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你想怎么罰我,我都領受?!彼恼Z聲溫柔如四月杏子林間輕風,在她耳畔緩聲說,“只要能看著你,一世,一生,都有這般笑顏,這世間最美的笑顏?!?/br> “美么,不過是空有皮相?!标阑舜鼓恳恍?,眼中泛起霧光,“天下自有清水白蓮的女子,世間男子看厭了紅蓮妖嬈,終究是白蓮好?!?/br> 他的目光凝住,良久說不出話來,只是黯然苦笑。 對她的心,這般輕描淡寫就抹去,一句紅蓮白蓮,一句空有皮相! 阿衡悶悶看不懂他們在玩什么,忍不住悄悄一扯昀凰的衣袖,“母后,我們同青青玩好不好?” “母后要休養,過些日子再與青青玩?!鄙袌蛱骊阑嘶卮鹆怂?。 “哦?!卑⒑馄擦似沧?,歪頭想了一下,手腳并用就往床上爬,嘴里嘟噥道,“不和青青玩,那我和母后玩?!?/br> “別鬧母后,快下來?!鄙袌蛏陨园迤鹉?,要拎他下來。他靈活得像一只小兔子,兩三下已經鉆進被子里,拱到昀凰身邊。昀凰想不到他會如此主動親近自己,一怔之余才回過神來,摟了他,低頭笑問,“阿衡想要玩什么?” 他眼珠一轉,“母后做小貓,阿衡做小兔?!?/br> 昀凰學了一聲貓叫,他咯咯笑,把手指豎在頭上搖了搖,“母后是小樹,阿衡是小風?!标阑诉€未想到怎么裝作一棵樹,他已鼓起小嘴朝她呼呼吹了兩口,隨即又改換新主意說,“母后是小云朵,阿衡是小鳥……”說著撲扇兩手,就要撲到昀凰身上去。尚堯趕緊揪住他,啼笑皆非,將他按回一旁,順著他說,“云朵是不能碰的?!?/br> “那……”阿衡蹭到昀凰懷里,笑瞇瞇舒服地靠住,仰頭望了她,“母后不是小云朵,母后是……母后是,是娘親?!?/br> 昀凰一怔,“你叫我什么?” 阿衡想起了殊微的娘親,覺得自己知道了什么是娘親,喜滋滋比劃著小手,指著昀凰對尚堯說,“母后是娘親,娘親是母后!” 第二十四章 下 昭陽宮外日色薄,隆冬時節午后,宮檐下冰凌倒掛。 “這幾日是最冷的,昭陽宮的熏籠和暖格再加上十二副,莫讓皇后受涼?!眴稳趯⑹謹n在袖中,一面吩咐一面留心著內殿的動靜。 他已在外殿候了許久,心知皇后醒來,皇上與小殿下都在里頭陪著,如此光景,怎敢進去驚擾。袖中沉甸甸如攜千鈞,這道從燕山飛馬送入宮的密報,壓在他袖中,令大侍丞單融心驚rou跳。他那只比老狐更靈的鼻子,已經嗅到了從燕山向天都皇城迫近的血腥氣。 單融憂心忡忡的回轉身,恰好見仲太醫從內殿出來。一夜未眠的老太醫,顯得疲憊之極,步履滯重。兩人見了禮,單融打量了一眼太醫憂色密布的臉,心里格登一下,壓低聲音問,“太醫辛苦,皇后可平安了?” 仲太醫在內殿時,當著皇后不敢多言,此時長長吁了口氣,低聲回道,“眼下是穩住了,可皇后傷后氣血虛虧,憂思勞神過甚,唉……要想保住這一胎,定要萬般仔細,稍有差池都兇險?!?/br> “皇上可知道這情形?”單融眉頭緊擰。 仲太醫欲言又止,搖了搖頭,眼下哪里敢讓皇上再聽這些。 單融松了口氣,眼下山雨欲來,變相已生,不可再令皇上分神添憂。 昭儀商妤恰此時出來傳膳,見單融等候在此,卻不入內通稟,不由略感詫異。單融與仲太醫雙雙行了禮,太醫告退,單融才近前肅容道,“是燕山來的消息?!鄙陶褍x神色一凝,會意頷了頷首,退入內殿。 爐香熏暖的內殿里,一縷微苦的藥氣縹緲,帝后二人靜靜相對。 玩鬧了這一陣的小皇子也倦了,揉著眼睛打呵欠,尚堯想將他抱下鳳榻,昀凰卻搖頭,任阿衡賴在自己身邊,伸手伸腳的呼呼睡去。 “他睡覺太不安分,你需靜養,養好身子才能生下和衡兒一樣好的孩子?!鄙袌虻恼Z聲在提到孩子兩個字時變得格外柔軟,仿佛含著一口蜜餞,一口甘醴,連同他深邃的目光也變清淺,“日后衡兒會有很多時候陪伴這個meimei,也或是弟弟……若是一個小雪人般的meimei更好。他會牽著她學走路,教她說話,帶她與小兔一起玩耍?!?/br> 昀凰垂下目光望著阿衡,唇角舒展,蒼白臉頰浮起紅暈,濃長睫毛斜斜投下影子。阿衡的睫毛像極了她的,此刻睡著,睫毛合下來,像有一雙墨色蝴蝶棲停在臉上。母子二人沉靜模樣,看著尚堯眼中,令他屏住了呼吸,唯恐此景是夢。 商妤步履輕悄的轉入屏風內。 “皇上,單融有事稟奏?!?/br> “讓他候著?!鄙袌蝾^也不回。 昀凰轉過目光,淡若不經意的一笑,“你若再守在這里,朝臣們都要擁到昭陽宮來上朝了?!?/br> 尚堯眼里瞬時神采煥然,只因她肯這樣同他說上一句話——怕只怕她一聲聲陛下,一聲聲妾身的與他生分,若還是你我,便是大赦。 他望了她,溫潤的笑,“看來我已擾得人煩了,再賴著不走,愈發要討人嫌。你好生靜養,進藥用膳自有昭儀叮囑,別讓衡兒擾你就好。我晚些再來?!彼鹕黼x去之際,翩然俯身,覆上她的唇,在她尚未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攫去一個輾轉流連的深吻。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風外,留在唇上的溫度還未散,安寧悠遠氣息仍將她籠罩。昀凰怔怔的,目光落在那道隔斷了他身影的屏風上,良久不曾收回,直至宮人奉了粥膳進來。 商妤見慣了帝后不避人的繾綣舉止,微微一笑,親手接過一碗進上來的十香益氣粥。昀凰的目光投向她,仍帶了些恍惚未散,“是燕山有消息了么?” 商妤沒有應聲,低垂了臉,以勺將粥徐徐攪溫。 “燕山行宮里的人,這些日子也該有動靜了?!标阑肃?。 商妤將勺子一擱,發出叮聲脆響,也不理會上下尊卑,發作道,“都這時候,還在殫精竭慮的算計,懷著孩子也不肯放一放這些心思,好生養著嗎?” 昀凰被她數落得一怔,心中泛起暖意,望了她輕輕笑道,“我哪有這樣安生的命呢?!?/br> 商妤心中一酸,苦澀惻然,“你自己不安生,也不想孩子安生了?” “我的算計,都是為了日后的安生,我自己的、衡兒的、你的……這孩子的安生?!标阑朔湃巫约核删彽囊辛丝空?,手覆在腹上,輕柔如有一片薄雪在掌心。阿衡已睡熟,細柔呼吸拂在她手腕??M繞在自己身后仿佛永世不散的血腥氣,在這一刻不可思議的淡去了。昀凰深深嘆了口氣,滿足的闔上眼睛,撫了阿衡的頭發,“阿妤,你瞧,若不是步步為營的算計著,哪有這一刻的安穩?!?/br> 商妤心疼難言,有一句話涌上來,欲言又止,不知該不該這個時候與她說。想了一想,到底忍在喉頭,默然垂目,將粥端了給昀凰。 昀凰并無胃口,柔聲道,“先擱著吧?!?/br> “這粥是昨夜就在小爐上細細熬的,皇上吩咐我親自熬,怕司膳的宮人做來不合口味,又一樣樣粥料都問過了太醫。外頭的朝臣們不知有多少大事等著上奏,誰想得到,皇上卻在這里為一碗粥,耗上瑣碎心思?!鄙替シ路鸩唤浺獾拈e閑說笑。 昀凰的目光落在那碗粥上,眼中如月照流波,潛流變幻,似笑非笑投向了商妤,“原先你對他半點好顏色也沒有,如今倒處處美言起來?!?