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為了給他個印象深刻的教訓,還是等明日再去接人吧。 陸辭悠然自得地獨自去香水堂泡了泡澡,又在夜市上挑了幾件漂亮可口的點心,不忘將家里人明日的早飯也提早買了后,書本連碰都沒碰,直接就在完成洗漱后,舒舒服服地躺下安歇了。 一夜無夢,醒來已是天明。 大門靜悄悄的,朱說果真未能回來。 在用早飯時,陸母不見朱說身影,頓時有些擔心,不禁問道:“朱小郎還未起么?辭郎要不去瞧瞧看,是不是身上不適?” “不忙?!标戅o不急不慢地咽下最后一口小點,才將朱說那份重新包好了,攏入袖中:“他昨夜未歸,我且去尋他回來?!?/br> 等陸辭騎上老驢,用散步一樣的悠閑慢速趕到李家門前,被這一家子捉著,始終脫身不得的朱說,都已經要瘋了。 他做夢也沒想到的是,自己將人一送回來,又堅決拒了厚重的謝禮后,這李家人的臉色一下就變了,竟要將他強行扣下做女婿! 最荒謬的是,要許給他的‘四娘子’不是別人,正是他所送還的這個刻意打扮作男童模樣,調皮去元宵燈會上夜游的小童子! 如此荒謬的事,朱說自然要反對到底,可李家人卻不是靠做什么遵紀守法的良民發的家,自有一股蠻性,見他不肯,倒更覺得他不為錢財所動,更要迫他留下娶了自己的掌上明珠…… 朱說被扣在房里,一宿不得闔眼,力氣也不比家丁大,可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唯一能聽到他不時呼喊的左鄰右舍,還聽得津津有味,當作趣事了。 畢竟李家不但是出了名的漂亮姣姣多,潑辣姣姣多,也是這城西數一數二的富戶。 頭倆閨女嫁了外地的富戶,現李元德不再滿足于現狀,將三女兒愣是嫁給了一家徒四壁、才學卻瞧著不錯的寒門士子,現就差丁點兒大的四女兒沒有歸屬了。 李元德雖財大氣粗,脾氣卻不好,當然瞧不上那些家里窮得響叮當,還養著下巴拿眼角瞧人的臭脾氣學子。 人品不好,以后怎么是個能陪自家閨女過好日子的? 他當然也瞄上過得無數城里人贊不絕口、可謂才貌雙全、品學兼優的陸辭,但他親眼瞧過,又背地里打聽出幾項陸辭的小進項怎么來的后,就徹底打消了這念頭。 莫說他那幾個窩里橫的閨女了,只要假以時日,這人必成龍鳳,連他自己都不敢打任何包票。 這么一頭熱了一段時間后,他可算消停了,想著四娘子還小,也不著急,才熄了轟轟烈烈的擇婿風波。 結果一瞧見自己送上門來的李說,以李元德的毒辣眼神,當然不會錯過這人的出眾的相貌和品性,一下就給瞧上了。 朱說簡直快急壞了腦袋,當真后悔起沒有聽從陸辭的勸告來。 他有所不知的是,自己正虛弱地跟李家人僵持著的時候,他最為真心佩服的陸兄,就只隔著一堵薄薄的墻,騎著懶洋洋肯地上磚塊縫隙里長出的寥寥幾根草葉的老驢上,在一隱秘處聽這壁腳聽得正樂呢。 別說是捉婿這方面無往不利,堪稱大名鼎鼎的李家了,在陸辭剛搬來的那幾個月里,可是遭過各種富戶的圍追堵截、窮追猛打,還不乏大戶砸下重金利誘,只為捉他去做女婿。 直到后來初露麟角,那些人精才少了這類舉動,一年之后,更是徹底沒有了。 等欣賞夠了李說的狼狽,陸辭才慢吞吞地踱驢饒邊,親自叩響了門,道明了來意。 “哎呀,竟然是陸郎君之友,還早已約好了去游山!”李元德一臉詫異,睜眼說瞎話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該留這位朱郎君用午膳了!” 陸辭當然不會奪走對方自己端來的臺階,甚至表現得頗為惋惜,好似真信了一般:“當然不怪李老丈。朱弟慣來勤勞苦學,怕是用功太狠,才將相約之事忘了罷?!?/br> 有陸辭親自出面,自然不在話下。 在跟李元德一番客氣后,他就輕輕松松地把筋疲力盡的朱說給接走了。 朱說一夜并未吃喝睡覺,又拼命思索脫身之法,理論也好,動強也罷,都未能成功,此時已是強弩之末,對救世主一般的陸辭千恩萬謝后,不知不覺地就趴倒在驢背上睡著了。 陸辭挑眉一笑,也不吵醒他,只多走幾步先去鐘家,讓他那力氣大的御用苦力鐘元把人搬下來,運進房里。 經過這場風波的朱說,并不知自己其實給陸辭帶去不少歡樂,只知自己愚蠢地未聽陸兄好心勸告,結果差點被強行訂下婚事,還再次勞煩了陸兄,不由臊得滿臉通紅。 