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人別看精神不錯,但其實已是油盡燈枯的絕境,隨時都能撒手而去。 中書省當然是不能待的了。 明明早被王旦告知過,心里有了準備,可在看到干瘦如柴的王旦目光炯炯地要求將最后一份文書批完再被送回府上,那平平靜靜的神態時…… 趙恒的眼淚當場就沒能憋住,直接落了下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因是王旦在難得清醒時下的指示,陸辭甫一踏入相府,就被下仆們簇擁著進了后院,到了重病的王相所臥的寢房門前。 陸辭輕輕地吸了口氣,親手推門而入。 王旦已比前些時日去中書省的時候,還要再瘦上幾分,全身幾乎只剩下骨架了,此時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 唯有眼睛炯炯有神,還是陸辭記憶中的明亮。 他正溫聲同喂自己參片的下人說著什么,門忽被推開,明亮的陽光投射進來,讓一直棲身于幽暗臥房中的眼一時間很是不適應,不免瞇了瞇,才慢慢地看了過去。 “王相?!?/br> 陸辭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向王相真心實意地揖了一禮。 王旦顯然已虛弱到了極點,聽得陸辭的聲音后,還是昏昏沉沉,半晌才消化了這話,也認出了陸辭,不由微微地笑了下:“總算回來了?!?/br> 陸辭莞爾,一如初次被召見時的溫文爾雅:“王相相召,我定回歸?!?/br> 王旦笑著,剛想說話,就被一連串激烈的咳嗽聲剛給打斷了,許久后才平復一些,斷斷續續地開著玩笑:“我看你在汾州風生水起,怕是樂不思蜀吧?!?/br> 陸辭眨了眨眼,并不否認,只是極淡地笑了一笑。 他自打進門就發現了,房間里頭其實聞不到多大的藥味,倒是有參片湯的特有清香縈繞。 正因如此,他心底的最后一絲僥幸,也宣告破滅。 若是還熬藥喝藥,哪怕希望微乎其微,也到底象征了一線轉機;現只熬參湯,便是連對此最不甘心的皇上都默認了再無可醫,只努力讓病人的這最后一口氣拖久點再咽下去了。 陸辭心里倏然無限哀怮,面上卻是忍住了,眉眼輕斂,不顯得多么傷懷。 這樣在別人眼里幾乎稱得上是冷血無情的反應,被王旦看到后,反而是更滿意了。 他寧可承受這難以言喻的病痛,也要死死咬住這口氣不咽的目的,可不是為了聽人替他哭哭啼啼的。 而是就此倉促地撒手人寰,他不放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唯有竭盡全力地去填補一二,才能談得上瞑目。 王旦眼底盡是遺憾。 ——上天為什么不再多給他一點時間! “你,坐下吧?!?/br> 王旦吃力地擠出這么一句后,就半閉著眼,急促地呼吸著,竭力恢復一些元氣。 陸辭依言坐到擺在床頭的木椅上,前傾俯身,仔細地凝視著那張如紙般蒼白的衰老面孔,極溫柔地握住那如與干柴無異,只剩嶙峋瘦固的手。 他相信,哪怕是再鐵石心腸的人,在親眼目睹眼前一幕后,也不可能不為此感到震撼。 求生意志強的人比比皆是,但能支撐著王旦堅持到這步的,卻是天下蒼生,而非骨rou血親。 這么一算,能與其比肩者,就寥寥無幾了。 陸辭心里是空前的寧靜,認認真真道:“請王相吩咐?!?/br> 王旦為保留說話的力氣,索性也不睜眼了,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輕道:“王欽若回不來,卻還有丁謂在?!?/br> 再多的提拔之情,在利益不斷沖突局勢前,就顯得不堪一擊了。 尤其寇準素來是不屑虛與委蛇,四處樹敵的做派,丁謂根本不可能與其朋結。 然而大宋國力,卻是經不起折騰了。 陸辭沉靜道:“我明白?!?/br> 王旦無聲地勾了勾唇角,繼續慢吞吞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寇準……不是他的對手?!?/br> 關于這點,陸辭也明白。 他默然片刻,卻是低聲詢道:“王相是讓我幫他,還是讓我替他?” 幫,自是與寇準為朋結黨,為其掃清前路。 替,則是韜光養晦,不參與進朋黨的斗爭中,關鍵時一網打盡。 這一問是輕描淡寫,然真正寓意,可謂昭然若揭。 若換作平時的陸辭,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問出口的。 若換作是平時的王旦,也絕無可能接受這份表露無疑的野心的。 但在這宰輔將死,朝廷要風雨飄搖時,聽得這魄力十足的一句問,王旦不禁愣住了。 他意外地打量起了面容沉靜的陸辭,眼底帶著顯而易見的訝異。 最奇異的是,在聽到這話后,他病了許久一直懸在半空的心中大石,竟是破天荒地落了一顆。 ——即便只是一顆,也是再難能可貴不過的了。 王旦發自內心地笑了。 他縱咳嗽不止,吐詞卻還是清楚的;就如他此時油盡燈枯,心卻還如明鏡一般:“你若不問,便是幫;你既問了,自是替?!?