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識
這天清晨何立是被一片嘈雜聲亂醒的。他揉了揉眼,坐起來往窗外一看,發現天剛蒙蒙亮,尚有幾分霧色,還暗得很。 他打開門,發現幾個人正站在走廊里聊天。 一開門何立就愣住了:前幾天他在茶館看見的那個手戴翡翠扳指的青年人正在窗子邊上站著,手肘向后抵在窗臺上,正笑意盈盈地有一搭沒一搭跟人聊著天。 那人的衣服也換了,穿的正是他們學校發的海軍服。 其實大興的新式海軍雖然有了預籌,但還沒正式組建起來,故而如今這種軍服也只有海軍學院里的師生們在學校里穿一穿。 這衣服何立也有三套,都是剛來的時候在學校里領的,不過這時剛剛起床,他還沒來得及換上。 之前就聽這人說開學,原來他和我是一個學校的。何立這般想著,視線又移到了那人的手上,發現今天那人的手上干干凈凈的,并沒有戴扳指。 “誒,我室友醒了?!闭驹谀侨松磉叺那嗄暄垡姾瘟⒊鰜砹?,趕忙招呼著那人和他一同搬東西:“程哥,你幫我搬一下吧?!?/br> “我來吧?!焙瘟②s忙走上前去,沖著他的室友笑了笑:“都要一個屋子住了,千萬別見外?!彼麤_那人伸出手去:“何立,頂天立地的立?!?/br> “齊星楠,星河的星,楠木的楠?!蹦侨诵α?,握了握何立的手,而后又把程軒拽了過來:“這是程軒,咱的同班同學?!?/br> 這個就是之前他們提到的星楠吧?何立笑著點了點頭,又伸手拍了一下程軒的肩膀,學著之前茶館里那些人的語氣:“程哥,我之前見過你?!闭f罷,他又補充道:“七天前在一個大茶館里,想來那時你并沒有看見我?!?/br> 程軒一愣,而后便笑著打趣道:“原來咱們之前就有過一面之緣?!?/br> “程哥,我先幫他把箱子搬進去?!焙瘟⑿Φ?。 “快去吧?!背誊帞[了擺手:“星楠這箱子可沉,你們小心一點?!?/br> “小爵爺,您是養尊處優慣了,自然干不得重活?!饼R星楠笑了:“這點重量還不足為慮?!?/br> “他是小爵爺?”待進了屋,何立好奇地問。 “是啊?!饼R星楠關上門,笑瞇瞇看了何立一眼:“他們南安侯程家,當年和北安侯楊家可是齊名的。只可惜兩年前楊侯爺獲罪遭貶,這世上便再無北安侯了?!?/br> “這我聽說過?!焙瘟Ⅻc了點頭。南安侯程家自大興立國不久便跟隨寧河王竇英在襄陽鎮守,直到一百多年前才舉家遷回京城。 這小爵爺看著還挺好相處的,沒什么架子。何立這般想著。 不過進了海軍學院,別說是小爵爺,就連當初早就襲爵的北安侯楊青山也得服服帖帖地做個學生,這倒也是尋常。 何立接著問道:“怎么,他就是程家的后人?” “他可不是普通的后人?!饼R星楠壓低了聲音,有些故作神秘的意味:“他是將來要襲爵的人?!饼R星楠忽而笑了:“你別看他看著一本正經,那都是他爹逼出來的。其實他這人啊,好玩兒著呢?!?/br> 說罷,他似是想起來什么,話鋒一轉:“聽說那楊侯爺就在咱們學校教書,也不知道咱們有沒有機會見著?!?/br> “誒,你聲音小一點,”何立無奈地笑了笑:“出了這門可千萬不能再一口一個楊侯爺了?!?/br> “我知道?!饼R星楠沖他笑著,一雙秀氣的桃花眼本就不大,如今更是瞇成了縫:“如今老佛爺忌諱,咱也不能跟人家對著干不是?!饼R星楠彎腰打開箱子,開始一樣一樣地往外拿東西:“我聽你說話倒不像是京城當地的?!彼弥鴸|西思忖了片刻:“有點兒像江淮的官話?!?/br> “你耳朵可真厲害?!焙瘟⑿α耍哼@些天來北平,他覺得有趣,便留意著學了學北平人說話,只是與這些自小長在北邊的人相比終歸是有所差別。他一邊系著海軍服外衣的扣子一邊說:“我是從江寧府過來的?!?/br> “江寧府?”齊星楠眨了眨眼:“一定很好玩吧?” “好玩?”