在剩下的幾天假期里痛定思痛,他除去香水行外,堪稱足不出戶,只專心苦讀。 閑暇時候,還作了一首上百字的詩篇,名曰《記與陸兄元宵夜游》,以記下同密友兼學兄同游那如夢似幻的麗景的喜悅。 陸辭這幾天也絲毫未閑著。他用了一天時間,走訪了街坊鄰居,一下敲定了鑿井之事;然后將自來水的制法以題壁詩的方式,趁夜寫在了城外游人頗多的一處亭臺里;再又敲定了幾件瑣事…… 就在鐘元眼里只是一晃而過的這個短暫假期里,陸辭已把搬家后要忙的事務,給順順利利地解決一空了。 盡管買了老驢作日常代步之用,但一考慮到山路頗為崎嶇,足是走習慣了,騎著驢卻未必,許會出現什么驢死人亡的慘劇…… 陸辭便果斷放棄了去學院時也騎上它的想法。 為避免跟楊小娘子碰面,陸辭通常會早出發一些,這日自然也不例外。 朱說早早就收拾好了,乖巧地在門前等他;鐘元照樣賴床不起,被鐘母狠狠踹了起來,勉強拾掇幾下跟上;陸辭則是一如既往的容光煥發,帶著讓鐘元又愛又煩的禮貌微笑,與沿路遇見的人一一簡單問好。 三人一道走,不自覺就比往常要快上些許,去到學院時,距離開始上課還早,陸辭便在將學具放好后,陪閑不住的鐘元去院子里走了幾步。 朱說不知不覺地已習慣了黏在陸辭身邊,此時自然也跟了上去。 才走了幾步,三人就被恰巧出來倒茶渣的楊夫子看到了。 楊夫子眼前一亮,沖陸辭一邊招手,一邊親昵地喚道:“陸郎啊,快來我這一下?!?/br> 陸辭一愣,下意識地應了,正要動身,就聽鐘元壓低了聲音幸災樂禍道:“怕是要舊事重提嘍。陸郎可真是艷福不淺??!” 陸辭微瞇了眼,見朱說表情雖是不贊同,可眼底卻掠過幾抹好奇后,就毫不客氣地將人拉下了水:“鐘郎有所不知,真有艷福的,可不是區區在下,而是朱弟?!?/br> 輕飄飄地撇下這一句后,陸辭就跟著楊夫子進屋去了。 楊夫子搓著冷得發僵的手,連湯婆子都顧不得換熱水,就一陣翻箱倒柜,很快把一卷紙給拿了出來,很是驕傲地遞給了陸辭。 “這東西可是我這幾日訪舊友時得來的,不說十分可靠,總也得有個五分?!睏罘蜃右荒槾葠鄣乜粗戅o,神神秘秘道:“莫給別人隨便瞧見了,自己好好收著。若有讀不懂的地方,隨時可來尋我?!?/br> 陸辭翻開,仔細一看,不是別的,正是半個月前,李夫子死活要塞給他的…… 那套據說是童子試的往年考題整合集。 陸辭:“……” 他怎么就跟這童子科好似杠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捉婿和士庶通婚。 士庶的通婚限制在宋朝被徹底突破。宋人鄭樵發現: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 士人娶妻“直求資財”,反過來,富戶也以豐厚的資產吸引士人結親,甚至出現了宋朝特有的“榜下捉婿”之風,大名鼎鼎的歐陽修便是被捉去的女婿。 北宋朱彧的《萍州可談》記錄說:“近歲富商庸俗與厚藏者嫁女,亦于榜下捉婿,厚捉錢以餌士人,使之俯就,一婿至千余緡?!睘榈玫叫驴七M士的青睞,一出手就是一千多貫。 也會有不愿意的士子被土豪一家子捉著,走不脫身。曾有一年輕英俊的新科進士,放榜之日,就被一群健仆強行帶至一豪宅中,然后出來一個穿金紫衣裳的土豪,對他說:“某惟一女,亦不至丑陋,愿配君子,可乎?” 2.稱呼: 在宋朝,“公”“丈”泛稱年長男子及父輩尊長。公一般用在對方身份比較尊貴的時候,丈的用法更廣泛,不清楚年長者身份時,直接呼一聲老丈就算很客氣的了。 前頭忘記解釋的是,義父和義子在宋朝的意思是繼父繼子,而非干爹干兒子。 第十一章 楊夫子一番盛情,陸辭縱無參考打算,也不可能做出當面回絕之事。 唯有暫時收下,又得了幾句叮嚀,才回去尋鐘元和朱說。 鐘元仍是站沒站相,整個身子挨在假山上,與朱說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眼睛一直往陸辭去時的方向掃。 一見人影,他立馬挺直腰桿,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陸辭就見他迫不及待地迎了上來,壓低了聲音問道:“如何?可是如我所料?” 