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
他假意推辭幾回后,就高高興興地收下了。 這人走后,陸辭就走前幾步,在虛掩的木門上輕輕敲了一敲。 半晌,無人應門。 陸辭挑了挑眉。 難道是方才那人消息有誤,先生和師母都出門去了? 狄青緊緊盯著那扇粗糙木門,尤其是那幾根明晃晃的倒刺,暗自心驚rou跳,就怕公祖一不小心叩到那上頭。 見無人應門,公祖還想再敲上一敲,他連忙將所提的東西全換到左手上去,主動上前道:“公祖,還是讓我來敲吧!” 唯恐陸辭不讓,他話音剛落,右手就虛握成拳,靠著三個指節,使了五成力給敲下去了。 于是下一刻,陸辭根本沒回過神來,就看到這扇簡單的木門被比他矮上一個頭,身上精瘦得很的狄青,給面不改色地生生擊飛了。 “……” 陸辭驚嘆地看了眼被這似尋常的一敲,就悲慘地飛出去幾丈遠的破門,又看了看目光呆滯,面色楞滯,無辜又不知所措的狄青。 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要不是他親眼瞧見方才那幕,哪怕不看毀損嚴重的木門,就狄青這副渾然天成的無辜表情,多半都能把他糊弄過去。 看來平時比他還能吃的那份驚人飯量,沒能體現在長rou上,倒體現在一身力氣上了? 連屋里終于傳來的驚疑不定的動靜,他也顧不上管了,只微瞇了眼,饒有興致地故意揶揄狄青道:“我原想著領你來讓先生瞧瞧,以你的懂事,多半能給他留個深刻印象,現在看來……” 他又瞟了眼死無全尸的木門,忍笑道:“就靠你的這份天生神力,的確能讓他印象深刻得不能更深刻了?!?/br> 狄青對這調侃卻是信以為真,登時心如死灰。 連被聞聲尋來,驚疑不定地看情況的李夫子驚喜萬分的連帶著迎進門時,都還蔫巴巴的,腳步虛浮,沒能恢復精神氣來。 他沒想到的是,且不說跟來的那兩健仆無需陸辭交代,就會自覺將修門事攬下、安排得妥妥當當,哪怕真闖了大禍,看到最得意門生親自上門探望自己的驚喜,也足夠沖昏李夫子的頭腦,輕易就將那些個細枝末節忘得干干凈凈了。 陸辭被激動忘情的恩師緊緊抱住,不禁含笑輕輕回擁,玩笑道:“我娘親道她險些認不出我來,卻沒想到我不請自來時,先生還能一眼認出?!?/br> 李夫子已是滿臉通紅,半天才松開他,滿是欣慰地看著這個修長高挑,正在最好年華,已需要自己仰頭看清的弟子,理所當然道:“哪需記得別的?能似你這般容貌出眾的,世間都難找出第二個來,更別說還得是肯往我這破屋子里鉆的!” 狄青瞬間就喜歡上這位凈說大實話的夫子了。 陸辭一向自詡臉皮厚,對此還是很覺吃不消,遂不著痕跡地岔開話題道:“先生難道不準備讓我進門?” “進進進,瞧我凈顧著說話,都忘了還站門口杵著了!” 話雖如此,李夫子由陸辭攙著進屋時,卻故意放慢了腳步,還抬高了嗓門,就是想叫四鄰都聽到動靜出來看,好知道他最喜愛的弟子回來瞧他了。 陸辭假裝沒看出先生的小心機,而是極其配合地也放慢了腳步。 然而這炫耀的時間段卻選得不巧:須知能與李夫子做鄰居的,大多都是書院中任教的先生,又不似李夫子還在養病,此時自然仍在給士子們講學,哪兒能瞧到這幕? 唯有他們的家眷聽得一些動靜。但他們因知曉李夫子自因生病錯過上京看陸辭的好時機,而很是氣惱,不時嚷嚷著發發脾氣,對此習以為常,也未想著出來查看。 不過李夫子正在興頭上,并沒注意到自己的炫耀目的未能偷偷達到,而是一進屋后,就嚷嚷著讓他娘子給他拿酒來,他要與得意門生來個對酌長談。 結果卻迎來娘子的兜頭一盆冷水,她毫不留情道:“病未好全,還想沾酒?你怕是歡喜得昏了頭,將大夫的話給忘得一干二凈了吧!” 李夫子氣得眼睛一瞪,就要與這掃興的牢頭爭辯,狄青已當機立斷,仗著自己年紀小,直接開口解圍道:“這位mama,請問東西擺哪兒比較合適?” 東西? 