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兄長終于尋到了那一味御醫藥方中的重藥,原是為他續命的,若劑量逐日加重,便成了催命的毒藥。只要在每晚的藥中再添些許,他便捱不了太久。 第一次投藥,她的手在抖,心在抖,周身在抖。 心下有萬般掙扎,如何忍得,讓那人的性命斷送在自己手上。他的容顏、目光、身影……從濃黑的藥汁里映上來,那容顏如雪,那目光如霜。她的淚墜入藥中,如果心底的怨,能化在淚中,就讓這滴淚,做了那奪命的毒。 奉了藥,一步步走進寢殿,心中有奇異的最后一線欣慰,他肯讓她親手侍藥,到底對她雖無情,卻還有信。 夜闌無聲的寢殿中,杜若冷香浮動,宮燈孤照,白衣煢煢。 他端坐御案后,執筆凝定如石,久久紋絲不動。她不敢近前,不知他在想什么,竟有那般冷寂成灰的臉色;不知他要寫什么,竟連執筆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紫毫端,終落于紙上,一筆一劃,如施刀斧。 他蒼白如紙的臉色,隨紙上每寫一字,愈是蒼白一分,愈映得他鬢色、眉色、眸色,深如茫茫無盡黑夜。唇上僅有的血色,最后也褪盡,眼底幽幽光亮如星辰隕落般黯然熄去。修長手指再也握不住一支筆的重,紫毫擲落地上,玉管脆裂,濺墨如血。 他站起身來,眼里茫茫,看也未看她一眼,緩步走向殿外,廣袖垂地,白衣離索,背影蕭悴,薄得似一縷煙塵,隨時會在夜色里化開。 “陛下要去哪里?”她問。 “棲梧宮……”他的語聲清冷,邈遠得像從天邊傳來。余音未盡,他身子微微晃了一晃,手扶向身側如意琉璃樓閣宮燈,宮燈倒下,人也倒下。 殷紅的血,從他唇間涌出,染紅大片衣襟。 她手中藥盞墜地,跌得粉碎。 那一夜他命若游絲,御醫幾乎回天乏術。 留在御案上的那一紙書,是南秦國主寫給北齊新冊封皇后的賀書,是兄長給幼妹的諄諄祝訓,是他寫給被他親手送入北齊和親的華昀凰——“克令克柔,惟勤惟儉,孝養孔虞,盡敬婦德……” 望了紙上沉靜無波的筆跡,裴令婉幽幽笑出聲來。她在他病榻旁徹夜垂淚,泣不成聲,心中想的是,就這樣救不回來也好,就這般魂歸九泉,清清凈凈撒手去了也好。 可他不甘撒手。 兇險至此,也不知他憑了怎樣心志,生生又熬過來。 他的時日更少了,可對她而言,對裴家的安危而言,還是太長。 再一次投藥,裴令婉的手,已不再顫抖,不過是讓他早一些解脫,或遲或早,于他是一樣赴死,于裴家,于她,卻可絕處求生!照所投的藥量,慢慢銷蝕他衰弱也強韌的生命,她計算好了,至多還有六十日。他來不及在死前向裴家動手,她卻有備而來,來得及一手挾小皇子臨朝,一手憑裴家軍鏟除沈家。 千算萬算,天命難算。 尚未來得及部署周全,尚未到她暗暗等待的日子,他終究不肯讓她如愿,……人之將死,或許真有冥冥中感應。此后一次次午夜夢回,乃至今日,裴令婉仍無法擺脫那個殘照如血的黃昏,那個獨自走入血色落日中的身影—— 那一天,他來她宮中,與幼子相伴了半日,臨走將幼子交與她手中,注視著她的眼睛,淡笑道,“你進宮也有些時日了,朕記得第一眼見你時,你滿面羞紅?!?/br> 她怔怔回望他,一時竟哽住了喉頭,無言以對。 “令婉?!彼麊玖诉@一聲。 多久已不聞他喚她的名。 “陛下?!彼槒牡厍?,伏跪在他膝前,柔婉仰頭。 他抬手替她掠起一絲散下的鬢發,指尖在她臉頰微風般拂過,沒有停留。 “朕走了,你珍重?!彼⑽⒁恍?,轉身徐步走向殿外,身上龍袍玉帶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輝,肩上日月紋章鮮活得仿佛會發光。她抱著孩子,癡癡望著他就這般走入夕陽殘紅里。 是夜,皇帝駕崩于棲梧宮。 她恍恍惚惚,身在夢中一般,被近侍宮女左右扶持著,步履如浮,不知是怎樣走上棲梧宮里玉階層層的鳳影臺。這座宮室,自舊主走后,再無外人踏入。 