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節
他們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料被挑去服侍他們的妓子,還是個頗為清楚軍中規矩的。 她們心知在有戰事一觸即發的此時此刻,兵營根本不可能放尋常兵士進歌館來,著實蹊蹺。 遂前腳還笑盈盈地伺候著他們,后腳就偷偷遣了下仆往軍營跑一趟,找到人直接告了一狀。 等滿心以為做得天衣無縫的他們,被得訊后氣勢洶洶趕來的糾察兵當場按住,抓了個人證物證具在時,險些被嚇得魂飛魄散。 直到被捉拿回去,萬般恐懼地等待懲罰時,也怎么都想不到告發他們的,可正是方才楚楚可憐地躲在一邊的歌女。 狄青問清楚事態后,再處理起來,就變得很簡單了——一切按軍法來。 以探親之名脫營,卻去歌館狎妓,雖不是殺頭的大罪,但也得打個六十軍棍,關上一段時間的禁閉了。 讓狄青感到些許意外的,還是萬勝營其他兵士的態度。 同數年前,萬勝營剛被打發來秦州時,一個個吊兒郎當,閑散懶惰的狀態相比,得狄青精心cao練多時的萬勝營,除了兵士的身份稍微特殊一些外,精神氣貌上,已經跟其他營房的士兵相差不遠了。 前不久,狄青、高繼宣和楊文廣三人,才在對黨項的榷場迎襲上大放異彩,名聲大振,叫萬勝營也跟著得人另眼相看,顏面大增。 萬勝營的兵士正一個個鼓足了勁兒,積極參加訓練,不怕辛苦,就想著哪天抓到機會,也叫旁人刮目相看一番。 比狄青他們是不敢想的了,但跟之前與他們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的楊文廣和高繼宣比比,總還是可以的吧? 誰又知道,就在他們萬眾一心,想著建功立業的時刻,會出這么一顆敗壞萬勝營名譽的老鼠屎! 與最初來時唯恐天下不亂的不服管教、甚至故意一同起哄比,他們這會兒對做出這種混賬事兒來壞他們名聲的這個混球,哪里會產生半點共鳴,簡直肺都快被氣炸了。 在這種同仇敵愾的氛圍下,等狄青同其他將官商量完,回到萬勝營中,要將犯錯那人提出來受罰時,就無語地看到,因為太丟萬勝營人,對方已被憤怒的其他同袍打成了一顆瑟瑟發抖的豬頭…… 不管怎樣,罰還是得罰。 狄青無視了對方充滿了后悔的求饒目光,冷酷無情地將人送走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他對觀看軍法的施行并無興趣,加上如今的萬勝營空前地充滿榮譽感和表現欲,也不必殺雞儆猴。因此狄青并未強迫所有將士前去觀看,引以為戒,而單純地召開一回喊話后,就放人各回各地,該加練的自己加練去。 校場人多,狄青只簡單看了一會兒,便先回營房里,掏出昨夜沒來得及背第四次就歇下的那本軍略,認真讀了起來。 不一會兒,同樣沒去熱鬧,也不習慣在人太多的校場里練武的楊文廣也回來了。 他沐浴完后,換了身干凈衣裳,才翻身上塌,只看了專心致志地做注解的狄青一眼,未張口打招呼,而是安安靜靜地也讀起了不久前從陸節度宅中借來的新書。 二人各據一邊,安靜而互不打擾,很是和諧。 只是這樣的和諧沒能持續多久,就被看夠了熱鬧,心滿意足地溜達回來的高繼宣給打破了。 高繼宣人未至聲先至:“嘖嘖嘖,打得可真是慘??!” 他一臉難掩的幸災樂禍,結果剛一竄進門,就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大聲譴責道:“你倆分明都在,怎連一句話都不說?唬我一跳,我還當沒人回來呢!” 狄青抬眼,無語地睨他一下,未開口搭理他。 然而高繼宣臉皮奇厚無比,哪里會被狄青的這點小眼神嚇跑? 