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課業
“何立?”何立沖進門時齊星楠正點著燈寫信。他見何立風塵仆仆地進門,索性直接把信紙收了起來:“你怎么才回來???” “炸糕給你?!焙瘟褍纱诱ǜ舛既烬R星楠懷里,而后端起桌上盛滿了涼開水的杯子猛喝了兩口,這才覺得平靜了些許。 “你這是怎么了?”齊星楠把炸糕放到桌子上:“是不是碰見什么人了?” “你還真說對了?!焙瘟⑥D頭沖著他:“你猜我碰見的是誰?” “這我上哪猜去?!饼R星楠笑了:“是哪路神仙???怎么給你激動成這樣?!?/br> “楊青山,”何立壓低了聲音:“我回來的路上碰見楊青山了?!?/br> “誰?”齊星楠瞪著眼:“你再說一遍!” “楊青山!是楊青山?!焙瘟⒅苯咏o他重復了好幾遍:“我碰見楊青山了?!彼焓址鲎↓R星楠的肩膀:“你猜怎么著,我不但碰見他了,還跟他說了好幾句話呢?!?/br> “真的?”齊星楠笑了:“我的天吶,你小子運氣也太好了吧?!彼龆行┮苫螅骸罢O,你怎么知道他是楊青山???他親口跟你說的?” “不是,他一直冷著一張臉,怎么可能親口告訴我呢?”何立說:“當時他的任命書掉地下了,我看見那上面寫著他的名?!?/br> “任命書?”齊星楠有些疑惑:“什么任命書?” 何立當時匆匆一瞥沒多想,此時被齊星楠一問,意念飛速流轉間,忽而靈光一現:“他不是要來教咱們了吧?” “凈想好事呢你?!饼R星楠打趣道:“人家楊侯爺這么厲害,能來教咱們這些一年級的學生?” “噓?!焙瘟_齊星楠擺了一個禁聲的手勢:“哪來的侯爺?!?/br> “你這人啊?!饼R星楠覺得有些掃興:“你待得時間長了就知道了。京城里長大的年輕人,哪個不尊他為侯爺?”他沖何立冷哼了一聲:“不過我們都是偷偷的?!?/br> “可他當年不是要謀反嗎?”何立有些不解:“你們尊一個反賊為侯爺?被上面的知道了可是要殺頭的?!?/br> “侯爺肯定是冤枉的?!饼R星楠瞪著他:“他這么聰明這么厲害的人,哪能輕易被人蠱惑?一定是另有隱情?!?/br> 何立點了點頭,心里卻沒什么波瀾:他從小見了太多的利益爭端,深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說什么受人唆使,為了他自己的名利地位也不一定。 “接著說啊?!饼R星楠問道:“我覺得楊老師不能來帶咱們吧,我還沒聽說他帶過一年級的學生呢?!?/br> 何立轉念一想,覺得齊星楠說得也是:且不說楊青山在西洋留學這么多年,這兩年他從教,也沒聽說他帶過一年級。 “別瞎想了,趕緊睡吧?!焙瘟⑿χ屏她R星楠一把:“你們最崇拜的楊侯爺還囑咐我,說快上課了,讓我好好準備呢?!?/br> “看把你小子給美的?!饼R星楠笑了:“說到這個,開學要用的書你都準備好了沒?” “那是自然,都在里面呢?!焙瘟⑿χ噶酥笗瘢骸胺駝t我這么早來是干嘛的?!?/br> “我都還沒置辦呢?!饼R星楠嘆了口氣:“你這幾天陪我去選一選吧?!?/br> 何立笑著應下了:“好啊,明天就可以?!?/br> “睡之前我再問你件事,”齊星楠眼睛忽而亮了一下:“那楊老師長什么樣???” “他長得可年輕了。瘦高個,戴個眼鏡,挺嚴肅的吧?!焙瘟⒆屑毣叵胫?。何立本身就挺高了,比齊星楠足足高了半個頭,可他覺得楊青山好像比他還要高一些,再加上對方為人師長這身份地位的緣故,與對方站在一起時他總有些壓迫感。 何立生得白凈,小時候又極為內斂靦腆,故而在家時有不少人戲謔他像個大姑娘。他心里氣不過,鄰家的玩伴笑他一次他便跟人打一次架。他在外面打了架,回家他爹還不放過他,說他不老實不安分,非得拿鞭子抽得他求饒認錯才肯罷休。 可縱是這般,他心里卻從沒屈服過,下次遇上了照打不誤。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他去福州上學。那時他離了家鄉,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回去一趟。后來他細細想著,只覺得無論是他還是那些與他打架的人,未免都太過小家子氣。尤其是他,簡直對不起他這頂天立地的名字。 可什么是真正的頂天立地呢?何立不知道。