風動珠簾,垂幔翻飛。 縈回不散的一縷香氣,有他身上的杜若冷香,也有此間舊主的迷離氣息。 他靜靜安臥在那舊主的鳳榻上。 一身白衣,烏發散覆玉枕,容色寧定。 【作者題外話】:提醒:前面第十三章 上有重要修改。 第十五章 那夜,裴令婉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棲梧宮的。 他宛如沉睡在雪掩霜埋中的遺容,她只看了一眼,雙膝跌落在地,頸項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冰涼的手扼住,折低,再抬不起來,再不敢多看一眼。如同初承恩的那夜,她跪在御榻前,顧不得少女的羞怯,悄悄抬起目光沿著那雪白中衣徐徐上移,移過他衣襟微敞的胸膛,移過堅玉般的下頜,他的眉眼終于照進她眼中。一瞥,驚艷了她的一生。 他生于深宮,死于深宮,流亡輾轉,復位中興,一生耀目如星墮,雪亮而短促的光芒劃過了這皇朝的天穹。終究在這碧幽幽的棲梧宮里,他這孤獨沉重的一生猝然而止。而她呢,從此剩她一人,獨對深宮九曲里滿目的白與黑。 這個曾令她愛入骨,也曾怕入骨的男子,已經遙隔九泉,可她依然畏懼。 她怕極了,怕他會驀地從沉睡中睜開眼,用那雙寒夜般看不穿的眼睛望著她,看清是她親手投下的毒,是她奪去了他的命。她怕得不敢抬頭,甚至不敢慟哭出聲,六宮上下都為皇帝賓天而哀聲震宇,連風聲里都是綿綿嗚咽,她卻流不出一滴眼淚……這一刻來得過早了,即便心底已將來日奪宮之謀一步步推演過了,猝不及防間,她還是失了心,亂了神。踉蹌退出棲梧宮,鬼使神差般回頭看了一眼宮門,剎那迷了眼,又看見當日那個深紅長裾逶迤如血漫過玉階的背影……那個妖女就像是天生從血池里走出來的,一身殺伐,踏血而行也能步步生蓮。 這一念,激出了裴令婉的意氣。 她從恐懼中清醒過來,抖著手給兄長傳了信。 兄長會控制住京畿,而宮中這一役的勝敗,就看她能不能控制住小皇子,能不能降住王隗—— 本朝鐵律,皇帝駕崩后,身邊服侍的人,無論什么樣的資歷地位,都只有一個結局,那就是跟隨先皇,前往皇陵守陵,終生不得再踏入宮闈一步。命好些的,先皇臨終前給個恩旨,或是擁立有功,新皇給個情面,準其還鄉。也有人半生都仰仗著天子身側的榮光,呼風喚雨慣了,受不住往后皇陵寂寥,落魄成無主之犬,便自裁殉主,得個忠奴之名。 這宮中,皇帝之外,除了昔日的華昀凰,也只有王隗,是皇后裴令婉心存忌憚之人。這王隗是個極厲害的人物,宮中各處盡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实鄄⒉粚裙龠^于倚重,向來禁止內官議論朝政;王隗也不是個好弄權的人,身為中常侍,只在皇帝身邊盡心服侍,不與外臣多攀援。華昀凰還在宮中時,王隗對這個長公主禮敬無比;華昀凰遠嫁,權盛一時的何家敗給了皇帝,廢皇后何氏打入冷宮,裴令婉從賢妃晉為皇后,王隗便又轉對裴皇后恭順親善。小皇子一直是王隗親自照料,他一個無親無眷的閹人,對小皇子,亦奴亦親,寶貝到了命里。 皇帝千秋之后,王隗的去向,最好也不過是還鄉養老,可如今,裴令婉要給他一個更好的去向。她能讓他留在宮中,留在他榮光無限的中常侍之位上,留在小皇帝的身邊。 只要太后臨朝,女流之身離不開內官的輔助;皇帝年幼,也離不了貼身服侍的人。若是王隗跟裴家同了這條心,往后他還是他,換了皇帝,也不會動搖他的位置。這天大的恩惠,只有她裴令婉能給他,先帝再信重他也不會為了一個內官破了這祖例,不會為了留下一個王隗,而罔顧朝臣諫官滔滔之口。 王隗已備好了白綾,他是要在為先帝治喪完后就自盡相隨的。 他一個無家無后之人,沒有放不下的,唯一放不下的是小皇子。他親手為小皇子穿戴孝服,老淚無聲縱橫。深宵里他抱著小皇子,在等昌王入宮,以宗室僅存的尊長身份主持發喪,宣布幼帝繼位。 恰逢沈相已離京,能夠主持大局的只有裴皇后和昌王。 