他當場笑嘻嘻地走了過來,不顧狄青嫌棄的目光湊近來,讀了幾行狄青所讀的書后,就被枯燥的內容所擊退了,意興闌珊道:“我還當狄兄讀的是什么秦樓趣本,原來還是這些?!?/br> 狄青淡淡道:“你難道還不記得軍規?若是讀那些,你也是得挨板子的?!?/br> 高繼宣正撩著板著臉驅趕他的楊文廣,聞言不以為然道:“挨幾下板子算什么?我可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倘若一昧憋下去,哪天憋壞了,可就不是挨幾下板子能彌補的可怖損失了?!?/br> 狄青嘴角微抽,似是被自稱‘血氣方剛’的高繼宣的厚臉皮所惡心到,一時無話。 高繼宣卻不放過他,燦爛笑著又湊過來,笑嘻嘻道:“難道狄兄是害臊了?平日見你清心寡欲,橫眉冷目,除了去節度宅中,幾乎從不在外留宿,過得實在無趣,只怕是憋得很厲害吧!” 狄青輕嗤一聲,蔑視了他的瞎話。 高繼宣又繞著狄青打起了圈圈:“不過狄兄眼光高,庸脂俗粉入不得眼,也不奇怪——畢竟陸節度生得實在太俊,與那樣的神仙人物朝夕相處,再看別人,眼神想不變刁都難?!?/br> 狄青微微蹙眉,警告地瞥了高繼宣一眼,正要開口,忽想起什么,登時愣住了。 他突然后知后覺地察覺出,自己身體那些令人煩心焦躁、措手不及的小變化出現的時機,好像……永遠都同公祖有關。 狄青的耳根唰地變得血紅。 這一一直被他有意無意忽略過去的疑問,此時無比清晰地擺在眼前,就成了一道石破天驚的霹靂。 ——難道他一直暗藏著那般大逆不道的想法,真如高繼宣胡說八道的那般,把神仙一樣的公祖當成了……可以那樣的人來幻想了么? 第二百六十七章 高繼宣還想再逗他這年少老成,活活將本該朝氣蓬勃的十六歲過成了耄耋之年的狄兄幾句,結果下一刻,就被嚇了個狠。 面對他的絮絮叨叨,狄青先是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呆滯。 旋即又流露出一抹強烈的難以置信的情緒,猛然起身,把他重重撞開后,就精神恍惚地來到營房的墻前,把腦門重重地往上頭撞去! “咚——咚——咚” 實打實的撞擊聲聽得叫人頭皮發麻,也迅速讓看呆了的高楊二人回過神來,趕緊一個箭步上前,一個按肩一個往前擋著,才叫忽然發起瘋癥似的狄青沒把前額撞個血rou模糊。 即便如此,那泛著大片紅腫的額頭,也足夠觸目驚心的了。 好不容易把人攔下,高繼宣人都快傻了,壓根兒不知下一步當喊人還是繼續把人壓著,倒是楊文廣率先回過神來,趁狄青沒再掙扎的當頭,難得氣惱地在高繼宣腦門上狠狠一敲,斥道:“凈在胡說八道!” 他雖不知,慣來穩重的狄青為何會是這般激烈反應,可總歸是滿嘴胡言亂語的高繼宣的黑鍋沒跑了。 就連挨了這一重鑿的高繼宣,也破天荒地沒敢發聲,只忐忑地盯著還精神恍惚的狄青瞧。 楊文廣俯身,低聲向狄青詢道:“狄兄,還能聽見么?” 狄青周身僵硬,一動不動。 楊文廣無奈,只有抬眼看向不知所措的高繼宣:“你快去請大夫來,還得趕緊派人,知會陸節度一聲?!?/br> 高繼宣被嚇得厲害,聽到楊文廣的話,就像找到主心骨似的,趕緊點頭應下,拔腿就要往外跑。 殊料捕捉到‘陸節度’這一關鍵詞的狄青,回神得比誰都快,趕緊喝止:“不許去!” 都已經跑到門邊的高繼宣被這喝聲一嚇,又不敢動了。 楊文廣微訝,趕快松開對狄青的鉗制,任由漸漸開始用力的對方起身,小心問道:“狄兄已回神了?方才究竟怎么了?” 怎跟鬼上身似的,遭嘴上向來沒把門的高繼宣一刺激,就莫名其妙就發起癲來。 狄青卻是有苦難言。 他方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竟是長久以來,都對公祖懷有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內心的震撼,可不正如挨了一道晴天霹靂,半天回不過神來? 