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開啟之際,心底有一線奇異的期盼,仿佛幼年時,得了一只玉葫蘆,內侍哄自己說是一件神通廣大的鎮妖寶貝。此后便一直惴惴擔憂又渴盼知道,若是打開,會釋放出怎樣的鬼怪。那只玉葫蘆最終被自己下了狠心打碎,卻什么妖怪也沒有。 幼時的幸運不會再度降臨。 密函奏報——高氏太皇太后已于昨夜崩于燕山永樂行宮。 燕山行宮卻毫無動靜,既未向宮中報喪,也未在行宮舉哀。 太皇太后已崩,身邊人卻秘不發喪。 尚堯面無表情,將展開的密函遞給單融。 單融雙手接過,凝神一字字讀完,額上已是冷汗密布。 他不敢猜想誠王為何隱瞞太皇太后的喪訊,一個幽靈般的念頭已不由自主跳了出來,不受他控制的在眼前擴張、彌散、籠罩下來……卻聽皇上聲沉如水,如同黑暗中悄無聲息掠出的梟,捕捉住了這個蛇行而起的“幽靈”,一字字平靜道破:“他需要拖延時間,布署兵馬?!?/br> 劍已出鞘,弓已在弦,血光之變就在頃刻了。 單融是一路伴隨皇上從晉王之位走到如今的人,血光殺戮已然見慣,如今不過是清理帝位之側殘藤野蔓的最后一舉,除去誠王,從此再無一人能對皇權制掣,也再無人能阻撓帝后同心,并吞南朝的大業。然而這最后一戰,對于皇上似乎殘酷猶勝三年前奪位之役。 若是誠王、武成侯、高氏這沉寂多年的一脈余灰,要借太皇太后留在這世間的余燼,作回光返照的一搏,便是生生逼得皇上收回最后的慈悲。單融心生悲涼,只覺好一個孤凌九天,高處不勝寒的皇家。 皇上伸手折下枝上一束尖尖的冰掛,攥在掌心里,看它慢慢融化,“冰終究是冰,捂不熱?!?/br> 單融低了頭,“此乃天意?!?/br> 皇上目光深垂,眼窩凹陷處的陰影,蘊藏著來自西域母系的神秘,如一層紗幕蒙上來自齊人祖先的冷峻輪廓,令人永遠看不透這優雅容貌之下隱伏的殺機。 “朕會給他放手一搏的機會,容他將手中可調之兵,盡數調來?!?/br> 單融一驚,“皇上,當真要容他帶兵如入京?” 皇上張開手掌,融化在掌心的冰水,一滴滴順著指尖墜下,“不但讓他入京,朕還應更慷慨些,為他開啟宮門,令百官迎候,送他登上大殿?!?/br> 單融不由張了張嘴,呼出nongnong白氣,舌頭仿佛也有些凍住,“皇上三思,此舉會不會太過涉險?” 皇上并未回答,凝神若有所思,“追蹤行跡可有發現?” 單融謹慎應道,“已循雪夜行跡查遍臨近村落,發現一處村莊有疑,因怕打草驚蛇,尚未尋得時機接近?!?/br> “比起他能調動多少兵馬,朕更想知道,他在此處藏了什么?!被噬侠渎暤?,“眼下暫不驚動,伏圍待命,若放走一只飛鳥,就斬一人是問?!?/br> “是!” “臺衛都督這個位置空懸已久,朕將姚湛之冷置到如今,也到了用他的時候。即刻擬旨,命姚湛之兼領臺衛都督,總攝禁軍與京畿九衛?!被噬匣剞D身,玄色大氅拂過,枝上積雪紛落,雪的白,與他眉鬢的黑,冷冷相映。單融惟有應諾,越來越無法揣摩皇上的心意,當此關頭,竟將拱衛京畿的兵馬大權交到姚湛之一人之手,難道是倚重他來對抗誠王?這又不似皇上一貫行事之風。思忖之間,單融垂手肅穆等待皇上示下,皇上卻已踏著積雪走出了小徑,抬目望了昭陽宮,嘆了口氣,似是喃喃自語,“昨夜蓬壺宮里,晟兒是獨自一人?!?