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不論如何,瞧著朱說憤憤然的模樣,柳七堅決地把原想承認的話給咽了回去。 ——前塵往事,莫再提起。 這趟出遠門,因是打著游學的幌子,陸辭和朱說帶出來的書都不多,而柳七的詞集能在其中,顯然是很得朱說心的佳作。 在得知柳七就是“鵝仔峰下一枝筆”后,朱說對他何止是隔閡全無,還額外添上了一圈欽佩和欣賞的光環。 柳七起初還有些不大好應對,后來也就能照常如故地開玩笑了。 他對二人毫無保留,直將自己應考時的寶貴經驗,甚至是記得的一些考題,都悉數分享了出來。 說到底,他殿試雖不利,可解試省試里,卻都是名列前茅,又出身官戶,見多識廣,這會兒透露的,都對沒有過任何應舉經驗的二人極為有用。 “進士科雖需考帖經,墨義,可實際上形同虛設,不曾考校,而是以詩賦為主,其中又以賦為重中之重?!绷咭荒槆烂C地強調道:“不論詩賦,皆由考官出題,且將連韻腳一律規定。一旦落韻,不論文才有多出眾,都將當場遭到黜落不收。因此,你們也務必謹慎審題?!?/br> 朱說聽得不住點頭,陸辭也很是入神。 他調查得再徹底,也不比真正參加過科舉,且走到了殿試這最后一步的過來人分享的經驗要來的具體和珍貴。 畢竟他所能得到的,多是明文所列的規則,而非柳七所舉例子中的微小陷阱。 二人聽得認真,柳七也說得過癮。 不知不覺間,天也黑透了,船也停泊靠岸了,柳七不知灌了多少杯茶水、其實還空空如也的肚腹,也終于鬧起來了。 陸辭前幾日才在秀州城里奢侈享受了一把,短期之內,也沒有打算再去鋪張浪費一下的打算。 “趁此夜泊,陸郎、朱郎可要下去走走?” 柳七盛情相邀,陸辭只拿起那詩集晃了晃,示意自己要利用這段時間讀一遭后,就婉拒了對方的邀請。 他認認真真地翻看了起來。 在初初隨意讀過開頭幾篇后,他在感到頭昏腦漲之余,愈發自己覺得能考上科舉的希望,真的是……十分渺茫了。 陸辭興致不高,好不容易重拾奮斗的心情后,就更不打算下船去閑逛了,甚至后悔起了來這蘇州一趟,寧愿把所有時間都拿去抱佛腳。 可惜后悔也晚了。 陸辭不愿讓難得出趟門的朱說陪自己傻坐著,索性請閑不住的柳七陪著朱說上岸走走,順便給他帶一份外賣回來。 柳七自忖臉皮算厚的,可也不好意思跟正讀自己拙作的陸辭共處一室,對此自是求之不得,迫不及待地答應了,便拖著不甚情愿的朱說下了船。 陸辭獨自留在船艙內,就著明亮的燭光,專心致志地繼續讀書。 只是不知為何,在最初的驚艷過后,他覺得大多數詩詞固然陌生,卻有極個別的,透著強烈的熟悉感。 譬如這首《望海潮》。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陸辭將它翻來覆去地讀了四五次后,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宋時盜版十分猖狂,蘇軾,朱熹都是受害者。 而當時也出了保護版權的條例。 蘇軾:“某方病市人逐利,好刊某拙文,欲毀其板?!币鉃?,一些書商未經蘇軾同意便私自刻印他的作品發行,他恨不得將雕版追繳來銷毀掉。 朱熹的著作《論孟解》“乃為建陽眾人不相關白而輒刊行,方此追毀,然聞鬻書者已持其本四出矣”。后來為了對付盜版,朱熹干脆自辦書坊,即開了一間民營出版社,刊印和發行自己與友人的作品,不過因為經營不善,書坊后來倒閉了(……)。 宋時印書從此多了類似今日書籍的版權頁:“宋人刻書,于書之首尾或序后、目錄后,往往刻一墨圖記及牌記”。這個“牌記”,載有出版人、刻書人、出版日期、版權聲明等信息。 