只是這樣要命的隱秘,絕計是不能對他們說出來的。 狄青竭力保持著平靜,簡明扼要地回復道:“我是惦記戰事久了,有些心煩,方于剛才失態了。嚇著你們,著實對不住,不過的確同你們無關,還望你們莫叫旁人知曉?!?/br> 面無表情地說完這話,他唯恐自己那些小秘密穿幫,勉強壓下如麻亂緒,也顧不上處理頭上傷口,就和衣躺上床,假寐去了。 徒留自以為闖下大禍的高繼宣一臉如喪考妣,同楊文廣面面相覷,到底按捺下心里的不安,沒宣揚到全營皆知。 而將全身藏到被子里,密不透風的狄青,心里也跟上刀山、下火海似的難受。 他面上不顯,內心卻天人交戰得正歡。 一方面是恨自己畜生不如,居然對待他如此優厚親和的公祖產生這些癡心妄想,簡直難以啟齒,枉為丈夫……既對不起自己念這么多年的書,更對不起公祖對他的悉心栽培。 一方面所懷的,則是一重他不敢細想的‘壞’心思了:像公祖那么好的人,自然值得一位全心全意,為他豁出性命去也心甘情愿的伴侶。 然而世間女子多柔弱,不似菟絲花般依賴公祖而存,需公祖擋風遮雨的,可謂寥寥無幾。 能替公祖拋頭顱灑熱血,兩肋插刀萬死不辭的,怕是一個都尋不到。 思及此處,狄青一邊覺得厚臉皮滾化火燒得疼,一邊又感到了幾分詭異的心安理得。 ——但他卻可以。 他是心甘情愿,遲早也能將公祖捧在手心里。 再用這副還算湊合的血rou之軀,把這獨一無二的寶貝,給保護得妥妥當當的。 ——哎,他真是太不要臉了! 這一念頭乍一浮現,狄青就羞赧萬分,甚至忍不住裹著被子,在床上來回翻滾起來。 只是翻滾歸翻滾,唾罵歸唾罵,這想法卻不受控制地在腦海里變得越發清晰,越發強烈,也越發理直氣壯起來。 而對于一直小心翼翼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的高繼宣和楊文廣而言,狄青的這一系列詭異翻滾,他們是越看越覺心驚rou跳。 咋還在榻上悄無聲息地打起滾來了? 若打滾的是高繼宣的話,楊文廣怕是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可放在狄青身上,那簡直稱得上石破天驚了。 畢竟狄青素來正經嚴肅,頂多是在陸節度跟前時多點人氣,卻從沒有過這么瘋的時候! 尤其自認是罪魁禍首的高繼宣,更是感到坐立不安。 ……果然,還是得找大夫來看看罷? 二人沉默地對視一眼,又通過目光合計一下,很快達成了共識。 盡管聽狄青方才說話,精神還似清明的,可瞅這一舉一動,著實不似正常模樣。 高繼宣躡手躡腳地出了營房,就往大夫所在的地方狂奔了起來。 不一會兒,他便把對此頗為重視的大夫給帶來了不說,還不忘派人去通知陸辭。 高繼宣想的周到:以陸節度對狄青的一貫看重,肯定不喜他們瞞著的。 于是滿臉通紅的狄青,剛被幾個強壯軍漢強行從被窩里扒出來沒多久,就在滿面通紅的羞恥和惱怒中,迎來了滿臉關心和擔憂的公祖。 看著人群中一臉擔憂的高繼宣,狄青恨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牙根發癢。 待此間事了,他一定要宰了不聽人話、自作主張的高繼宣! 高繼宣莫名地打了個哆嗦,趕緊往楊文廣身后躲了躲。 “怎么臉這么紅?”陸辭蹙著眉,不顧周邊人勸阻,親自伸手,以手背試了試溫度,結果就被那節節攀升似的熱度給嚇了一跳:“好燙!” 再一瞧,又發現了不妥之處,忍不住問:“怎這額頭還腫起來了?” 楊文廣小聲道:“方才磕墻上去了?!?/br> 好端端的,怎么會磕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