/br> 單融皺眉躊躇著,不知該不該告訴皇上昨夜發生在蓬壺宮的事。 “大皇子現在如何?”皇上仿佛能于無聲中洞察人心,駐足回頭看來,銳利目光令單融不敢有半絲隱瞞,雖是小事,也原原本本稟道—— 當時眼見著父皇顧不得自己,親手抱了皇后離去,大皇子抱著樹,哭得撕心裂肺,任誰也勸不住,還是單融上前將他強行拉開,親自護送他回蓬壺宮的?;氐綄m中,大皇子也是哭得累了,不再發作,由嬤嬤和宮人們侍候著盥洗了,昏昏大睡,一直睡到夜里才醒。李嬤嬤怕他餓著,早已溫好了他愛吃的甜酪呈上。大皇子嘗了一口,便尖叫著將碗打翻,說李嬤嬤想燙死他。李嬤嬤跪下請罪,大皇子抱起手邊暖爐,劈頭蓋臉砸過去,爐中熱炭潑濺出來,灼傷了李嬤嬤臉面。 單融一邊說,一邊覷看著皇上的眉頭越皺越緊,忙打住不敢說下去。 蓬壺宮里的宮人走路都踮起了腳尖,生怕一有不慎觸怒大皇子,招來李嬤嬤那樣的無妄之災。新調來的蘇嬤嬤更是小心翼翼陪著笑,從宮人手里接過一道道食盤,跪在榻前小聲問,“殿下瞧瞧這個,可要嘗嘗?” 抱膝蜷坐在床上的承晟,將臉埋在膝蓋間,只露出一雙滿是敵意的眼睛。 忽的,他眼睛一亮,抬起頭來。 一只雪白小兔蹦跳著跑了進來,脖頸上系著紅綾繩與金鈴鐺,正是小皇子不離身的玩伴青青。追進來的宮女急急忙忙抓住兔子,怯聲道,“殿下恕罪,這兔兒不知怎的從昭陽宮跑來了這里,奴婢這就抓了還回去?!?/br> 承晟的眼睛發出亮光,伸出手,示意宮女拿給他。 宮女將小兔子放入他懷中,他尖削的小臉上露出一絲欣喜笑容,將臉頰貼上兔子柔軟皮毛蹭了蹭,拿起手邊銀盤里新鮮切好的果片喂給兔子。 蘇嬤嬤見他與小兔玩得開心,便領著宮人們退了出去,不擾他的玩興。承晟見人都出去了,便也松懈下來,趴在床上摟著小兔玩了一會兒,慢慢坐起身來,一下下撫摸著趴在他腿上的小兔,微笑著伸手捉住它兩條后退,倒拎起來。小兔在他手中掙扎蹬腿,他手上猛的加力,要將兔子兩腿扭在一起生生拗斷。 “住手?!?/br> 猛然間聽見這個聲音從屏風后傳來,嚇得承晟突的打了個寒噤,松手撒開驚恐的小兔,任它跑了。他轉過頭,看見屏風后走出來的人時,小臉一僵,身子抖抖索索往后縮,仿佛比那只小兔更加驚恐。 “八歲了,你果真懂得了不少事……懂得怕,也懂得自己在做什么?!?/br> 尚堯站在承晟面前,望著自己的長子,緊握的雙手負在身后,隱在袖中,壓制著怒意,緩聲道,“你以為這是阿衡喜愛的青青,你想殺死它,令阿衡難過是么?” 承晟仰起頭來,望著走到了面前的父皇,被他的身影籠罩住,一時間天都暗了下來,他不敢動彈,不敢逃跑,只能盡力蜷縮起身體,試圖把自己藏起來。 “這一只,不是青青,是父皇原想給你的。只不過父皇想試你一試,看看皇后究竟有沒有錯怪你?!鄙袌蚩粗矍吧榭s的孩子,他是如此弱小,楚楚堪憐,整張小臉上似乎只剩下一雙驚惶大睜的眼睛。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怎能相信,這樣一個孩子,會親手擰斷小兔的腿,會用石頭砸向自己的弟弟。 “記得從前,你為了護一只偷鳥的貓兒,寧肯受母親責罵也不放手。