/br> 商妤苦笑嘆道,“女子終歸都是軟心腸的?;噬线@份心,哪個女子瞧在眼里不心軟呢,就算是皇后你自己……也已動了真心不是么?” 昀凰目光微錯,毫無表情。 商妤卻了解她,越是心中震動的時候,越是喜怒不行于色。 見她這個樣子,商妤再也忍不住強抑喉間的話,“就算旁人看不出,妾身是看著的。以皇后一向心性,何曾將旁人的誤解冷眼放在心上。只皇上這一時的誤解,能教你傷心若此。若不是真心相付,豈會這樣在乎?” 昀凰抬眸,目光雪亮迫來,冷厲如冰,灼灼如火。 商妤不忍再說下去,不忍再用這樣的話刺醒她也刺傷她,惻然嘆息,“既然心中有他,又何苦再如此堅甲利刃的守衛自己?!?/br> 昀凰不應也不反駁,只是閉上眼,不愿被人窺見情緒。 “若是無心,寵辱不過浮名,得失只歸得失……可看著如今的皇后與皇上,妾身越發害怕?!鄙替ヒ严聸Q心,將想要勸諫昀凰的話,趁著今日都說開了。 “你怕什么?”昀凰漠然問。 “皇后是至情之人,情之噬人,皇后比妾身更明白?!鄙替サ吐暤?。 “太上方能忘情,我是紅塵欲孽中一介凡人,忘情……忘情……若真有忘情之日,那便是我赴死之時?!标阑艘蛔肿终f來,唇角笑意愴然。 “有皇上待皇后的這份心,又有小殿下,皇后為何不肯放下些許機心,些許算計,定要步步算盡,不惜代價么?便如世間女子,攜一心人,白首相扶,有何不可?”商妤語聲落,直身長跪在地,“妾身自知僭越,可這些話如梗在喉,不說出來,妾身也愧對皇后!” “攜一心人,白首相扶?!标阑藢⑦@兩句話呢喃良久,緩緩笑了,“能不能白頭,誰又知道呢。他待我是真心,防我也是真防?!?/br> 商妤一震。 昀凰眼中有悲哀的陰影,“昭陽宮的前一個主人,死前有一句話,她說,終有一日你亦似我?!?/br> “駱氏?她一介惡毒狹隘婦人,怎可與你作比?!鄙替ゲ环?。 “我與駱氏不同,男人的心性卻有一點相同,先皇忌憚駱氏,皇上未嘗不是忌憚著我?!标阑诵Φ脹霰?,“凡夫俗子尚且忌憚枕邊人,何況高處不勝寒的君王?!?/br> 商妤悚然,一時無言以對,細思之下更添心涼。 昀凰抬眸,目光落在迷蒙遠方,攝一望清寒徹骨,“將一生進退系于情愛,寄于恩寵,這樣的錯,一次已足,不會再有了?!?/br> 商妤心頭劇震,涼意從骨子里泛起,前塵舊事紛至眼前。 昀凰回轉目光,坦直的望了她,“正因你心軟,這一回我將你也瞞了,阿妤,你可怪我?” 商妤明白,她意指與于廷甫一早合謀設下連環苦rou計,不惜令小皇子犯險……這一樁事,直到最后商妤才驚覺真相,彼時冷汗遍體,難以置信。商妤不知如何回答,低了頭,良久一聲長嘆,“皇后做什么,妾身都是追隨的。妾身怕只怕皇后今日所為,伏為后患,一旦不慎為皇上所知……如此算計,步步相逼,值得嗎?” 昀凰靜靜聽著,沒有回答,微垂的目光仿佛凝固。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一笑,如常淡然,“粥快涼了?!?/br> 端起這碗十香粥,昀凰一勺勺舀了吃下,細細稠稠暖流帶著江南新米濃而不郁的清香,入口而化,將暖意送入四肢百骸。 “果然是你的手藝,別人都比不上,竟在這冰雪萬里的北國嘗到了江南的味道,真真有江南的風雨溫潤在里頭?!标阑四抗饷悦?,似有南朝帝京冬日潮濕的雨云飄入眼底。商妤幽幽笑了,“大抵也只有離家萬里的人,才能從一粥一飯里,吃出故鄉滋味來?!?/br> “如今,離家萬里的人,總算歸家之期在望了?!标阑肃?。 商妤霍然抬目,“皇后,你說什么?” 