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出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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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里,上玉時常想起這個叫阿白的少年,可惜經此一次,她被義父拘在了西內,再不許出去游玩,嬢嬢則是語重心長:“緋緋,莫再惹你爹爹生氣,太微宮不是你我可以隨意出入的地方?!?/br> 上玉低著頭,瞟了一眼端坐正中的中年男人,綴珠巧士冠下,一雙布滿細紋的丹鳳眼微瞇,義父的臉非常白,而且很光滑,她不知怎么想起了外人曾說義父不能生出小娃娃云云的話,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嬢嬢站在一旁,雙腿咯咯地直打顫,但是義父不允她坐下,也不讓她離開,上玉一犯錯,她就必須一道受罰。此時,上玉心中屬于孩子的那部分完全不見,她疼惜嬢嬢,內心深處對義父既恨又懼怕。 保養得宜的大手擎起一杯茶水,抿了一口,丹鳳眸狀似無意地瞟了一眼,卻只字未言。 上玉垂下睫,小手抓緊了裙邊,終是開口:“義父,我…我錯了?!?/br> “你喚我什么?” 她立刻改口:“…爹,爹爹?!?/br> 主宰兩個女人命運的“男人”臉上現出神祗般的微笑:“錯在哪兒?” “不…不該,擅自跑出去?!?/br> “不聽話,該怎么罰?” 上玉緊了緊嘴唇,嬢嬢抬頭,欲開口卻被上位一個眼神鎮住,只能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看來你不記得了,”巧士冠下的珠串噼里啪啦地響:“那就繼續站著吧?!?/br> “不…”兩丸小葡萄含著水汽,上玉有些害怕地扁扁嘴,道:“不聽話,罰竹鞭十下,禁…禁食兩餐?!?/br> “不錯,”對方像攫住獵物一般看著她,鳳眸中散出的光直到多年后上玉仍然記憶猶新,如芒刺再背,如硬在喉,同他過分尖細的聲音一樣,叫人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小厭物,不知天高地厚,敢在太微宮中撒野,咱若不細心教導你,豈非叫那些腌臜破落爛了舌頭?” “還有你?!表庖频搅藡輯萆砩希骸霸郛敵跏窃趺赐阏f的,若是你忘得一干二凈,就再回掖庭去罷?!?/br> 提到“掖庭”二字,嬢嬢渾身突然一哆嗦,慌忙跪下:“是,是,奴知錯了,大人恕罪…” “成了,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备叽蟮纳碛熬従徴酒?,額間珠串又是叮鈴一下,顫得人心頭直跳。 上玉清楚的記得,他走后,嬢嬢半身癱軟,抱著自己,開始不住地抹淚,那淚水順著頰面落進了她的頭發里,既熱又燙。 從此年余,上玉再沒有踏出過長生院一步,也再未與她的好朋友相見。 ****** 一覺前塵。 如今的清平疑似假公主揉了揉眼睛,靠在紫徽宮庭中的假山上一夢方歇,略微迷茫地看著碧波湖面。 自從重生后被皇帝軟禁,上玉不只一次有過逃走的心思,現下還愿意呆在這兒,一是為了下落不明的嬢嬢,二是顧忌那宮門口隱蔽的綠林軍。 不過縱再小的機會,也值得一試。 上蒼既然給了她重活一次的命數,她就要…至少得小小的掙扎一下吧。 阿白。 這個名字突然跳入腦際,上玉站起身,雙目微微黯淡,想起十四歲時再見面,憑著一雙異色瞳與唇邊無時無刻掛著的溫柔笑意,她立即認出了他,也終于知道,原來他就是太微宮人們茶余飯后的第一談資——華陰候。 華陰候衛衡舟,不叫阿白,不是這樣平易近人的名字。 他與多年前那個雪地里的羸弱少年,或許是完全不同的人。 唉,好朋友呀。上玉嘆了口氣。 又過了一晝夜,晨起女侍進來梳頭,帶回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對于上玉身份的懷疑,圣躬已有裁斷,或許明天敕令就到了,女侍支支吾吾的,看來形勢對她很不利。 上玉頭皮一陣陣發緊,甚至打算即刻就沖出去,不過躊躇了會兒,她還是真誠地握住了女侍的手。 女侍:“哎呀——” 上玉:“好姊姊,你…你能不能把我扮成侍女,再幫我逃出去?” “???” 女侍嚇得連忙跪下,“這…這可萬萬使不得,殿下,殿下——” “你先起來,我們起來說?!?/br> “不…不,”女侍淚流成河:“求殿下饒婢一命,婢…婢還不想死??!” “……” 上玉好不容易堅強起來的求生意志瞬間就被眼淚沖垮了,“罷了罷了,我不逼你,咱們就這么待著,等通知下來吧?!?