陸辭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嘆了口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果真不假。倘若早知鐘郎已至慕艾之齡,那日就不該攔著鐘伯母為你說親的,如今看來,又哪兒為時尚早了?定是耽誤了鐘郎的好事了?!?/br> 朱說憋笑。 鐘元一愣,之后臉上猛然炸紅,嗓門也無意間提高了八度,幾近咆哮道:“陸郎休要胡言!” 他這年紀的少年郎,多多少少會注意起過年過節時走上街的漂亮姑娘,也會在倚樓賣笑的妓子的調笑下刻意繃著臉快走幾步,只是在他看來,這總是有些叫人難為情的秘事,不想被陸辭一語道破,反應自然極大。 然而鐘元運氣顯然不好。 楊夫子方才雖叮囑了陸辭好幾句,但對這自己教書教了十幾年才遇上這么一個的聰明學生,總感到幾分意猶未盡,于是一時間想起了什么,就忙追上來,想再添幾句。 這時機正巧趕上了鐘元對著好脾氣的陸辭大聲咆哮,臉色因‘發怒’而通紅的一幕。 不只是在楊夫子,而是在學院中人的眼中,鐘元顯然是個全靠運氣得了陸辭這個品學優異的好鄰居,才從個吊兒郎當的花腿郎被拉扯至成績平平的臭小子。 平時交上來的功課還算準時,經陸辭輔教后內容也入得眼,他也就對這小子一些不甚規矩的小毛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現親眼看到他對著自己的寶貝疙瘩大聲咆哮,瞧著還像是要動粗的架勢,還哪兒能忍得? 楊夫子雙目圓瞪,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旋即一個氣沉丹田,吼出來的嗓音竟比血氣方剛的鐘元還要洪亮有力:“鐘——元——!” 鐘元正羞惱著,被這么大聲一吼,頓時一個激靈,下意識地看向這很是干瘦,這會兒已怒得胡子都被吹起來不少的夫子,心虛地喚道:“楊夫子?!?/br> 見人高馬大的鐘元還是老實聽話地低了頭,楊夫子也微斂了怒容,冷哼一聲:“過來?!?/br> 鐘元再傻也知道大事不妙,在應聲之后,就迅速向陸辭這個夫子的心頭rou投去求救的眼神—— 誰知陸辭已極自然地攬著朱說一肩,毫無義氣地撇下他獨自面對怒發沖冠的夫子,有說有笑地走了。 鐘元:“……” 陸辭跟朱說其實也沒走多遠就停了下來,回頭看平時在街上游蕩的那群伙伴里堪稱一呼百應的鐘元,可憐巴巴地彎著腰,被個瘦巴巴的老頭揪著耳朵、毫無威風地進了屋。 朱說心情略微妙,遲疑著道:“夫子不會真為難鐘兄吧?陸兄可要去澄清一下誤會?” 陸辭淡定道:“你且放心,夫子只不過是恨鐵不成鋼,卻定不會為難他的。若到了午間用膳,他還未被夫子放出來的話,我再去說情便是?!?/br> 畢竟南陽書院的蹴鞠社社長,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塊頭大力氣大還靈活的鐘元。 一年一度的山岳正賽就要來臨,而且別人不知道,沒少給他們打掩護的貼心人陸辭可清楚,莫看這幾位夫子在學生面前一本正經,也常?;燠E觀看蹴鞠賽的人群之中,忍不住喝彩喝得滿臉通紅呢。 除此之外,南陽書院的夫子們是出了名的不興體罰,而愛罰頑劣子抄書背書。 鐘元既然體力充沛過頭,都兇到夫子們共同的心肝rou頭上了,楊夫子索性就罰他倒立著抄書。 等鐘元大汗淋漓、手腳發軟地抄完了,卻并未完,還要背。 背得一字不差了,才能走。 背的文章偏偏還不是別人的,正是楊夫子精挑細選,擇出來的那篇由陸辭親手所寫的經學范文! 起初鐘元還一邊憤怒地抄著,一邊咬牙切齒地在心里埋怨陸辭見死不救;一個時辰后,已是眼冒金星、滿臉喪氣只求快點解脫;再過一個時辰,他已是饑腸轆轆,背得有氣無力了,夫子還在邊上虎視眈眈。 陸辭見火候差不多了,叩門進來,三言兩語就讓夫子顏色大悅,輕易救了鐘元出生天時,鐘元已是怨氣全消了。 “見你還沒出來,就給你帶了一份吃的,”陸辭微一偏頭,看向朱說,朱說便手腳麻利地將揣在懷里免得涼了的幾個熱包子給拿了出來:“馬上要開課了,快吃了吧?!?/br> 鐘元餓得腦子已經發昏,正愁沒工夫去尋點吃食,只覺沒白結交這么個兄弟,萬分感動地一頓狼吞虎咽,還要說什么,下午的課就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