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昀凰的心也在這目光里一寸寸冷了下去。 尚堯身后的承晟,躲藏在父皇身后,再度露出怨毒的目光。這目光令昀凰想起他的母親駱臻,想起幼時的華瑛,徹骨寒意從后背一寸寸升了上來。 “皇上,你想知道我為何能說出那樣的話,是么?”昀凰冷冷一笑,溫柔輕撫了衡兒后背,將他交給商妤,拂袖推開近前攙扶的姜璟,忍著越來越清晰撕扯著自己的痛楚,走到承晟跟前,一把捉起他的手,將他掌心展示給尚堯。 指縫和掌心里,青苔泥痕猶在。 昀凰望了尚堯,一字字道,“這般大小的石頭,此處本不會有,若不是從樹下翻挖來,手上怎會留有泥土青苔?孩童無心玩鬧,也會特意去樹下挖來能傷人的石頭?” 承晟一動不動,仿佛嚇呆了。 尚堯注視著他的手,漸漸變了臉色,唇角抿出刀鋒般紋路。 承晟猛的一個寒噤,掙脫了單融,發瘋般奔向一顆大樹,躲在樹后,抱樹嚎啕大哭,“父王……父王不要殺我!母妃不要殺我……” 三年不曾開口說過話的承晟,竟然顫聲哀叫著,喊出了這句話。 這一聲哀呼,如刀鋒刺在尚堯心上,他攥緊了手,抬步走向承晟。 單融惶急的呼聲卻凝固了他的腳步。 “皇后!皇后!” 單融扶住了身子軟倒的昀凰。 尚堯一驚回頭,看見昀凰蒼白的臉,她似耗盡了力氣,眉目間有隱忍的痛楚。 晟兒的哭叫、阿衡的驚懼、周遭的混亂……什么都顧不得了,尚堯只覺心頭一空,箭步上前,將昀凰橫抱了起來。 她額上有冷汗,身子蜷縮,手指無助的捉住衣襟。 “太醫這就來了,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彼麖娮枣偠ǖ陌矒崴?,她緩緩抬眸看他,無力一笑,眼中盡是傷心與疏離。 第二十四章 鳳帷內紗帳垂下,隔開了外面的光影,帳頂黑沉沉壓下來,金絲織紋上的百鳥丹鳳仿佛會動了起來,緩慢旋轉著,攪動了天地,直將人帶入無形漩渦里。昀凰恍惚覺得自己一直在往下沉,知覺漸漸麻木,神智模糊里,只知有一只手,穩穩地,暖暖地,一直握著她的手。 耳邊許多人的聲音紛亂,一時清晰一時遙遠。 她聽見尚堯在疾聲問話,聽見仲太醫蒼老的聲音傳來,帶了惶恐的顫抖,“皇后這是,這是……小產之兆?!?/br> 手上一緊,她的手驀地被攥得生疼。 可是太醫在說什么,昀凰茫然轉過頭,想掀起床幃,卻抬不起手。 “皇后體弱血虛,勞神憂思過甚,胎息不固,更受此沖撞……”滿頭白發的仲太醫一聲嘆息,看慣天家生老病死,唯有重重叩首,“微臣無能,當竭力施為,能否保住皇嗣,唯愿天佑了?!?/br> 唯愿天佑。 上天難道不是稍稍施舍給凡人一分欣喜,便迫不及待奪走么。 昀凰凄然笑,聽見紗帷外那人,黯啞了聲音,一字字道,“仲太醫,朕只要皇后安然無恙!” “是,是?!?/br> 仲太醫親手研散丹丸,調好了湯藥呈上。 床幃掀處,尚堯親手端了藥盞,讓商妤扶起她,自拿了銀勺舀起藥,喂到她唇邊。昀凰望了盞中粘稠如墨的藥汁,心中空空,抬起茫然目光,望住眼前人。 他的痛惜、憂切、歉疚,看來像是真的一般。 片刻前仿佛是另一個人,以冰涼目光看著她,像看一個冷血怪物。 他親眼見了她盛怒之下摑去的一掌,見了那孩子紅腫的臉,不問因由便認定是她苛待了承晟……終究是父子血濃于水,還是在他眼中,本就視她如蛇蝎女子。 一路攜手殺伐而來,她的手段,她的狠絕,他一一看在眼中。她不曾在他面前柔弱可憐過,不曾對他粉飾掩藏過,從杏子林里初見,她就是談笑殺人的長公主。他說,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他志在必得的女人。 