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誤解
“李老師?!焙瘟⑶澳_剛出門,有個年輕人就從辦公室的里間轉了出來。如果何立還在他一定會十分驚訝,因為這正是之前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楊青山。 “青山啊,”李清河泡上了一壺茶:“下個月數學才開課,如今你倒是得了清閑?!?/br> “那可不?!睏钋嗌阶约豪艘话岩巫幼?,笑著說道:“這不是太過清閑了嘛,來找您聊聊天?!?/br> “你找我聊天?”李清河笑了:“說吧,想聊什么?” “剛出去的那個學生,”楊青山指了指門口:“你們班的?” “是,”李清河笑著取下眼鏡擦了擦:“說起來還是你師弟?!?/br> 楊青山點了點頭,忽而想起了那個在燭光底下問他吃不吃炸糕的又乖又傻的孩子。 楊青山年紀不大,今年不過才二十六歲,可是跟那些剛入學的學生們相比的確是年長了不少。故而他想到那些人,只想喊他們一聲孩子。 “他怎么了?”楊青山笑道:“作業做得不好?” 李清河抬頭看了他一眼,而后撇著嘴點了點頭:“若是跟你當年比啊,差得可太遠了?!彼D了頓,接著說道:“這孩子乖倒是乖,也肯用功。你怎么突然要問他?” “沒什么?!睏钋嗌叫χ鴶[了擺手:“閑來無事,隨便打聽唄?!彼龆Φ糜行┎粦押靡猓骸袄罾蠋?,你說你這航海天文學每年都有那么多人不及格呢,他這樣的,你看能行嗎?” “行啊,怎么不行?”李清河有些訝異:“雖說他底子差,可這是個乖孩子,我還不至于太難為他?!?/br> 楊青山笑了:“我跟您打個賭吧。我猜啊,他達不到您結課的要求?!?/br> “不是,”李清河笑了:“這孩子怎么得罪你了?你干嘛這么跟他過不去?!?/br> “沒怎么,”楊青山笑得合不攏嘴:“我就是覺得,這種臨近開學不好好準備課業反而溜出去玩的學生,給他些教訓也好?!?/br> “你就是太較真了,”李清河笑道:“孩子們今年剛來,你還不準人出去看看?” “不是不準?!睏钋嗌讲[著眼辯解道:“我哪能這么苛刻呢?!?/br> 楊青山活了這些年,尊貴如北安侯落魄如囚徒,他全都經歷過了,更別說求而不得的清明內政與不被人理解的一腔孤勇。 其實頂著個反賊的帽子在海軍學院教書,他的日子向來不好過。他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嚼舌根,也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等著看他笑話,更別說周圍不知道哪個就是上面派來的人。前面自己說錯一句話,后面不知道有多少人上趕著去西太后跟前告他的狀。這兩年來,也只有當年的舊師李清河愿意一如既往地待他坦誠。 楊青山面上沒什么反應,兩年如一日老老實實地備課講課,可這不代表他心里不介意。一年半之前他教了一個很乖的學生,那學生平日里極為老實,實打實的謙和有禮,每次看見他都恭恭敬敬地喊一聲楊老師。楊青山心里本來舒服得很,直到兩個月后西太后又一次把他召進宮去,警告他不要再跟學生講那些從西洋帶回來的思想,他這才如夢方醒。 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想,那么乖的孩子,怎么能是西太后的人呢? 于是他一回到學院就親自去找了那個學生,好一陣噓寒問暖,只是到最后他也沒能把自己心中的疑慮問出口。 不能再給自己招致禍端。他也只是搖了搖頭。 自那之后,楊青山在學校里再也沒見過那個學生。 那天晚上何立喊的那聲“楊老師”讓楊青山一下子就想起了當年那個學生。這也是個乖孩子,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從不會失了禮數。這樣的孩子,總能讓人一不留神就放下全部的戒心。 楊青山想,自己之前就是太沒防備了,這才讓他們鉆了空子。你何立不是謙和恭謹嗎?本來就不是有天賦的人,我倒要看看你能乖到什么時候。 總有原形畢露的那一天。 半個月后的自習室里,何立畫下第一筆的時候,內心就已經預知到了這次航海天文學作業帶給他的絕望。 我的天吶。何立邊畫邊想:我畫的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他特別想在下次看見李清河的時候認認真真地告訴他,我真的拼盡全力去畫了,老師您能看出來嗎? “沒事,”同樣飽受折磨的程軒坐在何立身邊畫著圖:“咱們這就快結課了?!?/br> “嗯?!焙瘟⒛樕习敕中σ舛紱]有,但還是應了一聲。 “你這就要走?”程軒看何立正在收拾東西,疑惑地問道:“畫完了?” “怎么可能?!焙瘟⒖嘈α艘幌拢骸盎厝ギ媶h?!彼麡O力扯出幾分笑意:“程哥,我先走了,你早點休息?!?/br> 何立這么早回去不為別的,為的就是他那室友齊星楠。那人今天上午剛剛埋怨何立天天待在自習室里,留他一人在寢室怪無聊的,連說話都不知道跟誰說。 那好吧。何立想,在哪里畫不是畫呢。 程軒自己的確是勞累,可他發現何立這些天好像比他還要忙碌。正好這天有人給程軒送了些艾窩窩,他想,要不晚上給何立還有齊星楠送一點過去。 “何立!”說做就做。程軒回寢室拿了糕點,在何立他們寢室門口喊了他一聲。 何立正在畫圖,一聽見有人喊他便趕忙轉過身去。