昀凰望向她,徐徐的笑,目光里鋒芒乍現,“我說的是,沈覺、仇準、十萬神光軍將士?!?/br> 商妤省悟過來,原來歸家之人不是她自己。 “我回不去,也不必回了?!标阑苏f出商妤所想,靜靜望了睡熟的阿衡,眉目間有溫柔眷戀,亦有悵惘感傷,“在這里,我有家了?!?/br> 她已有阿衡,還有腹中的孩子……華昀凰的兒女們將在北國茫茫大地上長大,他們是冰與雪的孩子,是鐵與火的孩子,是她的驕傲與一切。昀凰臉上透出光茫,越來越灼人的光芒,映了鳳瞳生輝,娥眉飛揚,一字字道,“北齊皇后不會再歸南秦,寧國長公主卻會隨復國的神光軍踏入故京!十萬神光軍伏隱三年,這場復國之戰只能贏不能輸,任何阻在我復國之路上的人,都得死?!?/br> 商妤震住,呆呆望了昀凰,只覺她身上驟然熾盛的的光芒灼得人不能抬目。 昀凰揚起臉,眉梢唇角,傲色凌然。 “我會踏著和親出嫁的路,再回到那里。當日我離宮,乘了喜紅鸞車;待我歸來,將乘北齊天子御駕親征的戰車,以昔日送嫁的五千羽林精衛開道;我要百官出迎,像他們當年出城送嫁一樣,怎樣將我送走,再怎樣迎我回去!我要親奉母妃的靈位入宗廟,我要親眼看著裴家死盡最后一人;我要他的臣民都匍匐在我腳下,要他為之累盡一生的江山,為之棄約毀諾的江山,握在我的手中!” 她眼中有妖紅的火焰在跳動,周身都散發著沒有溫度的火光,迫人欲窒;這火焰燃燒得如癲如狂,如同她的話語—— “我將開啟皇陵,如約踐諾,與他泉下相見。我要他在九泉之下清清楚楚看著,縱然他為了江山棄我于萬里之外,這萬里江山,也阻不住我歸來!” 第二十五章 單融臉色凝重的低頭踱步,忽見皇上終于步出內殿,立時涌出滿臉笑容,眼角每條細密皺紋都透出吉祥喜氣,幾步上前,向皇上行禮賀喜。 皇上微微一笑,并不停步,徑自朝宮門外走去。 單融隨后趨行,心下揣度,皇上是不想在昭陽宮里聽聞政事,還是著實累了,需歇息稍許。他將揣在袖中的密報,又掂了掂。 昭陽宮的玉階下,積雪剛清掃過,宮磚明凈如鏡。陽光迎面照來,并無多少溫度,也不刺眼,卻令身處幽深殿內一日一夜的皇上仰臉瞇了下眼睛,雪色映襯得他的臉頰也帶上了幾分寒色。單融悄眼看去,很久未曾見過皇上這樣疲憊的樣子。他最是知道皇上精力豐沛遠超常人,時常徹夜不眠披閱奏疏,天一亮依然神采奕奕召見群臣議事??上攵蛉漳且婚W失,是真戳到了皇上的心窩里,但凡事關昭陽宮,便是軟肋?;噬系睦?,只怕并非勞累,而是心累 單融暗嘆一口氣,忍不住生出對華皇后的一絲埋怨來,頗為皇上委屈。 皇上披了玄狐大氅,走下玉階,負手佇立片刻,一言不發的離了宮道,緩步沿苑中小徑走向瓊庭深處的梅林。積雪盈沒靴尖,落梅隨風,灑下三兩萼片在他肩頭。 單融跟隨在后,默默陪他踏雪而行,想是皇上心中有所憂煩,越發不敢驚擾,直至皇上徐徐回轉身來,容光與雪光相映,唇角笑意,如籠罩林梢的淡薄日光,有光無暖,和而不煦。 “朕很欣慰?!被噬系哪抗饴湓诓恢幍牧珠g,“這孩子挑了這么一個時候來,倒像是上天為了彌補,再給朕一個親人?!?/br> 風過,枝上有雪墜了下來。 單融只覺這雪直直墜進了自己心里,凍住了肺腑,半個字也不敢應。 皇上背向而立,從玄狐大氅下斜伸出手,紫棠銀絲錯云龍紋廣袖紋絲不動的垂落。單融取出袖中火漆封緘的密函,屏息呈上,料想皇上心中已然知道是燕山來的消息。 尚堯垂目凝視火漆,其艷如血,濃得似要浸透掌心,化成一泓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