/br> 他自是明白,往往是不問的人,屆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替;唯有問出口的人,才會真心愿意選擇幫。 寇準已非當年那個意氣風發、豪氣沖天的寇老西了:多年的挫折磨去了他的一些銳氣和棱角,也讓戀權的心思蒙蔽了宰輔該有的意志。 向陛下推舉他,是同等威望資歷下的別無人選,然王旦也確確實實地無法再信任他。 即使勉強幫著寇準,讓其勢頭徹底壓過了丁謂,所得也是好壞參半,甚至還可能埋下后患。 倒不如賭上一把,信任眼前的陸辭。 陸辭眼都不眨,也無半句廢話,就直接應了下來:“既是王相所托,我自當全力以赴?!?/br> 王旦欣然舒了口氣,含笑道:“我原想,陛下,我,都夠高估你了……現才發現……還,不夠?!?/br> 只可惜,可惜…… 可惜他這么久以來,都過于粗心大意,才會臨死之前才發現。 也可惜,不能再多照看幾年。 陸辭嘆氣,故作無奈道:“只盼王相到時候,莫要怪我只知說大話的好?!?/br> 王旦眼底掠過一抹陸辭熟悉的黠光,狡猾地避開了這話不回,而是接著絮叨道:“東宮那……你也多看著?!?/br> 陸辭自不會提醒對方、自己不過是一微不足道的左諭德的大實話,對王旦的‘得寸進尺’,他只爽快地點了點頭:“我亦會盡力而為?!?/br> 反正要實在不行,還有晏殊、范仲淹和歐陽修等名傳千古的國士頂著呢。 王旦滿意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道:“你可以走了?!?/br> 陸辭隱約有著預感,于是對這幾乎稱得上是唐突無禮的要求,也無不快,只利落起身。 握住王旦手的力度,卻在最后松開前,略微地緊了一下。 王旦費力地睜開眼,注視著陸辭的目光,是他一如既往的溫和。 “王相?!?/br> 心知這多半就是最后送別了,陸辭閉了閉眼,終究沒忍住,俯身至王旦耳邊,清晰無比地說道:“謹代大宋子民,謝你以正壓邪,鞠躬盡瘁……而天書之事,過不在你?!?/br> 王旦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地重新閉上了眼,吸氣聲虛弱而平緩,仿佛對此毫無反應。 陸辭卻清楚,他是聽進去了。 剩下心中的萬千思緒,在徘徊許久后,皆化作王旦手背上的輕輕一拍。 再次轉身,就是真的離去了。 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非要添上這么一句。 也許,只是想替這個自己此時躋身,在史上一度光輝燦爛,卻悲慘收局的朝代還曾有過王旦這樣完美德行的臣子、不惜性命地想要力挽狂瀾…… 最后卻是親眼目睹了對方逝去,而感到惆悵唏噓。 真算起來他與王旦的真正見面,其實這才是第兩回 ,根本談不上多少了解。 偏偏陸辭卻莫名覺得,除了永遠cao不完心的國家大事外,最能讓這位德高望重、堪稱完人的宰輔耿耿于懷的遺憾的,恐怕,就只有無法阻止的天書鬧劇了吧。 陸辭走后,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宛如睡著了的王旦才睜開略微泛紅的雙眼。 他嗓音嘶啞,才吩咐下仆將家人悉數喚來,交代后事。 只有一個要求:從簡,從簡,再從簡。 ——事已至此,哪怕再不放心,也只能放手了。 天禧元年九月初十未時三刻,王旦逝世。 皇帝趙恒臨喪哀慟,追贈王旦為太師、尚書令、魏國公,謚號文正,極盡哀榮。 且為其輟朝三日,詔令京城內十日不舉樂,連王旦的一干血親,也一個不漏地狠狠冊封了一番。 再因王旦的宰輔位置虎視眈眈已久,此刻更是蠢蠢欲動的朝臣,見皇帝如此悲傷,也不得不收斂了臉上的貪婪,一個個裝模作樣地上門吊唁。 本該最高興的寇準亦是心情復雜,還出乎所有人意外地在頭日就去了。 去完之后,他騎在高頭大馬上,看著一路上在得知王相病逝后、都在哭哭啼啼的百姓,不可避免地被感染了幾分悲傷。 甚至在幾日后,被沒精打采的皇帝一臉不情不愿地任命為宰輔時,心里也全無想象中夙愿得償的得意。 ——真說起來,王旦不過大他四歲而已呢。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寇準和丁謂之間,除了我之前提到的擦胡子事件外,還有一件恩怨。 在寇準被貶到陜西給國家守大門的時候,歌舞照舊、宴飲照舊,某一天,酒席設在了戶外。當時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烏鴉齊飛。就見寇準突然長嘆一聲:“唉,眾位請看那群烏鴉。如果丁謂在此,一定會說那是一群……‘玄鶴’?!?/br> 一語道破天機,丁謂這些年步步高升,憑的就是不斷地報祥瑞,再使出渾身解數來給皇帝造宮殿。 (《如果這是宋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