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他也沒來得及多琢磨,經一整個上午的折騰,更實在怕了夫子發火,趕緊先去了。 陸辭望著鐘元急匆匆離去的背影,眼里掠過幾抹愛憐,輕輕地嘆了一聲:“唉……” 三年過去了,鐘元的脾氣還是那么好拿捏。 “我們也該走了?!标戅o轉過身來,卻見朱說不知何時,站在離他足有三步遠的地方,不禁微訝道:“朱弟怎么了?” “……” 朱說也說不出來緣故。他剛剛見著鐘兄被陸兄哄得服服帖帖的模樣,就忍不住稍微站得遠了點。 此刻見陸辭笑瞇瞇地向他伸出手來,那點微妙就又不翼而飛,讓他乖乖地走近了去…… 陸辭在學院里極受歡迎,雖不比朱說頭回跟他去香水行時途中所見的那般直接又夸張,可圍繞在陸辭身邊的學子,永遠不下十人,他身邊的坐席更是受人爭搶,難有常座。 這個轉入學院中好幾個月來都不甚起眼,灰撲撲的小不點朱說,竟突然殺入,被陸辭那般另眼看待,自然引起了小小的波動。 在得知陸辭購置了一處產業,朱說為唯一一個房客時,就有不少人靈機一動,動起了心思。 陸辭起初還對朱說多有留意,好在朱說的狀態正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素來不看重外物,對別人看法也不甚在意。 除了心里對陸辭的欽佩程度默默地更上一層外,并未受那針刺一般的密集目光影響,只專心埋頭記下夫子所言。 等放課后,因山岳正賽將近,鐘元需帶領蹴鞠社員進行練習,便未隨陸辭和朱說一起回去,而中途轉道去了蹴鞠場。 陸辭見時候還早,便笑瞇瞇地問朱說:“朱弟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添置的東西?不必同我客氣,但說無妨?!?/br> 這些天來,被能言善道的陸辭不知送了多少東西的朱說,一聽此言,就條件反射地用力搖頭:“勞陸兄關心了,我什么都不缺!” 陸辭微瞇著眼,仔細觀察他一陣,未看出說謊的端倪來,便笑道:“那便不逛了,早些回去罷?!?/br> 朱說不禁長長地舒了口氣。 陸辭的步調不緊不慢,外人看來還多了幾行云流水的優雅,朱說雖對這敏感,但在潛意識里跟著對方的步履走時,也覺得十分舒服。 朱說忽然想起在心中徘徊數次的疑惑,不由關心道:“今日先生尋了陸兄去,究竟是為何事?可有我幫得上的地方?若有,還請陸兄不吝開口?!?/br> 盡管夫子們不好偏心得冠冕堂皇,免得被人背后埋怨厚此薄彼,陸辭卻知朱說不是個會對他生出什么嫉妒心、或是藏不住話的人,便大大方方地坦白了:“是為童子科之事。先生近日訪舊友時,得了幾份往年考題,便拿與我一觀?!?/br> 朱說對此毫不訝異,也未露出分毫驚嘆之色——在他看來,以陸辭的優秀和師長對他一貫的喜愛,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了。 他只點了點頭,認認真真地考慮了一路,到了陸家門前,才再又開口道:“陸兄可有意參考童子試?” 陸辭略作沉吟,坦言道:“之前并無此念,現略有躊躇?!?/br> 陸辭對自己的未來發展,早在穿越來的那一日,就有了無比明確的規劃。 考取童子科,從不在這之中。 他現虛歲十三,自然符合童子科的審查條件,也難怪夫子們都忍不住動這心思。 只是在陸辭看來,童子科并不適合他。 一來,童子科以誦經為主,不求義理,是為不全的捷徑,除極個別最為優異者外,暗地里并不被一些通過科舉進士的人瞧得上;二來縱使高中,直接得授官位的人可謂少之又少,官且如此了,其中能得實差更是鳳毛麟角,大多只默默無聞;若是運氣絕佳得了皇帝青眼,被賜出身后留秘閣讀書或是授予館閣官的話,自是前途無量,但同時擁有這樣幸運和才能的人…… 陸辭對宋史了解不多,在他印象中,似乎就只有晏殊一人吧。 就是寫‘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那位天縱奇才,名相晏殊。 陸辭目標一向明確務實,從不好高騖遠——哪怕有真才實學,因科舉考試里不確定的因素太多而落馬的,史上不計其數,更何況是才學不過爾爾的他? 他既然沒晏殊的本事,又憑什么認為自己能有晏殊的運道?