昌王是知道本朝“立幼殺母”這鐵律的,皇帝生前已有此意,昌王和沈覺更是知道的。小皇子繼位,依例,也就是裴后的死期。似乎王隗并不關心等來的是皇后還是昌王,對他而言,這深宮中的一切已隨著先帝的駕崩而結束,之后誰死誰生都與他無關。 熟睡中被驚醒的小皇子,啼哭不休,不知是否感應到他在這世間血脈深系的那個人,還未曾聽他喚過一聲“父皇”,已撒手離去,留下他這小小弱弱的一個人來承擔幾乎壓垮了他父皇的萬鈞江山。王隗親自將哭啼的小皇子摟在臂間拍哄,低著頭,眼睛只望著孩子,連裴皇后走進殿來,左右都跪下了,王隗也沒有抬起眼皮,沒有停下撫拍孩子的手。他一夜間蒼老近于灰白的臉上,每條皺紋都泛著慈祥眷戀的笑意,任誰也不能將這個抱著孩子的老人,與素日里殺人不見血的中常侍大人當做同一個人。 皇后裴氏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參拜,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 他是一個即將赴死殉主的人,而裴后,也是個離死不遠的人了。 他對著小皇子軟聲軟氣地說,“不哭了,不哭了啊,就要做小皇帝了,再哭可怎么像樣。坐在大位上的人,你看你父皇,流盡了血也是不流淚的。您要哭就在老奴懷中哭個夠吧,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光了,往后老奴不在了,您就不哭了?!?/br> “這么小的孩子,沒人疼,沒人護,坐在再高的龍椅上,也要哭的?!?/br> 裴令婉走近前,伸手想抱孩子,王隗一側身,避開了她冰冷的手。 她仍由自己的手僵在半空,也不縮回,對著王隗和他懷中的孩子平平伸出,幽幽一笑,“我這個母親,再不濟,總是和他生死一脈相連的。外人的忠,或是不忠,誰也說不清。只有母親,永遠不會離棄自己的孩兒。一個離了孩兒的母親,便什么也不是了……” 王隗的眼皮朝她微微抬了一抬。 裴令婉聽著自己的沙啞哀聲,心底的凄楚哀慟仿佛連自己也當了真,眼中滾出的淚,如泉涌難竭,“孩子還小,身邊不能一個真心疼他的人都不留下,即便妾身命薄,沒有福分再照顧殿下,天底下又哪里去找您這樣一份赤腸忠心!” 王隗的眼皮又再抬起了幾分,目光從小皇子身上,沉緩的,滯重的,轉向了她。 從這一轉的目光里,裴令婉心頭一緊地知道,王隗的軟肋,她拿準了。 裴令婉笑了笑,徐步走向王隗,冰涼雪片拂過耳鬢。 王隗專注望著小皇帝蹣跚逐雪的身影,腦后卻似長了眼睛似的,不待她走近,已從容轉過身來,躬身問了聲“太后圣安”。 庭中枯枝蕭索,細雪落地無聲。 “瑞雪兆吉,托太后和皇上的福,明年春旱可解了?!蓖踮蟛[了一雙笑眼。 “總算盼來了這場雪?!迸崃钔駠@口氣,“可吉兆,吉在哪里?!?/br> 王隗低垂眼皮,沒有應聲。 裴令婉的目光細銳如針,從他臉上掃過,掃不出半分起伏痕跡。 她靜默片刻,驀地一聲促笑,“王隗,你曾是長公主跟前得寵的人,你也知她,如今她嫁也嫁了,有鳳座,有皇子,還有什么不甘心的,竟饒不過我們孤兒寡母,還要在先皇身后大動干戈……你說,她究竟想要怎樣?” 王隗肩臂垂低,眉目不動,“從前老奴一心侍候先皇,于旁人,所知不多?!?/br> 這話里的風頭,在裴令婉意料之中。 她便又嘆,“當年哀家也聽聞過,沈覺與她一早有私,先皇為了兩國聯姻大計,將她和親北齊,做了堂堂正正的北齊皇后,可她身為長公主,沈覺身為少相,這二人卻不顧兩國體面,辜負先皇苦心,一再勾連不斷,如今更鬧得兩國邊境不寧!真教哀家心痛!” 王隗臉上神色仍是一絲起伏也沒有,恭恭敬敬道,“太后息怒。老奴身為內官,謹奉律例,不敢妄議朝政?!?/br> 如今倒是不敢起來了……裴令婉心底不由冷笑,先帝在時,華昀凰把持后宮時,他王隗也曾威風八面,甚至當面呵斥過朝廷大臣。