當她血手奪璽,踏著修羅沙場,染一身腥艷,萬軍中與他相見,那時他看她,如看天女降臨,如看末世紅蓮;如今錦繡深宮里,淡了暗夜殺戮,遠了刀光劍影,卻只是一掌揮出,揮落他眼中溫柔幻象。 他的目光,如霜刃,如白刺,生生將她釘在冰天雪地里。 像極了離光那一劍刺入胸口時,奇異的冰涼,直抵身體深處。人的目光,原是比世間最鋒利的劍更能傷人。她恍惚在那一剎,竟覺得,這般目光在哪里似曾見過。 是誰,是在何處,卻想不起。 此刻眼前人,又變回來了雪中攜手的那人,一望深情盛在琥珀色的眼里,像是真的一樣。她直直望進這雙眼里,想知道下一刻的變幻是什么。 “昀凰,把藥喝下?!彼怂?,柔聲近乎哀求。 她順從地張口,任他將藥喂進來,一口口木然咽下。 他替她拭去唇邊藥漬,極小心地扶她躺下,仿佛她是一尊稍觸即碎的瓷人兒。她靜默地望了他,如墨長發散了一枕,映得臉頰愈發蒼白。她的眼神比她的手更涼,一派空空蕩蕩的涼。他想說的話,想說的歉疚與懊悔,都被這眼神拒之千里。萬千言,此刻說來,都是徒然。 “皇后需寧神靜養,萬勿再受驚擾?!碧t低聲稟道。 尚堯傾身替昀凰攏了攏鬢發,在她耳邊柔聲道,“你睡一會兒,我陪著你,待你睡醒過來,一切就都好了……只要你安好,旁的都不要緊。歲月久長,我們會有很多皇子皇女,衡兒會有很多弟妹,大大小小圍在你身旁,吵到你厭煩?!?/br> 她闔上雙目,仿佛沒有聽見,仿佛早已睡去,睫毛如羽扇垂覆,微微顫動。 他知道她并沒有真的睡著。 靜靜望了她的容顏許久,他只是替她掖好被衾,放下床帷。 黑暗中,她閉了眼,在想著他的話。 那會是怎樣光景,很多的孩子,她的孩子……他們會肖似誰的面容,一個個都會有琥珀色的璀璨雙目,還是有著她的黑眸?他們會有南朝人的柔曼體態,還是北朝人的矯健身姿? 眼前卻掠過云浮幻影般遐想,無法遏止這溫暖的盼望從心底涌出。 衡兒的降生,或是上天到底動了一絲憐憫,憐她在這世間煢煢無依,孤寂一身,終究賜給她一個親生骨rou,哪怕轉瞬又奪去了另兩個至親之人。 從不敢有奢望,不敢想,還能再得如此恩賜。 在這世間,她已無父無母,無兄長,無姊妹,故國同族遠隔千里;一碧無際的棲梧宮,已成前世舊夢。孤鸞北飛,無處回顧。茫茫北國,雖有喬木,卻未必容得下一樹藤蘿。她唯有將雙足一寸寸扎進這片堅冷如凍的大地,從中生長出深繁根系,為自己化出一樹參天梧桐,從此有枝可依,再不是無巢孤鸞。 —— 果真是累了,累到無力睜眼,任憑無邊黑暗吞沒自己。 這樣的暗夜,她已慣了,縱然沒有光,沒有熱,也要步步前行,因為自己便是唯一的光。跋涉在夢中無盡長路,前方漸漸涌出紅色的霧,熟悉的血腥氣飄散在粘稠的濃霧中,一個身影漸漸凸顯。 高聳宮髻,如削雙肩,徐徐轉過來的慘白臉龐。 “是你?!标阑苏J出她來。 “怎么如今不叫母后了?”她陰惻惻的笑,眼角殷紅,似要滲出血來。 “駱蘊容?!标阑死淅鋯舅拿?,“你已被廢去后位,不得再踏入昭陽宮。退下!” “我來瞧我的皇孫,衡兒生得真好,本宮喜歡?!彼挠男?,一抖風氅,赫然露出懷抱中阿衡的臉來,“華昀凰,既然你們奪了我皇兒的命,就拿你的兒子來償吧?!?/br> “衡兒!”昀凰驚恐看見阿衡臉色慘白,仿佛已是氣息杳無,不顧一切便要撲上前去,然后腳下竟一動不能動,仿佛被無形巨力縛住,惶急之下失聲喚道,“尚堯,尚堯——” 一個高大身影驀地出現在駱蘊容身后,喝令她,“駱氏,住手!” 駱蘊容驚慌轉身,叫了一聲,“皇上!” 那人從濃霧中走近,發束金冠,蒼老的面容沉郁峻嚴,卻是先皇……昀凰看清他面容,周身僵住。