正要爭執起來的夫婦倆注意力先前全放陸辭身上去了,頂多看到個狄青,并未注意到后頭還有默不作聲,卻身上負滿物品的兩健仆,更別說最后頭那匹馭滿貨物,正無聊啃草的馬了。 “怎又買來這么多東西?”李夫子既感動,又生氣,堅決不肯要,訓道:“你才做了幾年官,又剛在寸金寸土的京城里購置了房舍,能有多少積蓄?我已教了幾十年的書,在這書院里住著,就與你師母兩人作伴,子女已然成人,也不需我多加照拂,雖稱不上富貴,但絕對吃穿不愁。單是逢年過節你非叫你娘送來的那些,我都無處用去了,怎還買這些,自己不打算過日子了?……” 他雖知道自己這學生腦子活,小小年紀就會做些小經濟來改善家計,但既然入仕后政績斐然,連受擢升,那顯然沒那閑工夫cao持副業。 至于陸辭會否貪贓腐敗的壞猜測,對其無比信任的李夫子,自是從不曾有過的。 李師母也是極不贊同地看著陸辭,想也不想地就與剛還差點吵起來的李夫子統一戰線了:“還不聽你先生的話?凈瞎買些費錢的東西,我們哪里用得著那么多?!?/br> 面對師長和師母苦口婆心的連番相勸,陸辭并不解釋,只微微笑著向狄青伸出手。 狄青心領神會,將一直掛在胸前小心護著的小包袱解下,雙手遞了過去。 陸辭將包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外布慢慢解開,很快就露出了里頭物件的廬山真面目—— 一只花紋細膩的銀盒。 盒蓋揭開,顯示出一方足有半個巴掌大,通體碧綠,瑩潤剔透,絕非凡品的圭璧。 不等二人質疑,陸辭已用細細的絹布鋪在下頭,再讓圭璧蓋了一莊嚴印戳的那面朝上,笑道:“此乃學生的學生所賜,不知先生可愿接受了?” 眾所周知的是,能被正經視作與陸辭有過師生誼的‘學生’,除了那位正在朝中監國的太子殿下,就再無旁人了。 李夫子:“…………” 第一百八十二章 這塊仿佛散發著淡淡柔光、質地瑩潤的圭璧,最可貴的地方,不僅是它來自太子內庫,更因它是由太子親自挑選,再命人在邊角刻上印戳的。 那是趙禎見阻止不了小夫子返鄉避風頭一事,索性調整心情,幫著準備踐行禮時忽然想到的。 盡管同那位‘李先生’未曾謀面,但以生見師,陸辭的人才風范,他卻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加上陸辭在上完課后,與他分享為官時的見聞時,也曾屢屢提起恩師的諄諄教導,贊其身家清貧、仍扶助處境困窘的學子之事。 次數一多,趙禎腦海中就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個兢兢業業地教書育人,已然桃李滿天下,自身卻仍一貧如洗的夫子形象,下意識地就對其有了不少好感。 于是頗費心思地下到鮮少進入的內庫中,親自選了一塊,好讓小夫子可轉贈給李先生了。 陸辭清楚,要想李夫子收下自己帶來的大批禮物,恐怕得頗費一番唇舌,有太子這一圭璧作殺手锏,他得輕松不少。 便特意開頭不提,直到李夫子拒不肯收時,才慢條斯理地拿出來,果真給了毫無防備的李夫子好大一個驚嚇。 再趁李夫子還糾結猶豫的當頭,他施施然地來了個反客為主,讓下仆們將其他禮品挪進置物用的那間小屋了。 待李夫子終歸抵御不住這份來自太子的賞賜,紅著老臉,別別扭扭地收下后,才驚覺那些個大包小包,已徹底進了他屋了。 “你??!”李夫子無可奈何,感動得又氣又笑,埋怨道:“你也歲數不小了,京中繁花似錦未讓你迷了眼雖是好事,但一晃幾年,怎也沒給你相看上個合適的,正兒八經地成個家,反倒將友人們都接到你家住去了?” 聽得敏感話題,一直帶笑看熱鬧的狄青,臉上的笑瞬間僵了。 陸辭嘆氣:“先生這話,讓學生只覺很是冤枉?!?/br> 李夫子將眉一挑:“怎么,我還說錯了不成?” 陸辭理直氣壯道:“不過片刻之前,先生還道我年紀輕輕,使錢不知節省,怎知才過了眨眼功夫,卻成了‘歲數不小’,難道還不冤枉?” 