那時你是一個心地仁善的孩子,愛哭,愛笑,愛悄悄跟在我后面……你每次新得了一樣玩物,總能喜愛很久,最愛同美貌女子親近。她們都笑你像我,是個多情的人?!鄙袌騻壬碜讼聛?,撫了承晟的頭,凝望著他蓄滿淚水的眼睛,滿心傷痛惻然化作一聲長嘆,“如今,你竟知道恨了?!?/br> 承晟開始抽噎,漸漸壓抑的哭出聲,終究嚎啕起來,雙手緊緊抱住了父皇,拼命的抱緊,用盡所有力氣,被他腰帶上鑲嵌的寶石硌得手指生疼,這樣的疼才能令自己相信眼前的父皇是真切的。 “晟兒做錯……錯事了……”承晟一面哭一面結結巴巴道,“父皇殺……殺了我吧!我想母妃,我想見……見到母妃!” 尚堯扶他坐正身子,“堂堂男兒,怎能哭哭啼啼?!?/br> 長久不說話令承晟的語聲變得生硬結巴,這幾年他對誰都不肯說一個字,像是啞了一般,太醫都以為他失了心智。原來他還是會說話的,只是不愿意說了。 尚堯摟緊了承晟,想起幼時的自己寄身他人籬下,也曾是寡言的,只因那種孤獨實在是無人可訴。他懂得承晟的沉寂,懂得這舉目無親的苦楚。 “你是做錯了事,只是這錯不在你,在父皇,在你母妃?!?/br> 尚堯心中沉痛難言,至今追悔當初的疏忽,沒有將承晟及早接走,留他在駱臻身邊,未曾料到駱臻狠毒如斯,連親生骨rou也下得去手。他不愿知道含恨而死的駱臻,臨死前如何對待這個孩子,怎樣將刻骨仇恨灌注在一個五歲孩子的心里。他不愿再問承晟,不愿他再次想起那段噩夢。 承晟慢慢抬起手背擦去淚水,低頭默默聽著父皇的話,心中在嘶吼著反駁他——母妃沒有錯!母妃說過,她是被你們害死的! 那是日日夜夜他都不敢忘記的時刻,美麗的母妃流著眼淚為她自己梳妝,可是眼中的淚不斷流下,混了胭脂,變成紅色的淚。她把那個胭脂缸一樣的小盒打開,用簪子尖挑起一些,拿給他看,說,“你要記著母妃是怎樣死去的,記著母妃現在的樣子。你要好好活下去,為我復仇?!?/br> 乳母申娘子哭著抱緊他,同他一起眼睜睜看著母妃服下了毒藥。 申娘子開始大聲呼救叫人,母妃將他拉到懷中,溫柔的抱著他,像小時候喂自己吃飯一樣,用簪子尖挑起毒藥,微笑著喂向自己口中……許多人沖了過來,從母妃的懷抱里搶走了他,母妃松開手,毒藥從手里滑落,她孤零零仰倒在地上,鮮血從口鼻眼角流出,最后的目光一直望著他。 那之后他就昏昏噩噩,有許多事不記得,許多人的面目聲音分辨不清。 只記得母妃最后的話語,記得她口中那個一字字要滲出血來的名字:華昀凰。 再之后他開始能記起更多事了,記起那一口險些喂入唇間的毒藥,記起人人都在說,他幾乎被母妃毒死,全虧了申娘子的救護……于是他悄悄問申娘子,母妃真的喂我毒藥嗎? 申娘子說,殿下,這是王妃的良苦用心??!只有這樣,讓皇上更憐你,對你有愧,才會多護著你些。不然你是一個沒有了母親的孩子,若再沒有父親憐惜,那個妖女時刻都能害死你。 “晟兒?!?/br> 父皇的聲音將他從暗無天日的回憶中喚醒,承晟茫然抬起頭,望了眼前這個從父王變成了父皇的人,當他還是父王的時候多好,只是自己一個人的父王;如今他成了別人的父皇,那個小爬蟲一樣可厭的娃兒,口口聲聲喚自己的父王做父皇……真應該把那個小蟲子砸死才好。 尚堯頓住了話音,久歷殺伐,這一刻卻在這個八歲孩童的眼里感到了寒意。