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第九章 接下來的兩天里,陸辭準備出了兩套方案。 一套較為簡單,是為治標:即組織附近街坊一同籌資,雇傭工匠鑿私井出來,供這條街道上的住戶取用。 并非是他自己湊不夠挖一口井的耗費,而是私井一挖出來,定是極為打眼,更不可能刻意藏著。這么一來,除了會跟關系最好的鐘家分享外,四鄰少不了上門來‘借’,也難得清靜。 況且,一口私井的維護雖簡單,但也得費神去盯著,倒不如一開始就將街坊們都卷入來,再把井直接挖在街道上,不必占用自家的地方了。 在街坊們看來,只要一想到這井有他們掏的一份錢,自然就愿意輪流看護這共同的財產了。 另一套,則為治本,遠非他力所能及的了。 此法絕非他原創,而是拾了前人牙慧,仿效了唐時白帝城的“萬竹蟠”和竹筒取水法。 因是從水源截起,便不用受污染之苦,而是直接將干凈的山泉水經竹筒分引散流至城中,形成簡單的自來水系統,讓各家各戶通過連筒自取。 陸辭在紙上對益民之處大書特書,再對成本進行了大略的計算——從《地經》上測畫出的距離判斷,需用大竹一萬五千四百多桿,又因不宜讓竹管在地表受到烈日暴曬,以免開裂,還需以葵茅苫蓋。 萬幸的是,城外就有一片現成的茂密竹林,而葵茅價格低廉,可直接從當地農戶處采買。材料的唾手可得,就極大程度地保障了這方法的可行性。 之后要維護這一供水系統的運作,以及覆蓋損耗,也絕非難事:城中民居的供水,絕大多數是依仗各區域里的送水者的,現將那買水費交予官府作為基金,再招募原來的采水工至新增的巡覷修葺中…… 這么一來,既讓前者得了更方便更潔凈的水供應,后者也換了份不那么勞苦的工作,可謂兩全其美。 陸辭當然清楚,頭一個是做起來簡單,見效時間也最快;后一個目前還只停留在粗制的草稿階段。 可也足夠了。 畢竟術業有專攻,他非是水利或是建筑方面的專家,也無任何托大之意,選擇點到為止,自然最為合適。 只希望如今的知州不是個養老混日子,死氣沉沉的閑人,而是位野心勃勃、盼著憑積攢業績回歸汴京的新銳。這么一來,說不定能起拋磚引玉之效。 現階段的話,當然是雙管齊下最好。 至于游說街坊,也不能cao之過急。 今夜是元宵佳會,闔家歡樂之時,怎么說也得過了這日再提的好。 陸辭做好打算后,就同因身體略乏,早早歇下的娘親道了安,再強硬地拎著渾然忘我地埋首書卷、連今夕何夕都不知曉的朱說出了門。 因才喬遷新居,哪怕是不馴如鐘元,也沒能躲過被家里人逮去做勞力的下場,這幾天也沒得空來尋陸辭。 陸辭先去了陸家門前叩了叩,不見有人回應,便猜出他們肯定是清楚陸母不去、從而以為他也不會出門,才先走一步去看燈會了。 陸辭也不覺得有多可惜,只笑著對朱說道:“少了鐘兄代拎,一會兒可記得莫買多了東西了?!?/br> 朱說不知陸辭只是在開玩笑,只皺了皺眉,仔細回想片刻后,一本正經地勸道:“該添置的不是都添置好了么?即便要買,陸兄最好也莫在燈會上買,價格往往比平日要翻上一倍不止呢?!?/br> “……”陸辭驚訝地挑了挑眉,忍不住調侃道:“這可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朱弟才在這住了幾日,就從原本的一問三不知,到對小經濟的那些小花招都了若指掌了!” 朱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班門弄斧,叫陸兄見笑了?!?/br> 陸辭故意逗他:“正經物件當然都買好了,即便還缺了什么,也如你所說的那般,不可能專程跑這節慶日的鬧市里去尋。我想指的,是你許會看上的兔子燈,那東西瞧著再花俏漂亮,也還是笨重的很,只許買一盞啊?!?/br> 朱說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反駁道:“兔子燈為稚童愛物,我早已……” 然而壞心眼的陸辭在調侃夠他了后,根本不打算給他任何辨說的機會,笑瞇瞇地牽著他,就往前走了。 路途并不算遠,燈會上肯定熱鬧非凡,屆時人山人海,既需要能夠靈活地穿行在人流中,還要講究個沿途悠閑觀燈的情調…… 考慮到這幾點后,陸辭直接連驢都不準備騎,決定就這么邊走邊看了。 而燈會帶來的瑰麗夜景,也確確實實地未叫任何人失望。 他們去得比較晚,卻又算趕了巧,燈會正進行到最熱鬧的時候。 