李夫子聽得一愣,旋即沒能忍住,指著故作振振有詞的陸辭,大笑出聲:“陛下賜你‘狡童’小名,果真不曾冤枉了你!” 經這‘抖機靈’的一打岔,李夫子尚未意識到,陸辭娶妻的話題已被輕輕巧巧地一筆略過了。 狄青緊繃的神經,也隨著換了話題繼續談笑風生的這對師生,而悄悄地放松了下來。 而見因突如其來的風寒錯失了去京城的機會,近來一直悶悶不樂,養著病還亂發脾氣,導致病情也久久好不完全的夫君,現是紅光滿面地向著最驕傲的弟子問七問八,有說有笑,李夫人也徹底放下了心,面上帶起笑來。 陸辭這位曾經的學生,不只是李夫子的心頭rou,也是她最為喜愛的了。 卻不是因陸辭相貌俊美,氣質出眾,也不是因其天資不凡,才情了得,而是他的知恩圖報。 僅僅是一點舊日的小小恩惠,也一直被他銘記于心。 她記得清楚,早年當陸辭的家境稍有改善時,就開始想方設法地給因常扶助家貧的郎君而花光束脩,叫一家日子也過得艱難的自己家送東西了。更難得的是,他還極會說話,總有辦法讓頑固又有些好面子的夫君肯收下。 在夫君所教導過、拉扶過的那數不勝數的學生中,不僅最有成就、最風光的是陸辭,最記恩,跑得最勤的,也還是陸辭。 不過一會兒,她又見夫君是被陸辭的話題帶跑了心思,完全沒再往之前鬧著要飲酒的那茬上糾結了,而是欣然同意,以陸辭帶來的茶代酒。 果真是陸辭心思靈竅,行事最有分寸。 不去打擾這對師生說話,她笑吟吟地看向乖巧地捧著熱茶坐著,聽二人說話聽得很是入神的狄青,溫柔地同他起話來。 狄青面上鎮定,應對得有條有理,其實頗為慌亂。 當李夫人問起,陸辭將他帶來,可是要讓他在南都書院就讀時,一直分神留意著那頭動靜的陸辭,就笑著接話了:“并無此事。只是好男兒當志在四方,不該拘于一方之地,又趁著他離貢舉的歲數還差些,索性就帶他四處走走,長長見識?!?/br> 李夫子點了點頭,對此頗為贊同:“那可不?” 話音剛落,他就一臉正經仔細地盯著背脊挺直、心中如擂打鼓的狄青看了會兒,滿意地點了點頭:“是個精神清正的?!?/br> 陸辭莞爾一笑,從從容容地就代其受了:“多謝先生夸贊?!?/br> 狄青受寵若驚地還想謙辭幾句,李夫子卻已撇下他,興致勃勃地向陸辭問起其他事了。 狄青:“……” 他左看看右看看,還是樂得坐了回去,繼續做個安靜自在的聽客。 沒過多久,書院放課的鐘聲被敲響,即使是離得頗遠的這處院舍,也能清晰聽到隨著悶沉的鐘響,而瞬間變得鬧騰起來的氣氛。 “哎,”聽到那處的動靜,李夫子不禁發起了牢sao:“這輩子能培養出一個你來,我也是心滿意足了 。剩下一群皮猴,我除非有點石成金的本事,否則哪兒能叫他們過解試?” 陸辭笑道:“他們年歲尚小,玩心仍重也是難免?!?/br> 這會兒還在書院中念書的,不是年歲太小,就是解試不成落了榜的,后者當然不好提。 李夫子卻恨鐵不成鋼地搖頭:“你與他們歲數相仿時,可完全不是這模樣!” ——那顯然是因為,他當時也并非是真的十一二歲。 真正的原因,陸辭當然不好說,正要轉移話題,李夫子的目光就又落在狄青身上了:“連你帶來的這個,也是個靜得下心氣的,渾不似那些!” 突然被點名的狄青渾身一震,有些茫然無辜地抬起頭來。 李夫子又問起狄青生辰。 狄青只當他是要推算自己具體歲數,便老老實實地說了。 李夫子凝神閉目,口中念念有詞地推算起來。末了,得出結果的他蹙著眉,頗有幾分為難地盯著狄青,深深地嘆了口氣:“怎是個月宿直斗,磨蝎為身宮的?” 狄青雖也念了不少書了,但對士人間頗為盛行的黃道十二宮,還處于一無所知的狀態。 陸辭卻是知曉的。 他對此并無興趣,李夫子則頗為熱衷,逢人就要推算一波。 此時李夫子未說出口的是:所謂磨羯,無富貴人,平生多得掇謗招讒,顛簸一生。 簡而言之,按照生辰命理推算,狄青就是個星宮不順的小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