何立無奈地笑了笑:“從前還好,現在,”他擺了擺手:“遍地狼煙啊?!彼又鴨柕溃骸澳隳??北平人?” “是啊?!饼R星楠忙著一樣一樣地規整東西:“咱可是土生土長的?!?/br> 何立點了點頭,也不知對方看見沒有。而后他覺得沒什么話可說了,便跟齊星楠打了聲招呼:“星楠,我出去一趟?!?/br> “去吧?!饼R星楠忙得頭也沒抬:“你要出去玩的話,幫我帶些炸糕回來?!?/br> “行?!焙瘟⑿χ鴳铝?,心想北平的炸糕的確不錯,不如一塊兒給自己也買一些。 “何立?!焙瘟傄怀鲩T就被人喊住了,他轉頭一看,喊他那人正是程軒。 “程哥?”何立又驚又喜,他看著程軒正站在不遠處,便伸手指了指程軒邊上的屋門:“你住這里?” “是啊?!背誊幊瘟⒆吡诉^來:“中午有空沒?一起吃個飯吧?!?/br> “好啊,”何立笑了:“程哥對這一帶比我熟悉,至于去哪吃吃什么,全由你定吧?!?/br> “成,”程軒笑了:“我最愛那全聚德的烤鴨,今兒個也帶你去嘗嘗鮮?!?/br> “多謝程哥?!焙瘟⑿Φ溃骸耙灰研情步兄??” “不用?!背誊幮χ鴶[了擺手:“他東西多,為人又仔細,還不知道得收拾到什么時候呢?!?/br> 何立提著兩大袋子炸糕回去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了。程軒是小爵爺,想巴結他的人不少,事情自然也比較多。他吃完飯就走了,于是何立一個人在京城里轉了一下午。 落日的余暉灑遍了皇城,何立就在皇城的圍墻邊上慢慢走著,看著斜陽下自己落在地上被拉長的影。 他從小就不是很愛說話,小時候見著生人就好往他娘身后邊躲,更別提見著長輩主動問好了。因為這個他爹總嫌他小家子氣,當初沒少打他罵他,直到現在他胳膊上還有小時候被他爹打得留下來的疤。 可他卻并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因為他其實也不想交很多朋友。他少年時一向沉默寡言,向來也不愛交際,直到年歲漸長些了才稍稍愿意對人笑臉相迎。 如今想來,他忽而很慶幸自己不過是個商人之子,沒有程軒那般的身份地位,否則還真不知道無數逢迎之間該如何自處。 程軒今年十九,是當今南安侯程勉的長子。當初大興開國時總共封了六位公爵,后來又封了涼國公與信國公兩位公爺,此后便再無人能有公爵之榮。 只是那幾位公爺當初雖然身份顯赫,可他們的后人卻都不太爭氣。幾百年已過,除卻當初無子的魏國公夏端與衛國公竇英,其他有后嗣的竟也沒有一人的爵位傳到如今。 可反觀北安與南安兩位侯爺,雖說五百多年前都是跟在幾位公爺身邊的小將軍,可幾百年世代戰戰兢兢下來,倒也能蔭及子孫。這也不得不讓人感嘆一句世事無常,不過都是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命數。 不過說到命途起落,這幾年最讓人嘆惋的還是北安侯楊青山。人人都說兩年前他剛從西洋回來,本是前程一片大好,卻不知怎的鬼迷了心竅,受人唆使竟做出謀反的事來。后來他誠心悔過,西太后也看在北安侯世代忠良的份上最終饒了他一命,這才到了海軍學院做個教員。 “哎呀!”走了半天終于趕在門禁之前進了校門,只是何立一直低著頭走路,不小心撞到了另一個人身上,險些把炸糕掉到地下。 “抱歉?!蹦侨粟s在何立之前道了歉。 何立緩了緩神,這才上下打量起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年輕人。 這人聲音低低的,顯出了幾分沉郁,不過看起來年紀的確不大。此時他正低著頭,一片夜色中何立看不太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一副圓框眼鏡架在那人高挺的鼻梁上。 