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她們雖是合奏,但對視時都在彼此眼里看出了較勁的意味,是寸步不讓的斗爭。 特別云娘,甫一起指,就拿出了渾身解數,只望通過音律來打動這位特別合她心意的,既透著迷人的清高傲氣,又不失優雅親切的郎君。 然而那優美的旋律剛開始流淌,其他人尚未沒反應過來,陸辭和柳七,就不約而同地咦了一聲。 倒不是這曲子難聽,只是…… 太尼瑪的熟悉了。 陸辭揉了揉眉心。 云娘不知情況,撒嬌般解釋道:“此詩為柳三變柳郎君為其赴考之摯友所作,名為《余與陸攄羽相知久矣因免解而錯失見證陸得解元憾甚作詩送之》,曲則——” 在眾人艱難忍笑的注視中,陸辭面無表情地打斷了她,客氣道:“還是奏曲《春江花月夜》吧?!?/br> 云娘一頭霧水,吶吶道:“……是?!?/br> 她們最善察言觀色,此時哪兒還看不出來,這首最近被她們親手改編、苦練了一陣子的得意作,恐怕是哪兒得這俊美郎君不喜了。 即使百思不得其解,身為為得賞而來的歌妓,她們只默默應下,當真修改曲目,改奏了一曲毫不應景的《春江花月夜》。 不得不說,能得流連市井、遍覽群花、眼光極高的柳七一句褒獎,她們的琴技和歌喉,果真一流。 平心而論,要沒有之前那小插曲的話,如此一出技藝精湛,曲調優美,歌聲婉轉的美好歌樂,定能叫在場之人聽得如癡如醉,說不準還要詞興大發,作上一首新詞。 然而,只要一想起此時一臉漠然地欣賞著歌樂的陸辭,方才乍聞柳七為其所作的那首詩被編成的曲時,面上瞬間流過的茫然無措…… 即便是最為正經厚道的朱說,都有些忍俊不禁。 陸辭沒了興致,在一曲《春江花月夜》奏畢后,他就給了賞錢,將云娘和杏娘給打發走了。 佳人一走,包廂里的柳七等人就再不忍耐,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陸辭淡淡地瞟了瞟柳七這個笑得最張狂的始作俑者,無奈地自嘲道:“看來這絲竹舞樂,還不及我親自上陣來得娛人啊?!?/br> 聽了陸辭這話,剛沒忍住唇角上揚的朱說不免感到一些愧疚,忙斂了笑弧。 為了岔開話題,他隨口來了個禍水東引:“云娘杏娘所撫之琴,已使人心馳神往。卻不知叫柳兄神魂顛倒的那位蟲娘,琴技又是如何高明了?!?/br> 冷不防得了提名的柳七一噎,不悅地瞪了眼朱說。 換話題歸換話題,何故拖他下水! 滕宗諒笑得渾身發軟,趴在桌上一時間起不來,聞言又吃吃笑了,戲謔道:“蟲娘最為高明的,怕不是琴技吧?!?/br> 鐘會好歹成了親的人,隱約猜到幾分,輕咳一聲,也就不開口了。 朱說雖覺疑惑,但直覺不是正經事,便也不感興趣。 唯有易庶還沉浸在方才的美好演出中,忍不住追問:“那會是什么?” 滕宗諒對上易庶純潔又好奇的目光,正感得意,就接觸到陸辭略含警告的一瞥。 于是剛要開的黃腔,就立馬被他明智地閉上了,還正色道:“這我如何曉得?正主就坐在這,還是直接問他吧?!?/br> 柳七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體,微瞇了眼道:“子京何必妄自菲???在我看來,你如此博覽群書,想必也是個熟讀《調光經》、《愛女論》的老手?!?/br> 陸辭見他們越說底透越多,不由在桌下踢了柳七一腳。 柳七瞬間會意,便果斷住口,哼了一聲,不再跟可惡的滕宗諒爭下去了。 酒足飯飽后,陸辭也不忙帶著眾人前去瓦舍,而是在柳七的建議下,過問過伙計,然后一行人上到樊樓的第五層上,往外看去。 天色已晚,四周又有無數燭光輝映,根本難以分辨何為何處。 