明花歸千樹,玉壺光轉,魚龍舞罷,星落如雨。 一百多年后的辛棄疾在觀燈會盛況后文思泉涌,洋洋灑灑地寫下了流傳千古的詩篇;同樣在一百多年后的南宋畫家李嵩,繪下了廣外人知的《觀燈圖》;因這佳節盛景而誕生出的詩篇,可謂數不勝數。 只可惜十幾年后定將揚名于世的范公范仲淹,在頭一回見著如此如夢似幻的燦麗場面的情況下,除了目不應暇,心笙蕩漾外,壓根兒沒想著費神去做什么驚世詩作。 在他過得乏善可陳的前十幾年里,哪怕窮盡言辭,怕也難描繪出如此盛美的畫面:街道兩側遍布提前扎好的燈山,當它們齊齊亮著時,幾乎要將黑夜都照得亮如白晝;棚樓里正上演著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鼓吹樂聲不絕于耳,而且哪怕隔得老遠,也能清晰地聽到一陣陣歡呼叫好聲排山倒海而來;最后是數之不盡的鋪席,街上羅綺如云,多是平日難得出門的姣姣;跟在她們身邊的,則是打扮得胡里花哨的風流少年;倚在闌干上咯咯嬌笑的,則是媚態橫生的妓女……具匯在一起,構成了最繁盛浩鬧、生機勃勃的畫卷。 相比之下,陸辭就要淡定多了,不但能時不時拽一把快撞人懷里的朱說,還能隨時觀察周圍。 他可沒忘記,那位頗有幾分難纏的楊小娘子,也會來燈會。 在摩肩擦踵的洶涌人潮中,陸辭沿途果真就遇見到了無數拖家帶口出來看燈的熟人,為避免出現被一堆人拉住敘話、寸步難行的狀況,他明智地一早就在一家攤販處買了兩個精致的面具,一個戴自己臉上,一個扣給了朱說。 這么一來,總算能順順利利地逛完這場燈會了。 盡管朱說沒比自己小幾歲,陸辭潛意識里卻總忍不住將吃過不少苦頭的對方當小孩兒看——別看來之前他還調侃對方莫買多了漂亮的花燈,結果朱說只顧著看了,卻是他但凡見著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兒,就挑著買了下來,隨便編造各種理由,總之就是要塞到朱說手里。 結果剛走完一條街,朱說不僅兩手沒了空閑,就連臂膀上都快掛滿了。 陸辭終于收手,不再亂買一氣,還良心發現地幫朱說拿了幾件在手里:“你累不累?” 朱說起初太過興奮,并不覺得疲累,便立即搖頭。 于是陸辭又跟著他逛了整整一個時辰,看著原來無比擁擠的人群,漸漸變稀變薄了,朱說面上也難掩倦色,便適時道:“逛這燈會,也是頗費體力的事情。既然離得近,不若我們先回去一趟,將買的東西放好了,再回到這來?!?/br> 朱說搖頭,理智回爐后,頓時對顯然是為了陪他才多逗留了這么久的陸辭充滿了愧疚:“多謝陸兄,我已逛夠了,不必再回來此地了,你也早些好好安歇才是?!?/br> 陸辭莞爾道:“既然你都堅持了大半宿了,何不聽我的,再撐片刻?定不讓你后悔?!?/br> 朱說雖然不解,但見陸辭是真想回來一趟,便毫不遲疑地點頭同意了。 二人將手里東西放回家中,再回到之前舉辦燈會的場地時,人已走了絕大半,然而大街小巷上,卻多了行為古怪的一些孩童,一直躬身,往前慢慢走著,時不時俯身去拾了什么,明顯不是為看這殘燈來的。 朱說心念微動,未來得及細想,陸辭已給他分配好一條沒別人找的路了。他往朱說手里塞了一盞燈,笑道:“方才鬧元宵時得了燈趣,現該得些拾趣了。你不妨仔細點找,若是運氣不錯,怕是一年的房租都能有著落了?!?/br> 因來觀燈的女子眾多,又多戴翠佩珠,穿金戴玉,她們在人潮之中,哪怕是被輕輕擠了幾下,也極容易遺落首飾下來。 這樣的墮翠遺簪,皆被當做無主之物,即便官府知曉,也盡縱容這份‘拾尋遺寶’的小趣,并不對它的新歸屬是否正當做出任何仲裁。 陸辭早不比初來密州時的拮據,自去年起就不再參與‘尋寶’,不去發這靠運氣的小財了。 這回只是為帶朱說來體會一下諸多樂趣,也是想幫朱說一把。 若能拾到一些好的,起碼能讓對方手頭寬裕一點,不用老過得緊巴巴的。 陸辭并未認真去尋,然而墜飾太多,他粗略一撿,也得了十來件。 他隨手收入小布兜中后,就去跟朱說會合。 只不過,等看清楚朱說的大收獲后,陸辭竟難得地失語了。 少頃,又忍不住笑著感嘆:“你這運氣,可真是不錯啊?!?/br> ——怕是兩年的房租都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唐時白帝城的“萬竹蟠”和竹筒取水法: 杜甫的《引水》詩為證:“月峽瞿塘云作頂,亂石崢嶸俗無井。