眼下的王隗,卻是換了個人似的,把這些威風全忘光了。這三年來,身在中常侍之位,王隗斂聲息氣,一心一意侍候幼主,一概閉口不言朝政。 真真是個絕頂聰明之人。 只要他緘口不言,裴令婉也就滿意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他在裴家羽翼下求生,裴家也仍要用他,他再沒有必要為華昀凰那妖女效命。裴家同他沒有仇怨,只有恩惠。 除非日后到了黃泉,見了先帝,他永遠不會知道先帝是死在裴家手里。 先帝病入膏肓已久,服藥過量而崩,太醫院上下悉被問罪。她做得隱秘,將該滅口的人,滅口得恰是時候。王隗未曾生疑,宮變一役,助她除去了昌王和沈家,使她得以太后之尊臨朝,而他也保住了御前第一人的位置。從此王隗和裴家就在同一條船上,共浮沉進退。 是日朝堂上,當著太后的面,朝臣們掀起了幼主繼位以來,最激烈的一場針鋒相對。邊疆烽煙再起,秦齊聯姻的盟約,危在旦夕。 裴令顯為首的武將們,一口咬定,這場戰事是北齊挑起,設局陷南秦于不義,使臣之死根本是北齊故布苦rou計。至于沈覺復出的傳聞,沒有人敢在朝堂上提起。 文臣們則力主議和,認為此時與北齊興兵交戰是不智之舉。 御座珠簾后的裴令婉很清楚,自己在兄長眼中,是個軟弱無力的女流之輩。他早已忍耐不住,想逼迫她放權,退居后宮,將朝政大權交到他的手中。 幼帝登基后,她對北齊一再曲意示好,令兄長為首的朝中武將忿忿不滿已久。先帝在世之日,北齊派親王出使南秦,以聯姻修好。如今一連兩年,都是南秦對北齊歲歲厚禮相贈,北齊則不冷不熱。朝中大臣對此早有不滿,只道是婦人當國,對外軟弱,卻沒有人知道,金殿鳳座上的裴太后,只要一想到北齊,便沒有一夜能安枕。 華昀凰一天不死,裴令婉的頭頂上,就總有一把利劍懸懸欲墜—— 年幼的皇帝子鸞,并不是她親生之子,他的生母是先帝的廢皇后何氏。 當年為除去野心勃勃的外戚何家,皇后不能留有子嗣,她的兒子一生下來,就被替換成了女嬰,真正的皇子,先帝唯一的血脈,被換給了賢妃裴氏。何皇后被廢幽死,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有過一個兒子。 這一出偷龍轉鳳,是先帝自己的授意,親手調換兩個嬰孩的,卻是當年虛承長公主之名,卻享皇后之實,與先帝做出荒yin不倫之事的華昀凰。 當年的裴令婉,只是他們兄妹手中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 ——子鸞,這是先帝親自給皇子取的名字。 皇子的名字,遲遲沒有定下。華昀凰遠嫁北齊之后,先帝又一病多日,終究在病榻上,擬了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鳳凰生子,雄名為鸞。裴令婉透骨椎心的明白,他自始至終只認了一人為妻,他的兒子,只愿是那人所出。 如今世間知道皇帝生母之秘的,除了已與裴家榮辱生死與共的王隗,便是華昀凰。這是裴家最忌憚的秘密,卻依被死敵握在手中,如同高懸頭頂的利劍隨時會落下??v然已有太后之尊,裴令婉仍沒有一夜能安寢。 只要能讓華昀凰永遠從這世間消失,只要有人能除去這個妖女,無論是誰,無論要什么樣的代價,她都毫不猶豫——北齊朝中,同樣視華昀凰為眼中釘的誠王,便是最好的盟友。只要能助誠王扳倒華昀凰,裴令婉可以放下太后之尊,乃至一國之體面,莫說卑微示好,哪怕贈金割土也在所不惜。 何況,南朝江山誰主,都是南朝的事,北齊大軍師出無名,貿然出兵便是犯境入侵。打起仗來,流的是北齊男兒的血。裴令婉不相信北齊會真的為華昀凰出兵,即便那個多情君王肯為紅顏一怒,也還有誠王,還有滿朝大臣的攔阻。 朝堂上,太后裴令婉一言不發,任憑主戰與主和兩派朝臣爭執得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