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柳七卻完全沒聽進去,兀自在雙眼放光地喃喃自語道:“若攄羽中了省元,還是本朝中最年輕的一位呢……” 他在那嘟嘟囔囔,陸辭雖僅捕捉到只言片語,也一下明白了,頓時嘴角抽抽,實在忍不住打斷了柳七的白日夢:“柳兄,夜深人靜,要做夢的話,還是躺床上去做吧?!?/br> 三場才考了兩場,距離放榜更還有十天半月,而瞧柳七這神神叨叨、對他信心十足的架勢,倒像是想直接將那絕無可能的省元的印戳給蓋他頭上了。 陸辭自己的想法一如最初。 作為頭回應舉,只要全力以赴、不留遺憾,再盡可能地汲取赴考經驗,就已經足夠了。 是否登榜提名,倒不是重點。 柳七笑瞇瞇道:“與其為我cao心,攄羽還是趁放榜前,多練練冬泅吧?!?/br> 看著柳七莫名其妙地對他抱有十足信心,陸辭在感到動容之余,就盡是哭笑不得了。 二人在說話時,早早就換好寢服,卻因一直惦記著陸辭難得一見的消沉模樣,而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的朱說,也偷偷摸進來了。 他原還隱約抱著擾人安歇的羞愧,隨著看到燈還亮著、里頭還有個厚顏無恥地捷足先登的柳七后,就蕩然無存了。 朱說蹙了蹙眉,脫口而出道:“柳兄怎么在這?” 柳七好整以暇地抱著臂,聞言笑容滿面地來了個四兩撥千斤:“朱弟是為何故在這,我便是為何在這?!?/br> 朱說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這個沒走又來一個,還是朱說…… 陸辭揉揉眉心,想到朱說的來因多半跟柳七一樣,心里就只剩一片柔軟,而生不出半分被耽誤睡眠的埋怨來。 唯一的錯,就怪他自己為配合其他人演情緒不高的模樣,結果一不留神就演過頭了吧。 事到如今,他也徹底放棄獨睡的念頭了,笑道:“我并無事,勞你們惦記,實在抱歉得很。你們若也因獨睡而難以成眠,又不嫌我這床擠,那不妨熄了燈,陪我躺下,稍微聊會兒,也就能直接睡去了?!?/br> 都快忘了來意的二人聞此提議,自是從善如流。 于是片刻后,朱說和柳七就一左一右地緊挨著陸辭在這張獨睡寬敞、三人也能勉強擠下的床上躺下,高高興興地熄了燈。 陸辭閉著眼,一邊昏昏沉沉地醞釀睡意,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左右兩邊人的話。 他可算是明白,史上與關張同塌而眠的劉備的感受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宋朝的婚娶年齡: 宋代大臣諸書中的建議,略有上下: 宋仁宗《天圣令》規定婚齡男十五歲,女十三歲; 宋司馬光《書儀》中的婚齡,男十六至三十歲,女十四至二十歲; 南宋嘉定(12081224)年間,朝廷規定婚齡,男十六歲,女十四歲; 南宋朱熹《家禮》中的婚齡,男十六歲,女十四歲。 從上述得知,唐宋的婚齡,以男十六歲、女十四歲為起婚年齡。這當然為法定婚齡而已。王肅據《孔子家語》、《服經》等,以為“男十六可娶,女十四可嫁”。司馬光也說:“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是則可以生民焉?!保ā秲伤挝幕贰罚?/br> 2.關于七十歲也遭捉婿之事,史上是確有其事的。 那位進士叫韓南老,對此還作詩一首:“讀盡文書一百擔,老來方得一青衫。媒人卻問余年紀,四十年前三十三?!