但即便是那里的燈火稍顯零星,遠不如市井間的喧囂明亮,這幾位剛從省試試場里出來、此刻微醺的年輕舉子們,都忍不住感到幾分心潮澎湃。 那是禁闈之中,大宋的核心,天子的所在。 也是他們寒窗苦讀多年,夢寐以求的地方啊。 盡管他們曾經進到里頭,匆匆來去,但時間不同,心境自也不同。 尤其在經歷過艱難的省試后,即便只是遙遙一望,也比之前的走馬觀花要來得叫人憧憬。 暗暗激動的幾人屹立高樓之上,俯視萬千燈火,一時間感慨萬千,皆是默默無語。 一陣冷風刮來。 只純粹當參觀名勝古跡、卻毛也沒看到的陸辭已喪失了興趣,不禁緊了緊圍脖,催促道:“夜里太黑,走了走了?!?/br> 況且再耽擱下去,容易著涼不說,他讓樊樓廚房幫忙溫著、預備打包帶走、留做宵夜的紅豆酥怕就要變得軟膩了。 朱說如夢初醒,不免生出幾分羞赧來。 他離攄羽兄這寵辱不驚、腳踏實地的境界,果然還差得多啊。 作為每次猜陸辭心思猜得最準,只無奈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柳七,則是嘴角一歪。 果然在這小饕餮心里,遙望一眼宮殿禁闈的恢弘,還不如一碗香甜可口的紅豆酥來得吸引人。 而被眾人注視著的皇宮內院里,剛剛用完御膳、在御花園里悠閑散著步的皇帝趙恒,正巧就與內臣聊起了這期貢舉。 “若我所記不錯的話,省試便是今日考完吧?” 趙恒隨口問道。 內臣對這問題有些意外,還是趕忙答道:“回官家,正是今日考完第三場?!?/br> 趙恒淡淡地嗯了一聲。 盡管近來都沉迷煉丹修道,炮制天書,甚至封禪大賞,對朝中南北派系之爭,他還是頗清楚的。 在前相寇準一貫強勢的擁北表現下,南地來的臣子曾有段時間舉步維艱,除了得到皇帝青眼、能被破格提拔的晏殊等人,其他南人即便考取了功名,做上了官,也能被寇準給生生卡在升遷這一步。 直到寇準被罷,王欽若漸受重用,才慢慢有了改善。 并且,在提拔晏殊和王欽若身上得到甜頭,又意識到寇準的跋扈驕矜后,趙恒也不似以往那般,對盛行的偏見聽之任之了。 為稍作平衡,他在這回任命知貢舉的考官時,就將此納入了考慮之中。 主司劉筠固然為北人,安撫了朝中北地臣子的心;但增設的兩位副司,則都為南人。 依著三級評定制度的原則,主司想要一意孤行的話,兩位副司若一同反對,他并無法如意;而兩位副司要想聯手架空主司,亦不可能。 而皇帝這一手陽謀,的確叫劉筠頗受掣肘。 在批閱試卷時,他很快就通過那雖不完全一致、但風格大抵相同的整潔字跡,基本上確定了這份糊名試卷的主人為陸辭的事實。 出于私心,以及對陸辭本人的欣賞和看好,即便這卷紙上的內容只是中等偏上、偶有亮眼的程度,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全批了‘上次’。 畢竟單是陸辭年僅十六就已奪得解元,省試中也能有穩定發揮的這兩點,就足夠看出他以后必定前途無量了。 皇帝一直以來,就頗愛通過提拔青年才俊來彰顯知人識明的本事。等放陸辭高名進入殿試中,最后的等次,定也不錯。 要是從此能讓朝中又添一北人,他也心滿意足。 然而他懷有私心,欲給陸辭增光添彩,而同樣早早留意了陸辭的優異表現、警惕著他的北人身份覆考官們,同樣也有自己的算盤。 好不容易叫鄙棄南人的寇準做不成宰相,難道那么快就又叫北人囂張妄為? 他們同樣通過陸辭公卷中表現得頗具特色的字跡,順利地判定出了卷子歸屬。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宮中燈火零星: 之前注釋里說過,從樊樓樓頂,可以看到禁闈之中。 