蕃和中原多時的行商?!?/br> 滕宗諒臉皮狂抽,實在忍不住拆臺道:“說這話前,你可先照照鏡子吧。天底下難道還能有你這么細皮嫩rou的行商?” 陸辭理直氣壯道:“天下無奇不有,我不過是膚色偏白皙了些,難道你就沒見過曬不黑的行商?我可見得多了?!?/br> 眾人心想,見是見過,但能似你這般一身跟玉做的一般,連半點瑕疵都不見的,可真就絕無僅有了。 一直是忠實地敬佩著陸辭、幾乎附和他的一切看法的朱說,這會兒卻選擇了友善的沉默。 狄青神色微妙,也明智地不說話了。 張亢安靜片刻,委婉道:“路途艱險,惡人無數,即使是縱橫那條商道多年、領上百馬腳子的蘇馬鍋頭,也不敢說每趟出門都能平安歸來,且每日皆要搬運無數沉重貨物……我生得這副身量,做那些粗苦活,偶爾也覺吃力,著實是不適合節度犯險?!?/br> 平心而論,陸節度絕對稱得上手足修長,骨rou勻亭,十分賞心悅目,但在張亢眼里,就是標準的瘦胳膊細腿,一使勁兒就能掰斷,根本干不動重活。 雖然只是假設,但既然討論起來了。陸辭也難得地較了真。 聽張亢這話后,他不以為然道:“哪怕不隨馬隊,我也可以跟其他商隊前去。我的確不比你力氣大,做不得搬貨的粗活,卻能裝作賬房先生。不瞞你們說,因家母也經營些小經濟,最初做賬,都是我親力親為,因而頗知算賬之道?!?/br> 只是那算賬法子需學會四則運算和阿拉伯數字,對墨守成規的其他賬房而言實在太過復雜,反而遭到了陸母的嫌棄……這點陸辭就理直氣壯地給選擇性遺忘了。 張亢語塞,半晌又道:“節度曾大破三萬吐蕃雄兵,又知秦州長達近三年之久,認得節度、對節度或是畏懼,或是恨之入骨的吐蕃人,怕是不在少數?!?/br> 就算不認得,這模樣長得太俊,也容易叫人印象深刻,生出疑竇啊。 而重點是這個嗎? 重點當然不只是這個! 張亢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在這種實在沒辦法的情況下,生怕日后陸節度當真要行類似事、黑鍋就得扣他腦門上的他,還是硬著頭皮說了實話:“況且節度模樣太俊,在街上走都不甚安全。萬一叫商隊遇上跋扈的吐蕃貴女,見色起意,仗人多勢眾,當街將節度擄走,那我等阻止亦不成,可真得一頭撞死了?!?/br> 陸辭:“…………”這張亢,實在太可惡了! 一直不敢做聲的眾人,接下來就驚奇地默默看著,他們這跟狐貍一樣狡猾、幾乎從不吃虧的友人,竟被張亢這無奈的大實話給破天荒地氣鼓了臉。 第二百六十六章 ——真,真是太可愛了! 望著陸節度那因不高興而微微鼓起的側頰,以及連帶微微嘟起、往邊上輕撇的唇,所有人一邊竭力控制著面部表情,一邊在心里不約而同地吶喊了這么句。 狄青更是欲蓋彌彰地揪了揪胸口的衣衫,生怕一顆被萌得狂顫的心直接蹦了出來。 只是陸辭吃癟,本就百年難見,會被氣到無意識鼓臉這一步,更是千載難逢。 隨著他很快平復下來的心緒,面上也就跟著恢復正常了。 陸辭根本不知曉自己方才一不小心就做了個鼓臉嘟嘴的小表情,自然也未察覺到,在周邊人投向他的目光中,還悄悄添了點勉力抑制情緒的微妙光芒。 他破天荒地被張亢堵得啞口無言,既然無話可說,正事業已告一段落,索性轉移話題道:“時候已然不早了,今日便先散會罷?!?/br> 各懷心思的眾人,這才慢慢散去。 陸辭有些懨懨的,頭個離廳,外出覓食去了;狄青軍營中仍有事,便同李超副將一同先行回營;朱說忙著回房整理記錄剛才聽到的內容,走得急匆匆的;只有自知闖禍的張亢內心無比忐忑,磨磨蹭蹭半天,才挪動到門口。 他話說得過于直白,怕是將好脾氣的陸節度給得罪了,這下怎么辦的好? 張亢越想越后悔。 他就不該著急開口,甚至打一開始,就不該潑節度冷水的! 但凡偉岸丈夫,即使模樣升得再俊,又哪會因聽到自己許會遭人見色強奪,而感到歡喜的? 橫豎這事已然塵埃落定,節度絕無可能再有親身赴險的必要,日后事日后言,他何必cao那么遠的心,白做惡人,惹得待自己十分不錯的節度不快呢? 心亂如麻的張亢飄出了廳室,正當他走到門口時,就撞上雙手抱臂,悠然靠著門框,好似在等著他的滕宗諒。 來者不善。 張亢正想著要怎么打發走不依不饒的滕通判,懶得與其爭辯時,結果還未來得及開口,對方已微微笑著先伸出手來,在他肩臂上一拍,發自肺腑道:“方才話有失禮處,還請公壽大度,莫同我計較?!?/br> 張亢:“……?” 滕宗諒卻是真真正正佩服起張亢來了——他與陸辭相識相交那么些年,見的凈是小饕餮‘坑蒙拐騙’,智計百出,直至今日,才見無往不利的對方吃頭一回癟。 簡直是大快人心,令人拍手稱和! 瞧著陸辭露出的那副‘委屈、不悅、卻無法反駁’的可憐模樣,滕宗諒好險才忍住沒當場爆笑出聲。 可不是么!公壽的確說的不錯,小饕餮就算再閑得無事,又哪兒能往外瞎跑? 就算別人真認不出他身份來,就小饕餮那副好皮相,保不準還真能遇到個色膽包天的吐蕃貴女,一眼相中這俊郎君,找人直接擄回家中,從此夜夜笙歌去! 只要稍微幻想一下,向來無所不能般的小饕餮,被身強體壯的吐蕃貴女霸道擄走,囚于府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情景,滕宗諒就在心里止不住幸災樂禍的偷笑。 經這么一出后,他再看向張亢的目光,自就截然不同了。 眼前這,可是頭一位輕而易舉就堵得小饕餮百口莫辯,只能氣得鼓臉的勇毅之士! 他作為陸饕餮的手下敗將,豈能不心服口服? “呃……” 莫名其妙地得到了滕宗諒的欣賞,張亢稀里糊涂地道謝之余,仍是一頭霧水。 在傳達完握手言和之意后,滕宗諒并未留下作更多解釋,而是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 徒留張亢還茫然地杵在原地,目送他那意氣風發的背影漸行漸遠,最后也沒搞明白他之所以這么做的意圖。 張亢聳了聳肩,干脆不再去琢磨這些,也加快腳步回家去了。 令狄青和李超的副將匆匆趕回軍營,連多的話都沒來得及同陸辭說上一句的原因,是營中有一萬勝營的兵士與幾名其他營房的將士一同借探親之名請假出營后,并未回家去,而是換上便服,就一起往秦樓楚館放松去了。 他們家人的確都在城中,肯定會心疼他們近來訓練辛苦,戰事將近,愿意扯謊來替他們遮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