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比起羨慕,嫉妒別人,這三日下來已然筋疲力盡的他們,現在只想去家腳店買點小酒,狠狠醉上一回,再大睡一覺。 等人到齊了后,陸辭笑著看向朱說他們,問道:“你們若是累了,便一起回去歇息;若還有余力,那不妨去樊樓喝點小酒,再去瓦市看會兒表演,好好放松一下?!?/br> 從正月朔日的新年開始,宋人就已依律連放了七日假,然而距離上一個假期才過去三天,正月初十的立春又已迎來,更別提接踵而來的還有正月十五的元宵節,又意味著七日假了。 陸辭的提議,一下就得到了全員的一致贊成。 倒是他見柳七也一臉理所當然地要跟來時,沒忍住笑著調侃道:“現省試已畢,我不會再拘著柳兄去探望佳人了,盡管放心吧?!?/br> 柳七不禁一愣。 要不是陸辭說起,他還真將蟲娘之事忘得一干二凈。 但面對眾人揶揄的目光,饒是他臉皮一向頗厚,此刻也忍不住輕咳一聲,努力澄清道:“我似那般急色么?自當宴請諸位,再答謝一番攄羽弟這些天里的照顧,才更要緊?!?/br> 眾人輕嗤一聲,陸辭則是意味深長地“喔”了一聲,趕在柳七即將惱羞成怒的下一刻,自然而然地將目光移開了。 雖從亦名樊樓的白礬樓叫過兩回外賣,但真正去到這間聞名遐邇的店里,卻還真是頭一回。 作為京中酒肆之甲,樊樓有五層之高,可一次性容納下千余飲徒,規模極其宏大。 樓層間有飛橋欄檻,每樓還分十余小閣,縹緲間有彤窗繡柱,燈燭達旦,笙歌不停。 在外的彩門歡樓之上,還聚集著濃妝艷抹的歌妓數十,嬌笑連連,為樊樓招攬客人。 更讓人驚嘆的是,除一層用的瓷器外,從二樓起,所用食器皆為銀制,遇上相熟的主顧,還允許將其帶回家去飲用,下回再做歸還,不取分文租金。 如此財大氣粗,也只有汴京中最為頂尖的這幾家正店才能做到了。 陸辭來這北宋年間頗久,但飲酒卻還是第一次。 不僅如此,他在心里,對唱小曲的陪坐歌妓,其實也有些好奇。 不知與在現代會所里可隨意召來的那些,有什么區別了。 除了受柳七忽然攻擊的驚嚇的那幾回外,他也沒正經聽過宋女唱的小曲,這會兒正是好時機。 陸辭清楚,并不必擔心召歌妓來伴飲助興是件有傷風化的惡事,恰恰相反的是,朝中上下,風格慣來浮華奢靡,士大夫交際間亦屢見不鮮,還有人直接在家中養上幾位歌妓,專在宴上招待客人。 甚至舉辦公宴時,還允許用提供的補貼來召官妓助興的。 單純是為歌妓寫詞譜曲的話,只要做得不似柳七這般出格,既太過頻繁,又措辭浮艷的話,其實是毫無妨礙的。 就連朝中宰相,也不乏為貌美歌妓寫下閨中小調的。 鐘鼎玉石,他暫還玩不起,但清歌妙舞,倒是可以欣賞一下。 樊樓雖貴,但一頓宴席下來,人均消費也就在兩百文不到,偶爾為之,當然承受得起。 陸辭在點了一桌子招牌好菜,又要了三壇應節的釀柑酒、算著量足夠六人小飲幾杯來嘗鮮后,就輕松隨意道:“難得來樊樓一趟,不妨叫位歌妓上樓來,為我們唱上幾首新詞助興罷?!?/br> 話音剛落,陸辭就見上一刻還美滋滋地嘗著佳釀的這幾人倏然回過頭來,一聲不吭,卻全用一副活見鬼的震驚神色看著他。 四周一時死寂,氣氛就如被凍住了一樣尷尬,倒輪到回過神來的陸辭哭笑不得了。 究竟是他們此刻對他的話產生了什么誤解,還是他們之前對他的人有了什么誤會? 其中又以柳七的反應最為夸張:他雙目瞪圓,嘴也大張著,甚至連手里的銀杯掉到地上,酒水半途灑到了下裳上都一無所覺。 “你,你你你你,”柳七差點脫口而出了‘這個只愛吃的乖寶寶,’接觸到陸辭微瞇起眼的神色后,才險險剎住,但這股驚懼來,還是難以緩過來。等狠狠地咳了幾下,才難以置信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方才說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盤游飯 2.正月初十為立春。北宋汴京在立春前一日,開封府進春牛入皇宮鞭春;開封、祥符兩縣,設春牛于府前。至日,府僚打春,用鞭打春牛,表示迎接春天到之意,故稱鞭春。前一日,宰執百官皆賜金銀幡勝,次日,懸于幞頭上,入朝稱賀。 