保ā都傺b生活在宋朝》) 第六十三章 卯時將至,天色未明。 還沒從昨日策論做砸的打擊中恢復完全的幾人,睡得不甚安穩,此時就已紛紛睜開了眼,在遙遠卻也響亮的鳴鐘聲里,默默起身更衣洗漱了。 跟陸辭說過話,卸下了心里一些包袱的鐘元,無疑是起得最早的。 他衣著整齊地坐在屋中,等早膳送來的這陣子里,只覺渾身不得勁兒。 想再讀讀書吧,又心煩意亂,著實讀不進去,索性脫下最厚實的那件外衣,就在院子里小跑起來。 他跑了十幾圈時,易庶就揉著泛紅的惺忪睡眼,第二個走出房來。 接著走出來的,就是精神不振,哈欠連天的滕宗諒。 他們雖還是沒精打采的模樣,但總體來說,好歹比昨夜死氣沉沉的架勢要好多了。 下仆們將這看在眼里,由衷地松了口氣,忙起來也有干勁多了。 更叫他們安心的,便是不久后一身衣冠楚楚,光彩照人地行出的陸辭,眉眼微彎,唇角也重新帶上了被眾人熟悉的溫和笑意。 陸辭意識到昨晚演過了頭,還惹得柳七和朱說好一陣擔心后,自然就不會再裝作失落消沉的模樣了。 剛在院子里跑完三十圈,正毫無形象地趴在桌上一邊等吃的、一邊大喘氣的鐘元,甫一看到陸辭這很是奪目的精神模樣,差點沒被晃到眼睛。 易庶倒先是眼前一亮,下意識地起身就想迎上前去,結果就想起昨晚悶頭大哭一場就走的窘事。 他步履一滯,臉上略微發燙,打招呼時也不甚利索了:“攄、攄羽兄?!?/br> “嗯,你歇得還好嗎?” 陸辭笑著應了一聲,隨口問了句。 當他于圓桌邊坐下的下一刻起,就如給一副單調枯燥的畫卷上了明艷的色彩一樣,整間屋里沒精打采的人都活了過來,一道道精致可口的早點也陸續送上來了。 心里還有幾分頹喪的滕宗諒,嘴角也不知不覺地微微翹起。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跟陸辭打招呼,在不經意間瞥到陸辭房里接著行出的兩人后,眼底神色就一下轉為了錯愕。 他先不解地看向慢條斯理地咀嚼著煎燠rou的陸辭,又很快扭過頭來,困惑地看向柳七。 這日柳七穿了一身窄袖收腰的白緞長袍,腰配角帶,頭簪小冠,腳踏黑履,手里一如既往地握著一把山水畫折扇,在這大冷天里也笑吟吟地搖著。 他在著裝服飾上,其實并無半點逾制,只勝在細節上的考究精致,加上那渾然天成的慵懶風流,就將瀟灑倜儻的氣質給帶出來了。 要讓陸辭評價的話,便是天生的衣架子,加上不錯的審美和衣品了。 落后柳七兩步,慢條斯理地同樣也從陸辭屋里出來的朱說,則處于另一個極端——今日比前兩日都要來得冷,他也就裹得比前兩日都要厚實得多,明明是瘦削的少年郎,愣是裹得比柳七要厚實上一圈,愈發圓墩墩的,似一顆樸素的球。 除了同樣不注重外表的鐘元沒覺得任何不妥外,見朱說這變本加厲的保暖態度,都露出一臉卒不忍睹的表情來。 陸辭閉上眼,深深地呼了口氣。 還好殿試設在三月春,那時氣溫回暖,朱說就能自覺地穿薄一些了。 生生胖了一圈的朱說,若無其事地挪到陸辭身邊坐下,柳七也理所當然地占據了陸辭另一側的位置,把原來坐在陸辭身邊的滕宗諒生生擠開一點。 易庶和鐘元只抬頭看了一眼他們,就繼續專心扒著碗里的盤游飯了。 唯有滕宗諒左看右看一陣,著實忍不住了,問道:“要我沒記錯的話,那的確是攄羽的房間吧?怎么柳兄和朱弟都在里頭?” 柳七不著痕跡地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腰,坦坦蕩蕩道:“這有什么奇怪的?昨夜攄羽盛情相邀,我們三人便同床而眠了?!?/br> 這話說的,在場人里顯然沒人會信。 