結果這么一轉身,不留神間桌上的圖紙就被帶到了地上。 齊星楠方才正在洗衣服:這臭小子想待在寢室跟何立聊天,何立喜歡熱鬧,故而也并不反感他說話,雖然不怎么搭理卻也一直分出一點神來聽著??升R星楠從前沒怎么洗過衣服,洗得極不熟練,弄了滿地的水。 齊星楠這時出去晾衣服了。何立倒吸一口涼氣,靜靜地看著自己馬上就要完成的圖紙在一地的水中變得面目全非。 他結結實實體會了一把何謂心如刀絞。 這時門口忽而一聲響,他抬頭一看,發現是齊星楠的空盆子掉到了地上。 “那個,”齊星楠沖著目瞪口呆的程軒點了點頭,權當打過招呼,而后便撿起盆子走了進來。他撓了撓頭,試圖安慰何立一下:“你想啊,你都畫過一遍了,再畫,肯定快啊對不對?” 齊星楠說到最后聲音都低了下去,畢竟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安慰過于蒼白無力。 程軒也愣在了原地:他原是好心,沒成想卻辦了壞事。 “沒事,沒事?!焙瘟⑴ζ届o下來。為了清減一些這壓抑的氛圍,他故意跟齊星楠開玩笑道:“我走啦。又留你獨守空房,可別嫌寂寞?!?/br> “去你的?!饼R星楠剛剛對何立的同情被他這一句話沖得無影無蹤:“你不回來了才好呢。這屋子我自己住,寬敞得很?!?/br> “何立,”程軒叫住他,把裝著艾窩窩的袋子塞到他手里:“這是幾塊糕點,你拿著吧?!?/br> “哎?!焙瘟⒔恿诉^來,只覺得手里有些沉甸甸的。他抿了抿嘴,笑著說了一句:“程哥,謝謝你啊?!?/br> 何立又熬了幾個晚上,總算是趕著最后的期限把作業交上了。他走出李清河辦公室的一剎那只覺得渾身松了勁,再也打不起精神來。 何立想,我要馬上回去好好睡一覺,片刻也等不得了。 他渾渾噩噩地在走廊里走著,一不留神就撞到了另一個人身上,把那人的書撞得散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焙瘟⒒琶澭o那人收拾書。 “何立?”那人訝異道:“你怎么在這兒?” 何立愣了一下,抬頭看去,正看到楊青山那張沒在光影里棱角分明的臉。楊老師居然還記得我?何立心里存著些高興,便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地上的書,恭恭敬敬地雙手給那人遞了上去:“楊老師?!闭f罷,他咧開嘴笑了:“我來交作業呢?!?/br> “這樣啊?!睏钋嗌降攘似滩拍眠^書,上下打量著他,發現這人實在憔悴得不輕,于是多問了一句:“這是什么作業???怎么這么趕著交?” “航海天文學?!焙瘟匦α?。 “航海天文學?”楊青山也笑了,明知故問道:“你們班這門課是李老師在教嗎?” “是啊?!焙瘟⒚銖姃熘θ?。 “當年我的航海天文也是他教的,”楊青山瞇著眼睛回憶道:“這門課不簡單,這人也確實有些嚴厲,不過倒也不打緊,仔細學學就好了?!?/br> “是?!焙瘟⒌故怯行┮鈿怆y平:可是我真的已經盡力了啊。于是他不懷好意地問道:“楊老師,當年您的航海天文得了多少分???” “我?”楊青山笑得更燦爛了,仿佛是故意氣他:“滿分啊?!?/br> 什么?何立倒吸了一口涼氣:跟這人比這個,我瘋了吧? “楊老師,”何立依舊恭謹地笑著:“您可真厲害?!?/br> 五天后。 “在我之前還有個航海天文的老師,給分實在是不合理,”李清河倒背著手,在講臺上來回走著:“像這種課,怎么能有滿分呢?”他頓了頓,接著說:“不過要是真沒半分錯誤,那得另當別論?!?/br> 什么?何立忽然想起楊青山滿分的航海天文成績,不禁心頭一顫。 “老師,”有人舉手問:“會不會有明明很認真畫了但是卻掛科的情況呢?” “這得看你們畫出來的效果,”李清河伸手扶了扶眼鏡:“更何況,我也不知道你們指的到底是認真到什么程度啊?!?/br> 眾人默然無聲。 “我向你們保證,只要你們認真畫,保證不會不及格?!崩钋搴泳従徴f:“但是你們得用心畫啊?!?/br> “老師,我們沒有不認真?!毕旅嬗泻芏嗳舜舐曊f著。 “你們啊,這得多練練?!崩钋搴雍鲆暤魧W生們的異議,接著說道:“不練可不行?!?/br> “老師,我們現在課業重,實在沒時間?!背誊幷f。 “沒時間?”李清河用他一慣沒什么起伏的腔調說:“那你們就等有時間的時候再學一遍這門課吧?!?/br> 見眾人都愣在了那里,李清河接著說:“這要是我,我就不來上課了,浪費你們的時間,也浪費我的時間?!彼[著眼睛,回憶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我當時就是這樣,不喜歡的課索性不去上?!?/br> “老師,”又有人舉手發問:“您當年學的什么專業???” “我啊,”李清河說:“我專業天文學,在西洋學的?!?/br> 眾人再一次靜默無聲。 “可我當初也不像你們這樣對自己的專業課這么抵觸啊?!崩钋搴诱f:“罷了罷了,不說這些閑話,咱們說說作業吧?!?/br> 一片死一樣的沉寂中,只有李清河的聲音在教室里回響著:“大家這次畫得都很認真啊,這次作業算你們都合格了?!?/br> 真的嗎?何立覺得有些難以置信,直到他發覺周圍幾個人也是和他一樣滿臉劫后余生的慶幸與喜悅,這才覺得這大概是真的。 “好好準備考試吧?!崩钋搴尤酉逻@一句話便快步走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