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直至抵達御前,隱藏在韓雍貼身隨從中的神秘人,終于現出身份,隨同他一起覲見帝后。這個人,便是韓雍此行入秦,明為出使,實則身負華皇后懿旨,要暗中找到并帶回北齊的人,也是南秦裴太后不惜與北齊兵戎相見也要截殺的人—— 這個名字,傳回京城。 水火相峙中的誠王與于廷甫,金吾衛與玄武衛,乃至負手觀望這水火之勢的禁軍統領姚湛之,都被這個名字,如施定身法一般,定住了動作。 他是,銷聲匿跡已三年的南秦少相,沈覺。 病榻上的于廷甫,自從璣口中得知這訊息,病容灰敗如槁木,仿佛一點火星在凹陷雙眼里亮起,紅光蔓延兩頰,呵呵笑出聲來。他勉力抬起手臂,要從璣將自己扶起,氣喘連連地靠在枕上,連嘆三聲,“好好好……老夫營謀一世,竟未猜到這一招移花接木,皇上皇后聯手,借韓雍內外做局,令沈覺脫去罪責,光明正大現身,外逼裴后反目,內銷誠王之困。佩服,佩服!” 從璣從父親復雜蒼涼的這幾聲笑里頭,聽出的卻是蕭索。 為將為相,位極人臣,終究只是帝王棋局中的一枚黑白子。 至此,天下人盡皆知,沈覺一直身在南秦,至今才被韓雍接回北齊。 京中這一場由塵心堂之變,引出的爭亂,就如一鍋沸油被巨冰封凍在頃刻——因為塵心堂里關著的人是誰,再也不重要了。是誰夜犯塵心堂,又是誰失職,誰僭越,都已不要重要。兩派之爭,原來是爭了一場空。 正是這位被裴太后下旨通緝,舉族連坐的少相沈覺,隨韓雍奔投北齊,將他忍辱負重深藏的先帝密詔,親手呈送到昔日南秦長公主,今日北齊皇后華昀凰的手中。 南秦先帝遺詔中留下了什么話,除了華皇后,皇上與沈覺,再無人知曉。 然而殷川之戰,使臣之死,天下人都知道了一件事——為了截住沈覺和他所持的先帝遺詔,裴太后不惜兵犯殷川,與北齊交戰。 韓雍抵達的次日,旨意就從佑州傳回京城。 錢玄以忠烈之名厚葬,韓雍進爵一等,受重賞。 帝后即日起駕回京。 ———————— “遺詔……” 幽幽兩個字,從艷若血櫻的兩片唇間迸出,混著恨,合著毒。 一縷冷冷笑紋從唇角擴開,黛青丹朱精心描出的如畫容顏,如脆瓷上綻出裂紋,珠冠上鳳首銜珠,垂下深深陰影在額間,“我偏不信他留有遺詔!” 深殿靜室里,龍燭高燃,宮燈遠遠罩在青紗下。 一坐一立的兄妹二人,只隔數步,也看不清彼此深藏燈影中的面色。 裴令婉將背脊直挺貼在身后龍椅上,這是皇帝才可以坐的位置,她曾無數次在這書案之側,侍奉先帝披閱奏疏,只能或站或跪。而今這御書房,人去臺空,空落落的龍椅,原來坐上去并不舒適。但她仍愿在左右無人時,獨自坐在這椅中。 站在對面的,是她不用避諱的親兄長,是她在這世間唯一可信之人。 此刻他陰沉了臉,目光里含著怒火,盯著她,仿佛是她犯下的大錯,一大片鉛青色的陰影掩蓋了他英俊眉目。 “你不信他留有密詔也罷,倘若萬一成真,便是我裴家滅門之禍!” “你以為他能預知大限,提早留下密詔?”裴令婉目光變幻,掠過異樣僵冷的一絲笑,“連我也未能料到,藥力發作太快,你尚未來得及部署周全,他就已……所幸那時宮中有王槐照應。他是斷然來不及留遺詔的。華昀凰串通沈覺,捏造什么遺詔來蠱惑人心,可恨你擅自發兵追截,分明中了那妖婦的詭計!” 裴令顯臉色發青,隱抑怒意,受了這通呵斥,一時卻發作不得,倒不是因為尊卑身份,無人處仍是自家兄妹,只因他心中也確有些理虧,截殺使臣,不怕北齊興師問罪,卻落了口實給天下人。 裴令婉惱怒責問,“沈覺早已逃入北齊,韓雍故布疑陣,亂人耳目,你竟相信!”裴令顯不服嗆聲道,“有間客傳信,稱沈覺已暗中潛回,與朝中舊部往來。 裴令婉一怒站起身來,鳳冠瓔珞搖蕩,眼里凌然含煞,“你行事如此莽撞,毫無省悟!追殺韓雍,兵犯殷川,是唯恐北齊沒有借口替華昀凰那妖女出兵么!” 身為兄長,位極人臣,裴令顯受此呵斥,驟然血氣直沖腦頂,憤而笑道,“太后娘娘,齊人就這么令你懼怕?