/br> 女侍仍嗚咽不止。 上玉有些頭疼,“好姊姊,你可否出去哭?我貫不愛這么吵鬧的?!?/br> 女侍掩袖,擦了擦涕淚,道了聲是,便轉身小步出去了。 以手支額,兩指下意識地敲擊著妝臺桌面,上玉昏昏然一個哈欠,又強自打起精神,溜到宮墻邊的小洞上,往外一瞧,金甲禁軍像兩坨守門神,遠遠地站在紫徽宮前的大直道上。 好罷。 橫豎是難逃了,她索性回去,再睡一覺。 醒來,已是未正時分。 窗外日頭稍斜,和風颯颯。 仿佛一直等著她似的,古樸莊嚴的垂花門此時緩緩開啟,墨藍的朝服,掐絲的玉冠,月白的云靴,從垂花門后踏著日光迤邐而來。 故人重逢?還是…冤家路窄。 上玉看著迎面走來的這張臉,越過她不曾經歷的韶華歲月,與十歲、十四歲時認識的那個弱質少年逐漸重合。 她突然想起,曾聽過翰林院里一位編纂了《大辰一百零八美郎君》的女博士對華陰候的一段評價——如此容貌長相,若置于尋常人家,必是男兒翹楚;可惜生在美色林立的太微宮,就略顯平庸了。 因著大辰世代與外族聯姻,似乎每位宗室子都有著足以讓天下少女折腰的好顏色。若非說有點什么,大約只有那與大辰男兒極為不符的羸弱身軀和一雙異色的瞳孔。 大辰一百零八美郎君,華陰候位列第十三,不過上玉卻覺得,那女博士極沒眼光,雋逸風姿,如璧昭質,華美的皮相與巋然的氣韻,又怎可相提并論? 上玉看著那修長身形愈走愈近,玉面上不顯冷漠,也無高傲,仿佛仍是那個能夠聽你胡天侃地的朋友。 真是個高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說點什么,卻還是一眼瞧見對方手中端持的明黃帛書。 原來,是上頭的通知下來了。不過這事一般不該圣上身邊的小黃門來干么? 想到什么,她突然打了個寒噤,手指不住地扣著裙邊。 昔年的華陰候,今朝的平鹿公注意到她這下意識的小動作,褐眸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幽光,除此之外,他的視線未曾在眼前女子身上停留半刻。 修長手指開啟帛書,上玉跪下聽敕,略去一大段冠冕堂皇的話,在最后一句終于提到了她的結局——賜卿一死。 死你奶奶的。 她忍不住在心里罵了句村話,抬眼瞪向了他。 本以為這人親來宣讀敕令,必是有什么用意,再不濟也得跟她說幾句話罷,誰知他放下帛布,廣袖一招,轉身便要走。 這下上玉穩不住了。 “衛…衛衡舟?!彼晕⑦t疑地叫了一聲,對眼前這個人始終少了一份熟稔,帶著些陌生。 他頓下腳步,并未回頭。 連面對她都不愿?還是不敢? 上玉心一橫,索性開門見山:“你為什么要害我?” 脆嗓在空曠的正殿里回響。 和風推開窗牗,將原本系好的菱紗吹得飛起。 男人半側過身,從她的視角,只能望見他纖長的睫毛與流暢的下頜線。 “姑娘如今還在做困獸之斗?”笑意吟吟之態,像在夸贊“姑娘如今長得真好看”一般。 上玉心內生涼:“我不信,你認不出我。你…你為什么?”她驀然哽咽,想起過去種種,自己的猜測,這些都不是她想問的,她真正想問的是…… “我一直把你當成好朋友,你,可你呢,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有沒有把我當成朋友? “衛衡舟!”上玉深吸口氣:“我要一個答案!看在…” “昔日的…” 迎光的背影巋然不動,連廣袖也未得一展,他給出的回答,是將那半張側臉也收了回去:“姑娘此時說任何話俱無用處,瑾玨公主乃大辰帝裔,客死異鄉,朝野上下誰人不為之悲痛,今姑娘冒名頂替,蒙蔽天聽,圣上仁厚,只賜一死,姑娘你…”他頓了頓,也許臉上又出現了那縱深笑意:“你只需感恩戴德便好?!?/br> 感恩戴德。 上玉默然,苦澀,如同藤蔓,一點點地攫住她。 他好整以暇地垂首理了理衣襟,提步繼續往前走。 “…我很怕死,”女嗓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氣:“麻煩您同門口的那些侍官說一聲,下手的時候輕一點?!?/br> 這回,他沒有片刻停留地走了出去。 紫徽宮庭內,站著五名內侍,正中的一位手上端著三樣物什——鴆酒、白綾、匕首。 都是上位者用慣的,埋葬秘辛的方法。 衛衡舟抬眸,長睫一動,揚袖擎起了盛裝鴆酒的白玉盞,至鼻端一嗅,玉液瓊漿,是好酒啊。 勸君更盡一杯酒…… 伽藍鐘聲敲打到第三下,紫徽宮內殿的大門緩緩闔上。不知何處,傳來一絲渺遠的輕泣,好似對它主人短暫生命的哀悼。 ※※※※※※※※※※※※※※※※※※※※ 好啦好啦,終于可以開啟異國生涯副本,話說這一章略壓抑啊,不過我這應該是個甜文哪唉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