宋朝的國子監兼轄全國圖書刊行,相當于教育部兼出版總署。應羅樾與段維清之請,杭州國子監便給印刷業最發達的兩浙路、福建路運司下發了通知,要求兩路轉運司“備詞約束所屬書肆”,“如有不遵約束違戾之人,仰執此經所屬陳乞,追板劈毀,斷罪施行”。 2.《望海潮·東南形勝》由柳永寫自咸平6年。 3.鵝仔峰下一枝筆:據說為柳七鄉人小時就給他的稱號 4.宋朝的大才子中,因為落韻腳而被黜落的倒霉蛋不是別人,正是歐陽修《東軒筆錄》卷十二 5.北宋前期的殿試里仍然是可能落選的,而且落選率還很高,如咸平5年(1002年)有殿試者72,通過的只有38人。是從嘉佑二年起,進到殿試這關的士人才不會被黜落的。 第二十四章 對朱說而言,與柳兄一同上街,和跟陸兄一同上街相比,既有相似的地方,也有截然不同之處。 一樣的是一路走去時總會遇著認識的人,因此被絆住腳步。 而不一樣的地方,則在于那些無比親昵地同陸辭說話的人群,涵蓋了男女老少,還一個個都愛拿了自個兒攤上的貨品往陸辭懷里塞,朱說在邊上看著,只不由會心一笑。 而同柳七打招呼的,就多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媚態十足的歌妓了。 她們嬌笑著想往柳七懷里塞的,恐怕也不是別的什么,而是她們本人。 為求在市井間大名鼎鼎的柳七郎給她們填上一首能流行一時的詞曲,她們可謂使勁渾身解數,極力討好。 甚至早有花魁娘子放過話,要能得到柳郎應允,莫說是春風一度,哪怕夜夜春宵,也不在話下。 這也得虧柳七生了一副俊眉修目的好模樣,又是眾所周知的官宦子弟。 若他貌若鐘馗,哪怕詞作再受追捧,受歡迎的程度也得打個折扣了。 奈何柳七郎多情,深情,卻也薄情,她們縱使想留,也難留住,唯有假作埋怨嬌嗔,想請他來房里坐上一坐了。 對這情意綿綿的畫面,朱說從起初的備感震驚,到后來的麻木,再的如今的漠然。 最讓他忍不住皺眉頭的是,在他看來,柳七對此的回應也不甚正經,倒有幾分順水推舟的縱容。 朱說不知這還算好的,柳七好歹有顧及到他的存在,有所收斂,否則直接應了某位嬌娘的約,隨其回了芳居了。 朱說愈發覺得渾身不自在,克制著不對這位自己之前還頗有好感的‘鵝仔峰下一枝筆’出口勸誡,又著實惦念獨自在船上的陸辭,索性趁著柳七跟那些妓子們糾纏時,默默地撇下對方,進了一間飯店里,仔細挑了幾樣陸辭平素愛吃的膳食,著人包好,就準備催人回船上去了。 要是柳七還舍不得走,朱說也不打算再忍下去,而是無論如何都要自個兒回去的。 等被扯得衣衫不整的柳七脫了身,就見到朱說已托著熱乎乎的飯菜,面無表情地等了好一會兒了。 “柳兄,”朱說的耐心再好,也被這看似沒完沒了的鶯鶯燕燕的陣仗耗得干干凈凈,只一板一眼道:“你請自便,我要趁這菜肴還熱著的時候早些送回船上,免得讓陸兄餓著了?!?/br> 他年紀雖小柳七許多,卻是氣勢十足,說話時更是一臉嚴肅,以至于連柳七都不覺有什么不妥,而莫名有點心虛了。 其實柳七也有些敗興,只因憐香惜玉慣了,說不出呵斥的重話來,方這么久才成功脫身。 聞言一愣,微訕道:“此地我早來過了,獨自一人,更沒什么好逛的,我同你一起回去罷?!?/br> 朱說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意味深長道:“確實不難瞧出,柳兄乃此地????!?/br> 說完,他便施施然地走了。 柳七嘆了口氣,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朱說可謂歸心似箭,不知不覺間便越走越快,最后幾乎是小跑了起來。 