亦有文載,宋時宮中遠不比民間來得熱鬧,就連宮里人都忍不住感到羨慕。 宮人因曰:‘官家且聽,外間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也?!首谠唬骸曛??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為渠,渠便冷落矣’”(《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2.“調光經”“愛女論”,換成今天的說法,大約可以叫作宋人總結出的“把妹秘訣”?!罢{光經”告訴男孩子,遇上了心儀的女孩子,當如何上前搭訕,如何博取對方好感,如何發展感情:要“屈身下氣,俯就承迎”;“先稱她容貌無只,次答應殷勤第一”;“少不得潘驢鄧耍,離不得雪月風花”;“才待相交,情便十分之切,未曾執手,淚先兩道而垂”;“訕語時,口要緊,刮涎處,臉須皮”;“以言詞為說客,憑色眼作梯媒”;“赴幽會,多酬使婢,遞消息,厚贐鴻魚”;“見人時佯佯不睬,沒人處款款言詞”。(《活在大宋》) 3.從真宗初年開始,一直到神宗期間,省試試卷采取的都是三級評定制度:先封彌卷首,宋知貢舉官考校,等他定等第后,再講所考等第封彌,然后送覆考所覆考。最后再由知貢舉官‘參校得失’,確定去取,搞下。 4.這會兒的宰相是王旦,寇準被罷相了,不過目前做的是樞密使,還在朝中,也是很有話語權的(《宋代政治史》)。 第六十五章 判定此試卷所屬為陸辭后,他們心弦一下提起,緊張地審閱起這數十張試卷來。 讀完之后,他們一直提著的那口氣,就不知不覺地散了。 就這幾篇中規中矩的文章……壓根兒就不足為懼。 哪怕摒棄南人對北人的偏見和敵意,這詩賦固然做得漂亮,但策論的文理方面,卻犯了避重就輕、引據不到的明顯缺陷,還寫得有些倉促,使其撓不到癢處。 只能當得起‘比下有余,比上不足’的評價,而完全和‘驚艷’沾不上邊。 這對他們而言,顯然更好。 要是盛名在外的陸辭,此回省試中寫得一手叫人判案叫絕的秀麗文章,他們還聯手將分數壓低的話,勢必遭來北人的不滿。 若被御史臺的人盯上,把他們小心思公之于眾,加以彈劾的話,那才更叫人焦頭爛額。 如今這樣,就好辦多了。 二人雖分居二室,卻有著將陸辭的評級壓下的默契。 在讀過幾遍后,他們就毫不客氣地寫下了簡單評語,將缺點放大和強調后,皆給了“中次”的評級。 畢竟這一屆舉子們多在偏重時務的策論命題上折戟沉沙,就把這份放平時只能道句尚可的作品,給生生襯托出來了。 這評級雖略微偏低,但他們心知肚明的是,自己有意拉低,而身為主司的劉筠勢必也有意拉高對方的分數。 做最后評等時,劉筠縱為主司,也必須將他們的意見參校在內,做出折衷。 這么綜合下來,八成是讓陸辭以‘中上’的定級,進入最終的榜單吧。 他們自不像寇準在針對被張知白舉薦的晏殊時,表現的那般好惡分明、凡事不留一線。 要是阻撓時用力過猛,把這么一個注定前程似錦的郎君得罪透了……不但容易被捅出去,達不成目的,還將塑出死敵。 只略微壓低的話,倒能托說是‘批卷人各不同,權衡莫當于人心’之故,亦可自辯。 這么想定后,他們心里安定許多,將批閱好的陸辭卷子放在一邊,等其再被送去知貢舉官處確定高下了。 還埋首于初輪考校的劉筠,對此且還一無所知。 七千多人的試卷堆起來可謂浩如煙海,他日以繼夜地批閱著,也直到了二月上旬,才終于批到最后五十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