府縣衙門前鞭春之后,“庶民雜沓如堵,頃刻間分裂都盡,又相攘奪,以至毀傷身體者。得牛rou者,其家宜蠶”。 《皇朝歲時雜記》載,汴京,立春前一日,大內(皇宮)出春盤并酒,以賜近臣,盤中生菜,染蘿卜為主,裝飾置奩中,烹豚、白熟餅、大環餅,比人家散子,其大十倍。 民間也以春盤相互贈送,表示祝賀。宋人程公許《立春詩》:月墜霜空發上亭,土牛今日卻鞭春。 (《兩宋文化史》) 2.釀柑酒:安定郡王立春日,以橫柑釀酒,謂之洞庭春色,色、香、味三絕。蘇東坡《洞庭春色》詩贊美此酒。 3.陪酒歌妓之前的注釋里提過,再這里再強調一次:“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數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喚,望之宛若神仙”(《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這里的歌妓,通常只是賣唱陪酒,并不賣身,南宋筆記《都城紀勝》說:“其他大酒店,娼妓只伴坐而已?!?/br> 4.高級的酒樓,都使用銀器,老主顧還可以帶回家,下次再帶回來。 “大抵都人風俗奢侈,度量稍寬,凡酒店中不問何人,止兩人對坐飲酒,亦須用注碗一副、盤盞兩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銀近百兩矣。雖一人獨飲,碗遂亦用銀盂之類,其果子菜蔬,無非精潔”(《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5.關于請客吃飯和喝酒的價格: 《參天臺五臺山記》里記錄了招待雇傭的民夫的花銷——十三個人吃飯喝酒,最多一次花了一百五十八文,最少一次九十八文,每人平均才十文左右。(不過這不是在京城里) 在京城,普通人下館子也不貴。在北宋末期的東京,小飯館中的“煎魚、鴨子、炒雞、兔,煎燠rou,梅汁,血羹,粉羹之類,每份不過十五錢?!薄安耸呔?,謂之‘造齏’,每碗十文?!倍搅四纤蔚呐R安,就算是像樣點的“大酒店”也能“兩人入店買五十二錢酒,也用兩支銀盞,亦有數般菜”——不單給高檔酒具用,還有下酒菜贈送呢。甚至在瓦舍中,“壯漢只吃得三十八錢”,要酒足飯飽并不難。 如果想要點面子講點身份,吃頓宴席就不是這種價格了。蘇東坡記載過一件事,是兩個人以圍棋賭勝負,勝了的得到蘇東坡的一幅字,負了的要請客吃飯,標準是五百文。 蘇東坡大小是個官,而且是文人,吃飯自然講究一些。三個人的一頓宴席,五百文也就夠了。(《活在大宋》) 6.有釀酒權的叫正店,從正店販酒來倒賣的是腳店。腳店相對來說比正店便宜,裝修也沒正店豪華。釀酒的話,要每年從官府處購買官曲以及拍賣經營權來的,不能私釀酒。(《易中天中華史大宋革新》p119) 7.官妓的確可以在公宴里被召來奏樂助興,但不能為私宴召,開銷是公款里出的……史上嘲諷臉上有刺青的狄青為‘斑兒’的那個,就是官妓。 8.為歌妓譜曲的大官太多太多了,歐陽修有,張先也有(就是一樹梨花壓海棠的主人公),對他們仕途根本毫無影響,而被視為一種生活情趣。柳永倒霉,主要是他做了過頭,外加寫那首賭氣的鶴沖天引起了皇帝不爽的,才會仕途多舛,倒不是他為歌妓寫幾首小詞所導致的。 第六十四章 “我方才說,”陸辭挑了挑眉,重復道:“我欲到主廊檐面上,喚兩名歌妓來筵前歌唱,或打酒坐?!?/br> 柳七不假思索地反駁道:“剛還只說一名,怎這會兒就變兩名了?” 陸辭充滿敷衍地回道:“噢,那就一名吧?!?/br> 柳七還要說話,忽覺如有芒刺在背,不禁一個激靈,趕緊回過神去,就對上了朱說滿溢著憤怒譴責的灼燙目光。 顯而易見的是,在朱說眼里,過往一直得體有禮地婉拒那些漂亮小娘子的求愛,完全稱得上清心寡欲、潔身自好的翩翩君子陸攄羽,之所以會突發此想,定是受了劣跡斑斑的柳七的慫恿。 相比朱說對柳七的熊熊遷怒,易庶和鐘元在錯愕之余,也對這京中酒家里的甲魁樊樓的歌舞抱有了好奇之心。 至于頗好此道的滕宗諒,就更不可能反對了。 