他有鐵騎,我有雄兵,當日我裴家軍大敗烏桓,齊人也望之膽寒,我偏就看不慣,你對北朝皇帝俯首低眉的婦人姿態!財帛美人你可沒少往北齊送,可華昀凰仍是中宮,那個風流皇帝可沒把你獻上的美人看在眼里。這般婦人手段,你收起來也罷,沒得丟了我南秦的臉面。如今久恨新仇,都在沙場上來個痛快了斷,我裴令顯別無所長,唯獨不怕打仗!” 裴令婉青白了臉,冷冷笑道,“婦人手段?沒有這般婦人手段,你是如何官拜上將軍,大權獨攬的?憑你打打殺殺,還是憑御座之后垂簾的人,是你親妹?” “好好,你向來瞧不上我這個兄長只是一介武夫,壞了太后娘娘營謀大計,如今你是主子,我是臣下,要罵要貶,但憑太后處置!”裴令顯說罷,竟拂袖掉頭,揚長自去,全然不把身為太后的裴令婉看在眼中。 望著他跋扈背影,裴令婉咬緊銀牙,僵硬地在龍椅中默默坐了良久,緩緩起身,走出內殿,回避在外頭的宮人悄無聲息跟上來,隨她走在幽暗縵回的宮廊下。冬日里廊外菡池已是一片空寂,只有沉郁不去的濕氣如幽魂徘徊水面,教人心生煩苦。 昔年,這菡池勝境最是清幽,夏來清芬遠溢,冬日水霧氤氳。尤其是雨天,空靈滴水之音,隔檐相聞,起伏應和自成音律,行走其間,步步蹁躚……那白衣緩帶的身影,走過之處留下杜若香氣,清苦悠遠,繚繞在菡池水氣里。 裴令婉駐足廊下,望著冷寂水面,失神了一陣,漠然回頭,吩咐身后宮人,“把這池子填平了吧?!?/br> 第十四章 下 往日里,太后五更不到便起身梳妝,一絲不茍梳起高髻,插戴鳳冠,珠粉敷面,黛墨描眉,今日卻起得遲了。近身侍候的宮人知道,太后這一夜輾轉到三更仍未成眠。 晨起梳洗畢,鸞鏡前的太后,臉色蒼白,目光空乏。 侍妝的宮人知太后心緒不寧,越發小心,卻仍犯了錯,挑錯了胭脂,惹太后眉心一皺。這胭脂明艷潤澤,本是往日太后喜愛的。只是今日太后容色格外蒼白,被這胭脂一襯,倒顯出憔悴。 太后往鏡中凝神看了良久,默默不語,眉宇間顯出寥落之意。 宮人惶恐,待要再為她梳妝,太后卻低低嘆了口氣。 “哀家是不是老了?” “太后芳華正盛?!?/br> 誰說不是呢,這年紀,這容貌,都正當韶華,只是這太后二字壓上去,平白就多了一分老氣橫秋。這兩年所cao的心思,所憂所勞也都留在了太后美艷如畫的一張芙蓉面上,留下了瓊脂紅粉也掩不住的陰郁。 太后索然而笑,推開了宮女沾取胭脂的手,淡淡道,“再好的胭脂,又染給誰看,哀家是用不著了。走吧,皇帝和王隗該已等著了?!?/br> 上朝的時辰還未到,一如既往,中常侍王隗會陪著小皇帝先來給太后請安。 今日皇帝遲遲未見駕臨。 太后在宮中等了一會兒,遣人去看,片刻即來回報說,皇上在路上瞧見飄起了小雪粒子,一時覺得新鮮,在玩耍呢。 “哦,下雪了?”太后微露喜色,“哀家也瞧瞧去?!?/br> 帝京已經三年冬天不曾下雪了,整個江南都因長冬無雪,春來干旱。 皇帝四歲了,自記事起,還不曾見過雪,難怪他新鮮——裴令婉遠遠望見御庭中,那個披著紫貂白絨斗篷的小身影,不由抬手止住宮人的跟隨,獨自走近,站在宮廊玉柱下,靜靜注目。 風中飄舞的細碎雪粒,霧蒙蒙的,似撩起了一層煙羅帳。 那孩子跑來跑去,舉著一雙小手,想要抓住風中飛舞的細雪粒,頭上束發金冠閃耀,仿佛從沒這般自在快活過。 兩個小太監亦步亦趨小心跟著,王隗立在一旁,微笑看著。 他追著雪粒子跑,腳下一滑,幾欲跌倒,小太監搶上前一把抱住。王隗趕來,將他從小太監手里接過,攬在懷里,半跪下來給他拂去頭發上的雪粒。他朝王隗露出笑容,烏溜大眼忽閃,仰頭又去看那天上的飛雪。 只有對著王隗,他才會露出一個四歲孩童的笑容。 到底是個雪團兒般的孩子,這樣瞧著,裴令婉的心頭也不由軟了軟。 雖不是親生,也曾在懷中抱過,也一天天看著襁褓里軟軟嬰兒長大,看著他蹣跚學步,聽過他稚嫩語聲喚她母后……偶爾,如此刻,也會牽動些許慈懷,也想將這小人兒擁在懷里,親一親他柔軟臉頰。 王隗想要抱起他,他輕輕掙開,轉過了臉,黑幽幽的眼瞳里像是閃著光,笑容卻淡了一些,他總是不慣與人太親昵,哪怕王隗也不行。