陸辭看都懶得看他:“呵呵?!?/br> 朱說面無表情地盯著避重就輕的柳七:明明是柳七先去的攄羽兄房里…… 滕宗諒神色微妙地皺了皺眉,喃喃道:“竟能如此?” 他不免在心里生出幾分悔意來:早知這樣也行的話,他昨晚上就礙于面子不獨自糾結,而也去尋陸辭商量一下了。 陸辭不知滕宗諒正暗暗后悔著,他想的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跟柳七同塌而眠了。 和睡姿規規矩矩,也不說夢話的朱說截然不同的是,眠花宿柳慣了的柳七睡昏頭時,竟緊緊抱住躺在身邊的陸辭,不止在臉上蹭來蹭去,整個人壓上來時,嘴里還一會兒嘟囔著蟲娘,一會兒念叨著佳娘心娘。 可憐陸辭被他吵醒時,還不知什么情況,只覺眼前一片陰影,就條件反射地一腳將人踹下床去了。 心思各異的六人用過早膳后,重新背上試箱,趕赴考場。 陸辭熟門熟路地尋到隊列后,笑著向沉默站著的蔡齊和龐籍打了招呼:“子思,醇之?!?/br> 眼下黑青一片的蔡齊,猛然間見到整個人像在發光一樣的陸辭時,還有些遲鈍:“……攄羽啊?!?/br> 龐籍也干巴巴道:“攄羽來了?!?/br> 陸辭挑了挑眉,心里更奇怪了,慢悠悠地詢道:“昨日——” “該進場了,”不料之前還一臉呆呆的蔡齊一聽‘昨日’這詞,反應倏然就變激烈了:“待三場考完,再尋一日專與攄羽敘敘?!?/br> 龐籍連連點頭,怕陸辭多想,誤以為這是托詞,還解釋道:“我與子思之后一個多月里,都將下榻于久住王員外家,隨時歡迎攄羽來?!?/br> “也好?!?/br> 陸辭看了眼分明還離得老遠的監門官,雖感無奈,但既然蔡龐二人都明擺著不愿提起、寧可睜眼說瞎話的抗拒態度,也就不好這時追問了。 等被引領著落了座,陸辭就眼睜睜地看著四周之在卷紙發下之前,不約而同地掏出了用棉花粗制的耳塞,齊刷刷地堵住了耳朵。 陸辭看得一愣。 這明顯是在仿效他前兩場的做法。只是都已經是難度最低的第三場了,這時才想著堵耳朵,好似也晚了一些吧。 陸辭也沒再在意他們,在試卷發下后,就專心致志地答起題來。 而坐他四鄰的那幾位已落下重大陰影的舉子,確定聽不到這位可惡的陸解元的答題動靜后,紛紛松了口氣。 即使是無關緊要的最后一場帖經和墨義,他們也怕極了運筆如飛的陸辭帶來的壓力了。 因帖經墨義素來不被重視,于是,跟波瀾四起的第一日和第二日相比,省試的第三日幾稱得上是古井無波。 申時一到,就平平靜靜地結束了。 大多數舉子都已提前寫完,頭回尚有余力進行檢查了。 被收走卷紙時,再沒出現昨日那樣不惜硬拽也要阻撓的丑態,甚至很是配合。 在卷紙悉數收走后,他們各自收拾好東西,就在監門官的挨個引領下,出門喚了等候在外的書童或健仆進來,搬走試場里的桌椅。 至于這幾萬張試紙,當日就由編排官們去掉鄉貫狀,用字號進行編序,接著全送至封彌所去,由工部侍郎趙稹與監察御史鞠泳充校對。 最后,才輪到在落鎖貢院中的試官進行批閱。 不論如何,放榜唱名,最快也是二月底的事了。 在這之前的一個多月的時間里,舉子們都將懷著或是忐忑、或是期許的心情,在洋溢著歡慶節假氣息的繁鬧汴京城中消磨時光,等待最終的結果宣判。 陸辭笑瞇瞇地等在貢院大門外的老地方,期間涌出無數神色如釋重負的舉子,大多都留意到了這位年紀最輕的致辭解元。 他們眼神復雜地盯著這位意氣風發,即便在人堆里站著也尤其顯眼,鶴立雞群的俊俏郎君看了會兒,深深地嘆了口氣,就埋頭回落腳的客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