難道硬要拿頭去跟這種百年難見的天才拼嗎? 他只準備考三次,若是運氣好的話,最好的成績撐死了也最多是個同進士出身,前三甲夢里想想還可以,要說實現,那還是別難為自己了。 之后就申請外放做官,順便做點小生意,從此過上小富即安的日子。 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同志被貶到地方上了,說不定還能一塊兒去喝喝酒呢。 要真能如此,自認是條咸魚,胸中也無救國救民的大夢想的陸辭,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陸辭這會兒還自認只是一條咸魚。 心態以后會因為某些事而慢慢轉變的。 注釋: 1.蹴鞠:即足球,是宋朝的全民運動。 玩法主要有兩大類,一叫“白打”,強調的是技巧性與觀賞性,不設球門,雙方以頭、肩、背、膝、腳頂球,表演各種高難度動作而球不落地,技高一籌者勝出。一叫“筑球”,更強調對抗性,與今日的足球比賽差不多。城市中常??梢砸姷缴虡I性的蹴鞠表演。元宵節前后,東京城的御街有大型的足球比賽供市民觀賞。宋朝有自由結社之風,熱愛蹴鞠的人都可以組織或參加“打球社”“蹴鞠社”之類的社團。其中的佼佼者為‘齊云社’,“齊云社”的工作包括發展會員,傳授、切磋踢球技術,訂立協會章程,制定蹴鞠規則與禮儀,考核球員技術等級,組織足球比賽與表演等等。 2.山岳正賽:每一年,“齊云社”都要組織一屆全國性的蹴鞠邀請賽,叫作“山岳正賽”,類似于今日的“中國足球超級聯賽”。大賽之前,“齊云社”要給各地球隊發出通知:“請知諸郡弟子,盡是湖海高朋,今年神首賽齊云,別是一般風韻。來時向前參圣,然后疏上揮名。香金留下仿花人,必定氣球取勝?!眳①惖那蜿犘枰U納一定費用,叫作“香金”,最后勝出者可獲得獎品,叫作“球彩”?!吧皆勒悺币彩恰褒R云社”評定全國各球隊技術等級的過程,對通過考核的球隊,“齊云社”會發給一面“名旗”,類似于認證證書,“贏者得名旗下山,輸者無名旗下山”。 3.童子科: 童子登科直接授官是很高的待遇,不過歷史記錄上直接被授予的最高的官也就正九品,另外,請注意宋朝的官、職和差是完全分開的,很多人空有官位而沒有職也沒有差,這點以后會細作描述。 根據《總錄》統計,童子科里得到秘閣讀書、皇子伴讀、國子監聽讀等特殊待遇的,整個北宋只有4個(晏殊,蔡伯俙,劉應祥,鄭佐堯)。 第十二章 陸辭慎重考慮一番后,還是決定過幾天就尋個合適時機,回絕掉楊夫子的好意了。 畢竟已經做好了具體規劃,也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已按計劃購置了房產,順利取得了正式的主戶籍,經濟上有了穩定的來源,積蓄也有不少,實在沒有必要貪這捷徑。 就算他有幸成為那出人頭地的佼佼者,要進一步發展,便脫不開成為皇子伴讀或是進入秘閣讀書的漫長過程。 陸辭雖自認頗為擅長與人相處,可要長期捧著時刻把握著自己身家性命的皇室中人,熬上那么長一段有官無差的時日……單想想就夠有罪受的了。 哪怕開國的那位皇帝趙匡胤定在祖宗家法里定下了不殺士人這一條,陸辭也不愿冒一丁點險。 在他心里,在政治中心如履薄冰,哪兒比得上做一地方父母官來得逍遙自在? 最重要的還是,此時倉促下場,哪怕童子科只以考驗誦經為主,他也沒有完全的把握。 橫豎也不趕時間,倒不如繼續在良師益友的教導和幫助下,再潛心苦讀個幾年,感覺更有成算了,才提下場之事。 陸辭悠悠然地拿定了主意,朱說卻因替他思慮此事,而破天荒地連續失眠了幾夜。 陸兄若要下場,這會兒定要開始好好準備才行。 朱說忍不住想,自己要能幫上什么忙就好了。 結果想著想著,竟愈發沮喪起來了。 顯而易見的是,就過去這幾天的表現看來,自己非但沒助對方一臂之力,倒沒少讓人家費神地關懷照顧…… 陸辭除了與朱說同進同出地走讀外,照樣吃吃喝喝睡睡,得了閑暇還去開發點小商機掙錢,并未料到這位大名相正默默地愧疚著。 偏偏在這時,還又有個蠢蠢欲動的人尋機接近了朱說。 “朱弟,怎不見陸郎君同你一起?” 因陸辭又被夫子單獨叫走了,朱說這日落了單,正安安靜靜地一邊啃餅子就粥、一邊在心里默背今日所學的課文,忽然聽得有人喚自己,不由抬起頭來。 