恰是這一側首,他挺秀鼻梁,細致下頜,端雅眉眼間,仿佛有一層雪色的影子淡淡掠了過去……這影子,教裴令婉心口一窒,又是這熟悉的窒痛,每每如是。 是她魔怔了吧,竟能從這四歲幼童身上,瞧見那個人的遺世風致。 她不由退了半步。 這一退,隱在廊柱后的身影,便被王隗看見了,這人真是心如老狐目如隼。 王隗撩起衣擺,朝這邊屈膝行禮,左右紛紛跪了一地。 小皇帝轉身,看清廊柱后的她,小臉上消退了笑意,似個冷而脆的瓷娃娃。 他朝她走來,幼小身子裹在及地的紫貂裘下,步子卻走得很穩。 “給母后請安?!彼痛剐∧?,語聲清稚。 裴令婉看著小皇帝,伸出手將他斗篷緊了緊,“皇上別著了涼?!?/br> 他抬起頭,眼中含了絲驚訝,漆幽幽一雙瞳子望了她。 往常她這個母后從不會過問他冷暖起居。 這雙眼睛令裴令婉心下暗暗一悸。 “皇上喜歡下雪嗎?” “喜歡?!彼吐暣?,想想,似鼓起勇氣問,“母后喜歡么?” “我?”裴令婉怔了,忽憶起,曾幾何時,有個人也曾閑倚在冬日熏暖的御榻上,看了許久奏疏,不經意抬眼,見窗外已飛雪,淡淡笑著問一聲侍立在側的她—— “喜歡下雪么?” 裴令婉閉了閉眼。 “喜歡?!彼?,“這雪,再下一會兒,檐上地下便都白了?!?/br> “真的?”小皇帝訝然。 “你再等等看?!迸崃钔裎⑿?。 他又歡喜又惴惴地看她神色。 “今日上朝遲一些也無妨?!迸崃钔癫恢约簽楹螘f出這些話來。 “謝母后!”小皇帝的臉瞬時亮了,不待她再說話,折身跑回王隗身邊,對他耳語,許是在說今日可以多玩會兒再上朝。王隗瞇起眼睛笑,任由他跑向庭中追著去捉風中漸密的雪片。 裴令婉靜靜倚了廊柱,目光追隨這幼小身影,再也揮不去那一層既淡也深的影子,阻不住那影子在眼前慢慢擴開,回旋般滲入天地風雪…… 上一回,雪落下,覆白了宮檐的時候,那個人還在。 那是這幽幽深宮里最清凈的一個冬天,也是她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她最憎恨的敵人,終于被逐走,遠遠嫁去了北齊,那個紅衣灼目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這九重宮闕之間,令她霎時覺得六宮內外都寬敞亮堂,再無逼仄。 襁褓中的皇子被抱來她宮中撫養,因著這孩子,那人也常來看望,常同她一起逗弄孩子。那些時候,她曾恍惚當了真,以為真有天倫之樂。 可終究,她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 他利用裴家扳倒了外戚何家,廢去了何皇后,裴家便又成了下一個威脅帝位的外戚。他的病,一日沉似一日,等不到小皇子長大,這萬鈞江山就要落在牙牙學語的幼子身上。本朝歷代傳沿下來血淋淋的鐵律,立幼則殺母。 她惶惶然,懷了微渺奢望,奢望他對她尚存一絲情分。 可他的情,只留在棲梧宮里。 鳳影臺上,人去臺空,那個妖女走了,卻還勾著鎖著他的魂魄。棲梧宮已重門深鎖,成了誰也不許踏入的禁地。他再也不曾在她宮中留宿,卻時常在棲梧宮里深宵獨眠。華昀凰遠嫁后的那個冬天,他的病,驟然加重,纏綿病榻不起。 她侍候在側,無微不至,他卻時常終日沉默,不與她說一句話。他的目光空空,整個人也空空,魂魄不知游蕩在何處。雪下得最深的一夜,他叫她開窗,她說冷,他卻喃喃道,“北邊更冷,不知貂裘夠不夠御寒?!?/br> 他當真以為她這枚棋子就不會恨么。 這些怨,這些恨,全都潛滋暗長在她的低眉承恩里,一絲絲,一縷縷,釀成了毒。 她知道,在他死之前,一定會殺了她,殺了她手握重兵的兄長,好為他的兒子鏟平帝位之側的威脅。 她不想死,不想為一個涼薄君王而死。 他知自己時日無多,漸漸顯出寡恩手段,要在死前清除裴家的兵權。若再給他多些時日,先死的一定是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