他怎么也穿著海軍服?這想法一出何立自己都笑了:大晚上的在海軍學院里晃悠,這肯定是學院的人,不穿海軍服還能穿什么? 別人都說人靠衣服馬靠鞍,可海軍服被這人穿在身上,卻給這海軍服平添了幾分英氣,仿佛跟他們這些學生身上松松垮垮的外套嚴格劃清了界限。如此倒不是衣裳襯人,而是人襯衣裳。 可他到底是學生還是老師???何立在心底思忖著,覺得如若是學生,半分青澀都看不出,著實不像。 可若說是夫子,未免年紀又太輕了些。他不記得聽說過海軍學院有這么年輕的教員。 大興的皇家海軍學院是將近二十年前那些興辦洋務的大人們和同文館一起辦起來的,一直以來倍受重視,夫子自然選的最好的。這人這種年紀,想來也沒什么資歷,估計可能連留洋都沒有過,他能是教員? 何立一直沒說話,那人便也在原地站著,紋絲不動。 “沒事沒事,”何立回過神來,趕忙伸手攬了一下這人的手臂:“原是我走路不小心,哪里輪得到您來道歉呢?” 那人沖何立點了點頭,這便想走。只是方才這一撞,再加上走得有些急,一小張紙便從那人的口袋里溜了出來。 “誒,您的東西掉了?!焙瘟②s忙幫那人撿了起來。 何立動作有些慢,他直起身子時那人已經走遠了。其實本來就這么一會兒,那人原也走不了多遠,只是他們這時本就在校園子的角落里,那人輕車熟路地拐了幾個彎,這便沒了蹤影。 不是吧。何立想,跑這么快?我上哪找你去? 周遭黑得很,何立也看不太清那張紙上究竟寫了什么,他想仔細辨認一下,一抬頭卻看著那人拿著一盞蠟燭原路折回來了。 “誒,”他喊了一聲:“您的東西掉了?!?/br> “我知道?!蹦侨苏f。 何立快跑了兩步湊到那人跟前,借著那人的燭光,這才看清那張紙上寫了什么。 其實紙上的字不少,但首先入了何立眼的,其一是那三個大字:任命書;其二便是右下角工工整整的正楷簽字: 楊青山。 他是楊青山?怪不得啊。何立又抬頭看了那人一眼,只見他梳著三七分短發,擋在圓框眼鏡后面的眉目雖有些微微皺著,但尚有一派舒朗之氣在,腰桿挺得筆直,就是面上有些冷。 何立的手抖了一下,那命途多舛的任命書便又飄落在地。何立回過神來,趕忙彎腰把那張紙撿起來遞到楊青山手里。 其實這不過是個授課的任命書,是楊青山這天剛剛拿到的:任命他給新生教數學。 “多謝了?!睏钋嗌浇舆^那張紙,又瞥了何立一眼:“你是新來的學生吧,叫什么名字?” “楊老師,”何立權衡了片刻,覺得自己不能再裝糊涂,趕忙作揖道:“學生何立,見過楊老師?!?/br> “何立是吧?!睏钋嗌匠聊艘粫?,這才冷冷回了他一句:“偷看別人的東西,這可不是個好習慣?!彼蛄嗣蜃欤骸安贿^你倒是坦誠?!?/br> “楊老師,是我的不對?!焙瘟⒉桓姨ь^,只偷偷瞥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燭光暗淡的緣故,楊青山的臉色不太好看。何立沒想到楊青山會因這而不滿,但也趕忙認了錯:“學生以后一定改正?!?/br> “嗯?!睏钋嗌近c了點頭,聲音依舊冷得很:“快回去吧。過幾天就要上課了,好好準備準備?!?/br> “是?!焙瘟②s忙應下。 其實何立雖說是應下了,但他心里依舊不太明白:這還沒開學呢,有什么可準備的? 楊青山見何立依舊杵在原地,不由得多問了一句:“你還有事嗎?” “沒,沒事?!焙瘟⒈凰@么一問有些慌了神,一時間進退兩難,忽而想起手里還提著兩包炸糕,于是趕忙把炸糕遞到楊青山面前:“老師,您吃炸糕嗎?” “不吃?!睏钋嗌交卮鸬酶纱嗬?。 “哦,好?!焙瘟⒆饕镜溃骸袄蠋熚易吡??!闭f罷,何立趕忙一溜煙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