為何一個孩童的眼睛如此森冷,竟是混沌的灰。 這一天一夜里,總在想著往后該如何讓承晟在宮中長大,如何化解他對昀凰的恨意,如何讓他不重蹈自己灰暗的幼年。到這一刻,面對這雙盛滿戾氣的眼睛,尚堯終于醒覺出,自己應該給他的,不是堂皇宮室,不是名馬雕弓,而是安寧。 哪怕從此父子疏離,也不能讓他滿懷仇恨長大。 尚堯深深嘆息,“也罷,也罷……晟兒,既然你在宮中從未開懷過,這蓬壺宮于你,與牢獄無異。父皇想讓你去另一個地方,那里會讓你修養心性,不再害怕,你會有安寧?!?/br> 第二十五章 下 冷得見鬼的四更天,圍著皮袍,在炭盆邊上打盹兒的胡校尉,被值夜士兵叫醒,說是有人執令牌要開門出城。胡校尉窩了一肚子火,卻不敢怠慢,立刻披衣整甲邁出門來,迎頭被夾裹著雪粒子的寒風一刮,眼皮像有針刺刀扎。 瞇眼看去,隔著城門下徹夜高燃的火堆,有幾匹高頭大馬,齊齊整整一字排立。馬背上的人風氅兜頭,黑漆漆看不見面目,人與馬連成一道紋絲不動的影子,與黑夜融成一體,馬蹄鐵的寒光映了火光,馬鼻里噴出的nongnong白霧,令這幾騎看上去才知是活的,不是寒鐵鑄的。 天子腳下,值戍皇城,胡校尉是見過世面的。這么一照眼,他已知道來人的厲害,快步上前查驗令牌。為首之人頷首示意他近前,待他身影擋住周遭目光后,那人從風氅下翻腕亮出一面烙有禁軍飛虎紋的令牌。 胡校尉正待接過細看,目光觸及那人風帽下露出的一雙眼,頓覺冷冷撞在刀口上,莫名打了個寒顫。他是軍中老油子了,慣與禁軍們吃喝嫖賭在一處的,眼前這幾個人分明一看就不是禁軍,禁軍中豈有這等人物。 胡校尉不敢作聲,驗看了令牌后,垂手退后三步,轉身向守門士兵下達了開城的命令。 城門軋軋開啟不過丈許,幾騎一掠而出,迅疾如魅影,馬蹄聲攜去悶悶雷霆。 胡校尉望著最后一道影子沒入城門外無邊寒夜與濃霧,心突突的跳了起來。 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血河火海,想起為了阻止廢后的叛軍攻入東門而死在自己眼前的弟兄們。自己拼死斬殺叛軍,因這份戰功從普通士兵步步升到這個校尉。當今圣上登基之后,撫恤功臣,安養百姓,天都三年來都太太平平。胡校尉很知足,不指望再升官,就在這東門安穩的守一輩子也夠了。 此夜突然持敕令金牌出城的人,只怕來自宮中,卻不知去往何處,令胡校尉心頭升起一絲惶惑不安。天明換值后,他回家跟妻兒吃過早飯,便去尋從前一起守城,而今調去禁軍里的兄弟喝酒。 卻沒想到,禁軍今日突然大校閱,宸衛大將軍親臨點兵cao演。 胡校尉在東門酒肆獨自喝了幾盅酒,遠遠望見東門外禁軍大營的方向,半空里沙塵滾滾,這令他又想起了昨夜之事,總覺得這皇城里有什么不尋常的事要發生了。 他的預感在三日后應驗。 太皇太后崩,圣上悲慟,為之綴朝兩日,詔令民間悉停嫁娶,輟樂舞,朝官除冠纓,庶民去妝飾,盡服縞素七日。 胡校尉一早起來,看著媳婦給兩歲兒子的小腳套上棉鞋,鞋面納的是紅線,立即呵斥她換掉。出門時,見到里尹老頭兒沿著街巷,正在挨家挨戶提點,將門前彩飾除下,拖長聲調說著,“兩日后午時,誠王殿下親奉太皇太后梓宮還京,萬民舉哀,家家戶戶都要張懸白布,到門口跪迎……” 胡校尉暗嘆口氣,那天恰輪到自己白日值守。 