他一直沒有遇到自己打心眼兒里認定了頂天立地的人,直到他碰見楊青山,心境才稍稍動搖了些許。 他并不了解對方,只是憑心覺得疑惑:一個遭貶謫的侯爺,腰桿倒挺得筆直,他哪來這么硬的骨頭? “接著說啊?!饼R星楠笑道:“怎么開始愣神了?!?/br> 何立回過神來,細細想著措辭:“說真的,看他那張臉啊,我都想象不出他有多少年沒笑過了?!?/br> “至于么?!饼R星楠笑了:“夸大其詞?!?/br> “你不是從小長在京城嗎?”何立忽而問:“沒見過他?” “楊侯爺哪是人人都能見的?!饼R星楠笑道:“更何況他本就不是平易近人的性子。我敢打包票,咱們這一級啊,也就程哥從前跟楊侯爺打過照面?!?/br> 何立點了點頭:“也是?!?/br> “睡了睡了?!饼R星楠趕忙吹了燈。 兩天后的晚上,何立他們拿到了這學期的課表。 “誒,你看,楊老師教咱們數學?!饼R星楠笑道:“他拿的果真是給咱們上課的任命書?!?/br> 何立在一邊笑一邊看,發現他們駕駛專業除了一些比較基礎的課程,還有一門叫航海天文學的專業課,覺得還有些許的期待。 他想,說不定還很有意思呢。 只是何立后來才知道,有這樣的想法,他實在是太過天真了。 何立永遠都忘不了那天,在一片喧鬧聲中,一位老大爺極其緩慢地走進了教室,站到講臺跟前拍了拍桌子。 “安靜,安靜?!蹦侨寺曀涣叩膮群傲⒖萄蜎]在了一片嘈雜的人聲之中。 何立沒說話,他只是抬著頭,靜靜地打量著這個年過半百的老大爺。 這面目清矍的老大爺梳著書生發髻,臉上架著一副眼鏡,穿著傳統的士子儒衣,年紀雖然不小,背卻挺得筆直。除卻略顯斑白的頭發,他看起來倒像是個精氣神十足的青年人。 不知怎的,何立看著這人,忽而想到了楊青山那直直挺著的脊背。 “我叫李清河,清澈的清,河流的河?!蹦侨司従徴f著,聲音沒什么起伏:“從今往后,由我來教授大家航海天文學?!?/br> 何立忽然發現那人竟是空著手來的,并沒有帶書,甚至連張紙都沒拿。 李清河伸手扶了扶眼鏡,大聲說道:“現在咱們開始上課?!焙唵谓榻B了航海天文學之后,他接著說道:“今天咱們來講講幾何作圖法在航海天文學中的應用?!?/br> 滿屋子正在翻課本的人面面相覷,一臉茫然。 何立也是一樣,甚至更甚于他人。他之前在船政學堂接觸過一些航海天文學的內容,只是此時顯得很不夠用,沒想到竟然又遇見了這樣的老師。 他并不是說這老師有什么不好,相反的,他能感覺到這老師絕對是專業方面的強者。這全都是他個人的緣故:他一個普通學生,實在受不了這樣近乎不教的教課方式。 那人不講基礎的理論,只在關鍵處點幾句,剩下的時間都讓他們自己畫圖摸索。 這還不是最讓人崩潰的:這老師在講完了整整一章的內容之后,布置的作業多到讓人難以理解。 何立絕望地想,在天天滿課的現在,恐怕我這幾天是睡不了覺了。 后來何立才發現,他太天真了,這次作業最讓人崩潰的不在于數量,而在于難度。而且在以后將近兩個月的日子里,天天如此。 但何立的天真還遠不止這些:開始交作業了他才知道,原來這些讓他崩潰至極熬了多次通宵的作業,在很多出身于海軍世家從小接受海軍相關知識的同學眼里,簡直不值一提。 比如他們班里有個叫林彥寧的,那人畫得就好得很。后來何立問他,怎么畫得這么好呢?林彥寧回答說,自己的父親就是帶隔壁班航海天文課的老師,自己十年前就會畫這種圖了。 “這就是你畫的?”半個月后,何立恭恭敬敬地雙手把作業遞到了李清河面前。李清河扶了扶眼鏡,皺著眉頭問道:“這真是你畫的?” “嗯嗯?!甭勓?,何立重重點了點頭,可謂誠惶誠恐。 李清河緊緊皺著眉頭:“同學你以后得認真畫作業啊,否則等到期末,我可連及格的分數都沒法給你啊?!?/br> ???我得認真畫?何立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我真的盡力了??! “啊,好,好?!焙瘟⒚蛑鞈铝?。 “拿回去重新畫一遍吧,”李清河表情凝重地說:“好好畫?!?/br> “好,好?!焙瘟②s忙伸出手去接過他費盡心力畫的卻依然不合格的作業。 當天晚上,寢室。 “何立,還不睡???”齊星楠翻了個身,看著渾身散發著狂躁氣息的何立,小心翼翼地問:“這都快天亮了?!?/br> “睡個屁!”何立黑著臉說:“老子圖還沒畫完呢!” 齊星楠皺著眉頭,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輕聲嘆了口氣。 “我在這兒畫影響你睡覺,”何立把東西收拾起來:“我上教室畫去?!?/br> “誒,何立,回來回來?!饼R星楠坐了起來:“不用,你在這兒畫就是了?!?/br> “多謝你一番好意?!焙瘟D出一抹笑意:“我還是出去吧?!?/br> 說罷,他不顧齊星楠的挽留,趕忙沖出了寢室。 齊星楠睡覺踏實,何立知道自己的燈光礙不著他的事,只是他現在實在煩悶得很,他想出來透透氣。 “程哥?”何立一推教室門,發現有個人正點著燈看東西。他仔細辨別著,發現這人居然是程軒。 “程哥你……”何立本想問程軒的作業是不是也不合格,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這作業齊星楠都過了,程軒能沒過?更何況程軒作圖一直很精細,全班能和林彥寧一較高下的也只有他了。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和自己一樣因為作業不合格而挑燈夜讀呢? “何立?”程軒稍一垂眸便掩去了一閃而過的訝異。他笑了笑:“快進來啊,在門口杵著干嘛?” “嗯?!焙瘟Ⅻc了點頭,在程軒身邊坐下。這才發現程軒讀的正是航海天文學的專業書。 “我跟你們講啊,”三天后上課,李清河扶著眼鏡,在講臺上來回走著:“你們畫的這些天文圖啊,要是真拿到海上……”這人專業能力極強,表達能力卻實在有限,一時想不到什么合適的形容,遲疑了一會兒,這才組織好語言:“要按這個定位,大西洋都能定到太平洋上去!” 何立頂著兩個愈加濃重的黑眼圈,拖著半個多月沒好好睡覺的疲憊至極的身軀,頹喪地坐在后排,忿忿地想:媽的,說得好像老子不想好好畫似的。 這老頭子,他讓我們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學這么多新東西,能吃得透才怪呢。 不過這對于從小接觸這些東西的人,比如林彥寧一類,這就得另當別論了。 何立幾乎是以半夜子時從床上爬起來跑山路的毅力堅持坐到下課。 “都啞巴了?怎么都不說話?”李清河憤怒地拍了拍桌子:“聽見了嗎?” 何立這才發現,課堂上幾十號人,這幾十分鐘里,一個給他反應的都沒有。 就連林彥寧和程軒都沒說話。 “聽見沒有?”李清河又用力拍了拍桌子。 全班二十多人仿佛這才回過神來,趕忙齊聲喊了一句:“聽見了!” “可算是下課了,”晚上回了寢室,齊星楠推開門便躺到床上:“可累死小爺了?!?/br> 何立看了他一眼,關上門也躺到了床上:“跟你說,昨天我去趕作業的時候,看見程哥了?!?/br> “這很正常啊,”齊星楠連看都沒看他:“當年的北安侯珠玉在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出紕漏?!?/br> “那他也太辛苦了?!焙瘟⒏袊@道。 “你心疼他?”齊星楠笑了笑:“可你看看咱們現在,有幾個是不辛苦的?”他閉上了眼:“何大善人,我求您個事兒,您心疼他之前先心疼心疼我成不?” “去你的?!焙瘟⒂X得困急了,站起身來想去吹了燈,順手推了齊星楠一把:“你們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呢。睡覺?!?/br> “這圖不是你能交上就能得分的,”第二天清晨何立就把作業交到了李清河辦公室里。那人扶著眼鏡,緊緊皺著眉頭:“你要是畫得不好,你就接著畫?!?/br> 何立低著頭,一言不發。 他其實特別想說,老師我真的盡力了??傻阶詈笏麘Z勁一犯,什么都沒說出來。 他只是默默在心底想著:老師,到底什么時候您才能知道,很多事真的不是只要努力就能做到的呢? “這次勉強給你算過?!崩钋搴釉掍h一轉:“這些作業最后都是要計入總分的。以后好好畫,聽見沒有?” 什么?給我過了?何立本來疲憊至極的身子忽而變得精力滿滿,連著好幾天都沒睡個好覺似乎也再不能算作委屈。他只覺得滿心的興高采烈。 “聽見了?!焙瘟⒂行┦詹蛔⌒σ猓骸拔衣犚娏??!?/br> “趕緊去上課吧?!崩钋搴诱f。 ※※※※※※※※※※※※※※※※※※※※ 快開學了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