云安酤水奴仆悲,魚復移居心力省。白帝城西萬竹蟠,接筒引水喉不干。人生留滯生理難,斗水何直百憂寬?!宾奶翇{山石堅硬,無法打井,人們便以成千上萬的竹筒連接成一個引水網絡,將城西的長江水引入城內。這種“接筒引水”的技術自然流傳至宋代。 蘇軾也提了類似的建議,他給廣州的好友寫信,說城外蒲澗山(即白云山)有泉,可在“巖下作大石槽,以五管大竹續處,以麻纏之,漆涂之,隨地高下,直入城中。又為一大石槽以受之,又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為小石槽以便汲者”。這個供水網絡,跟白帝城的“萬竹蟠”一樣,有點像今天的自來水管道了。 (《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2. 女子游燈會: 按《夢粱錄》的記述,元宵之夜,“諸酒庫亦點燈球,喧天鼓吹,設法大賞,妓女群坐喧嘩,勾引風流子弟買笑追歡”。良家女子,進入正月之后,也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皆戴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菩提葉、燈球、銷金合、蟬貂袖、項帕,而衣多尚白,蓋月下所宜也”,出門看花燈。于是大街之上,“都民士女,羅綺如云,蓋無夕不然也” 3.拾寶 燈收人散之后,汴京、臨安的市民都有持燈照路拾寶的習俗,往往能拾得觀燈婦人們遺落的貴重首飾?!段淞峙f事》說:“至夜闌,則有持小燈照路拾遺者,謂之‘掃街’。遺鈿墮珥,往往得之。亦東都(汴京)遺風也?!薄秹袅讳洝芬灿蓄愃朴涗洠骸叭硕嫉烙衤╊l催,金雞屢唱,興猶未已。甚至飲酒醺醺,倩人扶著,墮翠遺簪,難以枚舉?!?/br> 第十章 面對陸辭笑瞇瞇的調侃,朱說哪里會是對手,只無奈地搖了搖頭:“陸兄莫要拿我說笑了。還是先——” 陸辭一本正經道:“愚兄所言,半點非虛,只不知朱弟是何處拾了哪家的寶貝,單憑這條胳膊的份量,怕就比愚兄辛苦大半時辰所得還多了?!?/br> 朱說著急道:“陸兄!” 陸辭嘆了口氣:“朱弟走了大運,還不許愚兄羨慕地酸幾句了!” 朱說幾乎要仰天長嘆了。 這死死抱著他一腿不肯放的,可不是什么金銀寶貝,而是個灰頭土臉、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童子。 童子亦滿眼警惕地瞪著這個好似正拿自己說笑的人,一聲不吭。 陸辭微一挑眉,漫不經心地將他上下打量幾眼,心里就有了成算。 盡管這衣裳鞋襪都跟在泥地里滾過一般臟亂,臉也臟得一大糊涂,可憑陸辭刁鉆眼力,還是輕而易舉地分辨出了其服飾的造價不菲。 加上那藕節般白乎乎的手腕上,還有一個金鐲子若隱若現…… 陸辭蹲下身來,同這小孩兒對視,微微笑道:“不知這位小郎君名姓為何?” 童子皺緊眉頭,并不答話,只一眨不眨地盯著陸辭,嘴也委屈地扁著。 奇怪的是,朱說很清晰地感覺出對方抱住自己右腿的雙手,卻無形中松開了些許力道。 漸漸地,就徹底放開了。 “嗯?” 陸辭得不到答復也半點不惱,并不再看眼神逐漸不復銳利、倒是臉頰變得越來越紅火的童子,只做了個極快的手勢,示意朱說附耳過來。 朱說不解他意,仍默默照做了,便聽得陸辭在他耳邊輕快地說了一句:“不必尋巡尉之官,就租輛車,直接讓他送你去李元德家,即可完璧歸趙。我還有事在身,就不陪你去了?!?/br> 見朱說微愕,陸辭又挑挑眉,略微妙地補充幾句:“我知你懷清高骨氣,可李家卻有些不同……之后不管他們給你什么謝禮,只要回絕一次,之后也不必太過抵觸,取一半就能兩相歡喜了?!?/br> 童子是朱說撿到的,陸辭哪怕識得路,也不會陪著一起去,免得分去了朱說的運氣。 朱說對陸辭一貫極為信服,唯獨對這點不甚認同,盡量委婉道:“不過舉手之勞,愚弟亦不好意思收什么謝禮。陸兄一番好意,我卻只有辜負了?!?/br> 陸辭莞爾,也不多勸:“那你快去快回罷?!?/br> 朱說暗松口氣,忙牽住小童子,照陸辭的交代做了。 陸辭微微笑著,意味深長地目送他離去,才聳了聳肩,帶著零星收獲,哼著新出的小曲,先歸家去了。 至于不聽他勸的朱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