太皇太后梓宮本該從南面正門承天門入城,可是從北邊的燕山行宮過來,如要入承天門,就得繞城半圈。也許是不想大費周折擾民,誠王下令從北面應天門入城。到時必有一番極大的排場,胡校尉只希望千萬不要出錯,不要在自己值守的時候出任何差錯。這可是護送太皇太后梓宮回京的皇家儀仗,是誠王殿下親臨,聽說穿過皇城抵達宮城的時候,皇上會在宮城前率文武百官素服親迎。 胡校尉心里慨嘆,太皇太后離開宮里都有多少年了,人死了才迎回,還不如尋常百姓家,尚能在老人活著時盡點孝道。死后哀榮大過天,她老人家也看不到了。 —————— 昭陽宮里里外外也早換了一片玄黑素白。 “她走時皇上還在幼齡,如今衡兒都兩歲了?!?/br> 昀凰語聲淡淡,指尖拈著細銀針,引著線穿過,打上一個結,親手給阿衡縫著一件新斗篷。商妤知道昀凰不擅女工,這斗篷縫得并不精巧,卻一針一針勻衡綿密,若不是心境安定沉穩,縫不出這樣的針腳。 衡兒不曾夜里出行過,外面比宮里更冷,不知這件斗篷夠不夠御寒。昀凰打量著手中斗篷,又密密加了幾針。 此時雪落無聲的宮城內外,恰是暴風雪來臨前最寧靜的時刻。深宮之中,看不見外頭的刀出鞘、箭上弦、人披甲,只有刮過宮檐的風聲,一下下聽來都像刀聲。 車駕已齊備,已到了數著更漏聲的時刻,昭陽宮里的皇后華昀凰,半倚鳳榻,斂眸低眉,只在不緊不慢的縫著一件孩童的斗篷。指尖如蘭徐展,玉簪低綰,周身的素色連了臉頰的瓷白,只有唇上氤氳著一點血色。 靜臥休養了這幾日,氣色也未見回緩,商妤憂心她的身子,更甚于皇城上空呼嘯風聲中的刀聲。而她自己,卻在悠悠說著太皇太后蒼涼的此生。 “她從昭陽宮遷入長樂宮時,也不過三十六歲吧?!标阑说瓎?。 “三十五?!鄙替サ吐暬?。北齊宮中歷代往事,在她隨嫁而來時已熟讀牢記于心?;屎缶诱殃枌m,太后居長樂宮,高氏也曾是這幽深昭陽宮的主人,爾后卻在燕山行宮孤零零住了大半生。 昀凰頓住拈在指尖上的針,目光凝在針尖上,“終究還是回來了,長樂宮鎖閉了這些年,重又開啟,不知她情不情愿以這樣的情勢回來?!?/br> 對于高氏太皇太后,這個顯赫一時卻孤獨一生的老婦人,昀凰每每想起她顫巍巍執起自己的手,錯認是故人,心頭仍有酸楚,仍會想起自己薄命的母妃。 “梓宮回到長樂宮之日,可惜我不能迎她了?!?/br> 身側的商妤,仿佛出了神,一時沒有應聲。 昀凰目光不抬的問,“你在想什么?” 商妤嘆了口氣,在昀凰面前無需掩飾,心中憂慮盡在臉上,卻一時無話可說,望了身側那盞碧琉璃宮燈,緩聲道,“妾身只是在想,明日之后,這昭陽宮不知是什么樣子……但愿別毀了這盞燈,難得有一樣是皇后心喜的?!?/br> 昀凰將針線擱下,目光掃過那盞碧琉璃七層蓮花燈,移向紋錦層疊的帷幔、百鳥朝鳳屏風,投向次第宮燈映照的外殿,低低一笑,“這光,從琉璃碧里透出來,像極了從前晨光透過梧桐窗,照入棲梧宮的樣子……你還不曾見過棲梧宮,那時候,像是一處世外禁地,或是琉璃世界,外人不能踏足半步。如今這昭陽宮,卻是不一樣了,任誰來去,也都無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