他個頭比較小,卻極靈活,一邊小心地抱著包好的飯菜,一邊在人群里輕巧地鉆來鉆去,導致跟在后頭的柳七,不一會兒就難見他的人影了。 柳七也不愿跟個半大孩子一般,在人來人往的鬧市里走得這么著急。 在他看來,這著實有損他一貫的優雅風度。 既然趕不上,他干脆也不著急了,就慢悠悠地往船塢走。 朱說也不管他,跑得氣喘吁吁,動作麻利地踩著板子上了船,直奔透著朦朧燭光的船艙去:“陸兄!” 陸辭不知何時起已推開詩集,沒再讀下去了。 他還在椅子上咸魚躺著神游天外,忽然聽著急促的腳步聲越靠越近,便起身去應門。 見是跑得滿臉通紅的朱說,他一邊接過飯菜道了謝,一邊忍不住感到奇怪道:“朱弟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柳兄呢?” 陸辭隱約聽到朱說極輕地呵了一聲,接著輕描淡寫道:“柳兄許是還在路上,許是同要在外頭留宿,要等明早再回來了?!?/br> 陸辭摸了摸還熱乎著的竹盒蓋子,隨口問道:“那你晚膳用的什么,怎么快成這樣?” 朱說下意識地張了嘴,剛要回話,面上就露出幾抹錯愕。 一時間,他竟說不出話來。 他這才意識到,方才光顧著惦記陸辭還餓著,卻把自個兒的晚飯給忘得一干二凈了。 ——自然是什么都沒吃過,才能回來得這么快。 陸辭對朱說的了解,沒有十分,也起碼有了八分。 他起初還只是疑惑朱說回得太早,現見朱說支支吾吾,哪兒還猜不出是怎么回事? 陸辭莞爾道:“朱弟固然一番好意,這份量卻未免太足了。如若不嫌,不妨陪我用吧?” 朱說推辭未果,便乖乖坐下了。 落在老后頭的柳七終于回來時,就聞到一艙房的飯菜香,被勾得饑腸轆轆起來,玩笑道:“我還道朱弟何故走那般快,原來是為了撇下我回來同陸弟吃獨食啊?!?/br> 對于柳七的譴責,朱說先不急不慢地咽下口中食物,淡定道:“哪里,分明是我不好擾了柳兄美事,才不得不先行一步的?!?/br> 陸辭頗感興趣地問道:“美事?” 朱說對陸辭自然是有問必答,當即將方才見聞一五一十地說了。 柳七笑瞇瞇地搖了搖手中折扇,‘啪’一下瀟灑展開,面上神色倒不是洋洋得意,而是習以為常的從容。 他也不盯著桌上菜肴了,只闔了眼,即興吟道:“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系我一生心,負爾千行淚?!?/br> 陸辭早在聽到他吟出第一句時,就已覺如雷貫耳,等他悠悠然地念完時,便完完全全地想起,眼前這位詩才橫溢、又風流多情的柳三變柳七郎是誰了。 ——不正是那位被批了‘且去填詞’的白衣卿相,柳永么? 連陸辭都沒料到自己會后知后覺到這個地步,一時間除了哭笑不得外,還真不知說什么好。 前遇范仲淹,后有柳永,兩者皆是青史垂名的風流人物。 他要是赴京趕考時能有這運氣,怕是金榜題名都不在話下了。 陸辭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雖然有些不大厚道,可這么一來,柳永的不幸落榜就有了解釋,而他也不必再為詩賦不如柳永、范仲淹而感到絲毫介懷,乃至危機感深重了。 ——與這幾人比肩的重任,還是交給后來的歐陽修、辛棄疾等大才吧。 柳永待他們盡心盡力,陸辭當然也有意提醒對自己的仕途將變得萬般多舛還一無所知的柳永幾句,但卻不打算現在就開口。 但一來對方僅是一戰失利,還是信心滿滿、躊躇滿志的狀態,怕是難聽進去,甚至有討嫌的可能;二來那首惹禍的《鶴沖天》已寫了下來,流傳出去了,能行的不過亡羊補牢之舉,倒不必急于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