正是這個垂死之前被自己抓住手腕,強寫下傳位遺詔的老人,曾待她和藹慈祥,給過她眷顧關切,將她這個兒媳留在身邊當做最信任的人。卻到最后一刻才知,她的溫良忠孝,全是偽裝。 對著這個老人,昀凰不是無愧。 她從不曾當面喚過親生之父一聲“父皇”,卻一聲聲喚了這個老人??v然心中深藏孺慕,卻不得不站在他的對面,只因她的盟友是尚堯,不是太子,不是那個凌虐她的惡毒之人。 “皇上是要逼臣妾與您為敵嗎?”駱蘊容尖聲笑。 “朕從來不想與你為敵,蘊容,是你太過狠毒,逼朕到這一步?!?/br> 先皇望住駱后,目光寒冷。 寒得昀凰一顫,驟然被這道目光凍住。 先皇一步步走向駱后,伸出手,捏住駱后的脖頸。 在他掌心里的駱后,無聲無息破碎成片片飛灰,從身子開始散裂,最終是頭顱……那頭顱帶著一道道蛛網般裂痕緩緩回轉,望了過來,眼中流下鮮血,“華昀凰,終有一天,你亦似我?!?/br> 昀凰想起來了,尚堯那一瞬間似曾相識的目光。 原來依稀肖似,先皇看駱后的目光。 劇震之下,昀凰猛然睜開眼睛,抬手想要揮去黑暗中尚未消退的幻象。 手臂卻抬不起來,被一個溫軟物事壓住了。 “呀!” 稚嫩的一聲輕呼,令昀凰的神智瞬時清楚了,一轉頭,咫尺處一雙烏亮烏亮的大眼睛,泛著水光,望著自己。 “衡兒?”昀凰眨了下眼睛,以為還在夢中,酸軟的身上莫名生出一股力氣,急急伸出雙臂將阿衡抱住了。原來不是夢,他溫暖的小小身體,真切依偎在她臂彎。 “母后醒了……”阿衡吐了吐舌頭,小小聲說,“你睡了好久呀,父皇叫阿衡不吵你,阿衡沒有吵?!闭f著他扭身,朝帷帳外做了個鬼臉,“母后不是阿衡吵醒的哦?!?/br> 帷帳掀起,尚堯的身影映入昀凰眼中,昀凰的笑容一時凝住。 見她醒來,他疲憊得現出紅絲的眼睛,立時煥然。 “果然衡兒來了,你才肯醒來?!彼剿磉?,昀凰將臉側過,淡淡避開了他的目光,只望了阿衡,柔聲道,“衡兒好乖?!?/br> 帷幔外腳步聲急,是商妤顧不得禮數奔了進來,望見昀凰,眼眶便紅了,“上天保佑,總算是好好的過來了!” 昀凰怔怔的,不敢相信上天再一次眷顧了自己。 商妤又是欣喜又是后怕,嘆道,“太醫說脈象已漸回穩,只是這一回娘娘氣血不足,羸弱不固,務必靜養在床,依時進藥,十五日不可起身,不可憂思勞神、不可傷肝動怒、不可郁結于心、不可受煩擾……”她肅著臉,一氣說了八九個不可,雖目光不斜,只望著昀凰,卻分明是夾怨帶怒說與皇帝聽的。 隨即話鋒一轉,商妤仍板著臉,卻道,“如今皇后醒了,陛下也可安心了。昨夜陛下在此守了一整晚,今晨朝會也罷了,一步不離,水米未進,陛下還請保重龍體?!?/br> 昀凰看向尚堯,目光與他交匯于無聲。 “現在什么時辰?”昀凰以為只是小睡了一會,卻聽商妤應道,“午時剛過?!?/br> 一夢一醒間,晝夜交替,竟到這時分了。 “你服了安神的藥,可睡夢里也不安穩,時時驚悸,還喚著衡兒的名字?!鄙袌驙科鸢⒑獾男∈址旁谒中睦?,順勢握住了她的手,“我讓衡兒來陪著你,好讓你安心?!?/br> 他深深望了她,頓住話語,目光一瞬不瞬。 “皇后也該進膳了,妾身這就親自去備些合口味的飯菜?!鄙替デ屏说酆蠖?,心領神會的一欠身,借故退了出去,臨去前投向昀凰的一眼,含了幾許喜幾許憂。 阿衡好奇的轉動眼珠,不明白父皇母后為何你望了我,我看著你,卻誰也不說話,像是在玩一種奇怪的游戲,于是他也不說話,瞪大眼睛,鼓著嘴巴。 昀凰被他這樣子逗笑,尚堯也露出笑容,兩人目光再度交匯,他的目光凝停在她臉上,驀地伸臂一攬,將她狠狠擁在胸前,雙臂收緊再收緊。 她聽見他的心跳聲,急急,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