這人生得眉清目秀,皮膚白皙,此時微微笑著,露出一點雪白的編貝,顯是要展現友好。 朱說咽下口中食物,不急不慢地應道:“易衙內。陸兄一放早課就被夫子喚了去,再過會兒便該回來了?!?/br> 他在書院里認識的人并不算多,不過對無事來打招呼的這人,卻是認得出的。 不因別的,只因在印象之中,作為此地縣尉之子的易庶,向來是最喜歡圍繞在陸辭身邊的人之一,他以前路過時,十回里往往能見到九回。 朱說的答案并未出乎易庶的意料,甚至可以說,是正中他下懷了。 “陸郎君暫不在,倒也無妨?!彼笥乙豢?,又不著痕跡地沖朱說使了個眼色:“就不知朱弟可愿進一步說話?” 朱說不知對方葫蘆里賣什么藥,但也毫無懼怕,便點了點頭,客氣道:“還請易衙內稍候片刻?!?/br> 花一說完,朱說便按著先前的節奏啃完了盤中的午飯,又將手給擦洗干凈了,不忘讓人給陸辭留個口信,才隨了對方出去。 易庶在等他時,面上的笑不由僵了幾分,眉宇間也多了幾分忍耐。 不過他極敏銳,很容易就瞧出朱說并非刻意晾著他,而單純是不習慣為計劃外的邀約打斷自己的節奏罷了,便未往心里多去。 況且,他一會兒還有求于對方,當然不好讓對方不快。 話雖如此,易庶心里總覺得有點微妙,又有些擔心陸辭會隨時回來,便決定開門見山,來個速戰速決:“朱弟剛來學院不久,恐怕有所不知,我與陸郎君交情甚篤……” 朱說認真仔細地聽完闡述,很快明白了對方的來意。 易庶是眾所周知的心高氣傲之人,在陸辭來南陽書院之前,也是頗受追捧的人物。 陸辭一來,就將他風頭徹底奪走,淪為陪襯時,他最開始也不可能輕易接受的,也想過是否要給對方使個絆子。 然而陸辭在學業方面也好、品行方面也罷、為人處世上,都堪稱無懈可擊的完人,與他之前的優秀程度不可同日而語。 易庶同他接觸幾次后,不禁心服口服,轉為徹頭徹尾的仰慕了。 日月之輝,螢火難拒。 易庶通過父親知曉陸辭家境貧寒,想方設法想要接濟對方,卻從未成功過,而是全被陸辭不著痕跡地婉拒了。 現陸辭不復拮據,還購置了房產,成了主戶,易庶幾乎是學院中頭個得知消息的,自然忍不住替陸辭高興。 誰知不等他放下矜持,主動問能否去陸辭家做客,就殺出了朱說這么個程咬金,悄無聲息地就一步登天,進住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陸辭家中了! 易庶實在不甘心,思來想去,便有了美好計劃:他自掏腰包,給朱說另外尋個更好住處,自己則代替對方,入住陸辭家中,跟仰慕之人朝夕相處。 他為家中幼子,備受寵愛長大,又因陸辭頗有名氣,他父母雖不舍他離家,但努力說服一陣,也不是不行的…… 他亦不會虧待朱說,只要朱說能答應替他在陸辭跟前圓好話,辦妥此事,那哪怕是他幫著對方購置一處可供一人住的房屋,也并非不可。 然而,朱說根本不等易庶開出更多誘人條件,就堅決搖頭了:“千金不換良師,萬金不賈益友……于情于理,此事我都斷應不得,易衙內不必多言?!?/br> 易庶愣了:“你——” “易弟,朱弟?!?/br> 不巧的是,易庶正想勸上幾句,好不容易從對他關懷備至的夫子那出來的陸辭,就已經找到了這里。 陸辭好似沒看出二人隱隱對峙的微妙氛圍,微微笑著,兀自走上前來,一手輕輕按在朱說后心,另一手親昵地搭上易庶肩頭:“你們散步怎散到這來了?害我一頓好找?!?/br> 朱說的全副心神,自從陸辭一回來,就悉數轉回他身上了:“陸兄可用過午膳了?我多買了一份,因不知你何時出來,便請了干當人在爐里先溫著?!?/br> 陸辭莞爾:“朱弟如此貼心,我已從善如流了?!?/br> 易庶暗暗磨牙,不甘示弱道:“就算是在灶上熱著,到底不比初時口感,若陸兄不嫌,我只消跟酒食作匠說一句,便可叫他們呈一份現做的來。若不喜那些,現也來得及叫我那廝兒跑一趟,打份上好的滴酥水晶鲙做外食來……” 易庶獻殷勤獻得如此不加掩飾,直讓被其暗暗針對的朱說都嘆為觀止。 陸辭眉心微跳,當機立斷地截住易庶的滔滔不絕:“易弟一番好意,我本不當拒絕,然實不相瞞,夫子留我入室時,也備了些餐飯。只不好辜負朱弟好意,剛才應了那么句。真要用上兩人份的飯,我縱使胃口再好,一會兒怕也得去柏郎中家一趟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