他在最初的驚訝后,面上就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促狹的笑,大方道:“既然柳兄要請了這桌酒菜,那兩名歌妓的打賞,就干脆由我來吧?!?/br> 到頭來,對陸辭輕描淡寫地提出這一提議,還感到難以置信的,居然是平時最浪蕩的柳七,和最正經嚴肅的朱說。 那恐怕是在他們二人的潛意識里,陸辭的形象堪稱冰心無垢的緣故。 陸辭無奈道:“只是喝個小酒,順道聽個曲子,你們何必反應這么大?尤其柳兄,你在歡樓里聽過的歌舞,怕是比我吃過的鹽還多吧?!?/br> 看柳七已被堵得無言以對,朱說雖心里別扭,但也不愿掃陸辭的興,便立刻點頭附和了。 征得所有人的同意后,陸辭便喚來背著干凈白巾子到處走動,隨時準備聽從客官吩咐的小二,給了五十文的小費,請他將樓下憑欄的歌妓里,召兩位上來。 那伙計忙不迭地應了,又小聲問道:“不知客官屬意,是哪兩位?” 陸辭只想體會一下在北宋最大最好的酒樓里召歌妓來現場唱歌的感受,并非真好此道,更無任何相關經驗,便理所當然地看向了經驗最豐富的柳七和滕宗諒:“我對此一竅不通,就勞煩柳兄和滕兄幫著挑選了?!?/br> 柳七:“……” 陸辭還真沒請教錯人。 這樓下妓子,滕宗諒不認得幾個,曾為其中??偷牧?,卻真認得大半的。 他在朱說愈發逼人的注視中,硬著頭皮推薦了印象之中嗓音最為曼妙的云娘和杏娘,陸辭就給欣然采納了。 伙計很快將人領了上來,而一抱古琴,一抱琵琶,桃面杏眼,身形娉婷的兩位歌妓一來,才看了陸辭一行人一眼,雙眸就不禁變得閃閃發亮。 這可真是……太好了! 身為歌妓,她們當然也暗暗盼著能遇上出手闊綽、或是相貌俊美的好客官。 現這幾位年紀輕輕就只身來了汴京這繁盛之地,除參加貢舉外,緣由不做他想。 這么一來,他們身上除了年輕俊俏的標簽外,就又多了層‘前程遠大’了。 她們待客的態度,瞬間變得熱情許多,尤其在妙目飛快掠過這幾人后,這兩人都毫不遲疑地將目光牢牢地黏在了氣場最強、模樣最好看、還眉眼一直含笑的陸辭身上。 真真是望之宛若神仙。 她們心里悄悄感嘆著,哪怕郎君年歲尚小,一會兒給的賞錢或許不多,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難得得到滿足,也不算虧了。 至于有些眼熟的柳七…… 將近一年不見,而哪怕柳七在汴京徘徊流連于秦樓楚館時,也多被蟲娘等人霸占,鮮少會輪得到她們接近,甚至求詞。 這會兒已忘得七七八八了,僅是感到幾分眼熟而已。 柳七一臉麻木地看著她們全然無視了自己,只故作嬌羞地朝陸辭獻起了殷勤,詢問他欲聽什么曲子。 陸辭微笑問道:“你們可有推薦的拿手曲目?” 她們的相貌在那一群花枝招展、明媚照人的姐妹中,只稱得上中等,但甚長于cao琴歌唱,才自其中脫穎而出。 她們對自己賴以生存的技藝,自是無比看重的。然而光有好歌喉和琴技還不夠,還得緊跟流行的詞曲,不得落于人后才行。 聽陸辭這么一問,她們不由對視一眼,習慣性地拋了個媚眼,才回道:“近來從密州傳了一首新曲子來,客官可要試著聽聽?” 她們也是歪打正著了:這一桌子人,大多都是密州來的,又是頭回離鄉那么久,能聽到些鄉音,自會天然生出幾分好感來。 陸辭莞爾,點了點頭。 得了這一笑的鼓勵后,原還只有幾分淡淡的躍躍欲試的云娘和杏娘,就一下振奮起來了。 在席地而坐、以便撫琴演奏前,她們宛若無意地撩起旋裙裙擺,擺出了最顯嫵媚的姿勢來。 藍染裙擺下那一晃而過的雪白長腿,瞬間讓沒見過這類世面的易庶和鐘元看直了眼,差點沒勾跑了魂,也讓朱說面無表情地看向了別處。 滕宗諒挑了挑眉,無聲地做了個‘喲’的口型。 被徹底忽略了的柳七:“……” 然而她們有意勾引的陸辭,在現代時不但許多見過比這隱晦百倍的招數,也見過無數比這直白大膽上百倍的,當然不可能被這點小心機和小手段所影響。 見狀只心下了然,面上除了慣常的微笑外,仍無動于衷。 她們見他紋絲不動,也不氣餒,反倒被激起幾分斗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