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二人不過是叔侄,若說顧念親恩,于廷甫是不信的,天家的親恩只是個笑話。 于廷甫一生宦海沉浮,見慣皇室cao戈,對于誠王和今上這對叔侄,卻始終有些看不透。 而今元颯的死,竟是誠王先下手了。 這個殺人的局,做得并不高明,漏洞明顯。 大理寺副卿定了元颯是自殺,元颯的手下心腹,整個玄武衛,嘩然不服。 玄武衛與金吾衛本有夙愿,哪里經得起這般烈火潑油的挑撥,一觸即發的火星,已在京畿九衛中滋滋蔓延。其余幾衛,且按兵不動看著風頭,若玄武金吾兩衛鬧起事來,整個京城就大亂了。 京畿九衛,原本由一名臺衛都督統轄,與總攝禁軍的宸衛將軍一起,互為制衡呼應,內外協力,一同拱衛京畿。今上繼位后,處死了參與駱后叛亂的臺衛都督,這一機要位置,至今空懸。 如今皇上不在宮中,若京畿九衛一旦有變,禁軍即刻便會接掌京城,宸衛將軍姚湛之有權調遣兵馬,禁閉全城。到時,姚湛之會站在哪一邊? 宮變之日,駱后心腹臺衛都督正是敗在姚湛之手里。 平定駱氏之亂后,姚湛之追隨誠王,擁立當今皇上,受誠王大力籠絡。然而姚湛之為人剛直,不黨不群,一心效忠皇室。論為人,于廷甫生平服氣之人不多,這個早與自己翻了臉的妻弟,卻算一個。 因而千算萬算,于廷甫亦沒有想過,姚湛之會趟進誠王這灘渾水。 從璣一連兩次登門拜見舅父姚湛之,都說人不在府中,不知幾時回。 今日是第三次登門。 從璣一身便服,立在將軍府門前階下,等了許久,府中管事終于傳來舅父的一句話——不必再來。 “御史大人請回吧?!惫苁麓故止?,轉身便要關門。 “慢著!” 階下的兩乘青轎,一乘簾子掀起,從璣欠身,親手從轎中扶下一人。管事定睛看去,這人灰袍連了兜頭的披風,也不摘下,顫巍巍走上臺階,才將斗篷略掀起。 “相爺!”管事驚得呆了。 “老夫已在這門口,你去問一聲姚湛之那個老糊涂,是不是要把我也趕走?!庇谕⒏淅涞?。管事不敢怠慢,一面遣人飛奔去傳話,一面徐徐將于老相爺迎進了大門。 步入東廂,見到緩步迎出來的姚湛之,從璣愣住。 從未見過舅父這副憔悴模樣,區區數日,人竟兩眼凹陷下去,滿臉的胡子,像是多日不眠不休??倲z禁軍兵馬的姚湛之,望著首輔宰相于廷甫,拱手一聲冷笑,“勞相爺親來興師問罪,姚某不敢當?!?/br> “今日是從璣來拜望他舅父,不是來見大將軍,你且省了這番作態?!庇谕⒏Ψ朔籽?,不理會主人的冷面,徑自揚長入內。 從璣扶了他坐定,見舅父姚湛之獨自跟進來,遣去了下人。 令從璣暗暗心驚的是,舅父一向氣度從容,如今卻顯出心事重重的憔悴。父親顯然也看出來了,嘆道,“湛之,你我終究是一家人,若有為難處,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br> 姚湛之哂笑,“中宮廢立,動搖不到你于家,即便廢后,你也不過是押錯一次寶,皇上始終倚重你。我同你不一樣,今日我若不助誠王兵諫廢后,他日,皇后一定殺我?!?/br> 兵諫二字,火星似的,灼得從璣心頭一窒。 于廷甫也是眼皮一跳,良久,緩緩點了點頭,“原來早有打算走到這一步,殺元颯,攪亂京畿,都是為了這一出兵諫。湛之啊湛之,兵諫若釀成兵亂,你就是在謀反??!” 姚湛之一言不發,濃眉緊鎖,唯獨眼角有微弱抽動。 誠王不惜發動兵諫,逼迫皇上廢后,一舉除去華昀凰,借此挫折皇帝的羽翼意氣——一旦禁軍控制了京城,離宮南巡的皇帝也被擋在外面,回不了宮。屆時皇上若不肯屈從,唯有調集外軍與禁軍一戰,數十萬外軍鎮守四方,兵馬強悍,若當真開戰,禁軍自然抵擋不了。 “誠王并非真要走到那一步,皇上是英明之君,絕不會罔顧社稷安穩,絕不會為了一介女流,便與禁軍大動干戈?!币φ恐D了一頓,放低聲音,“何況宮中有小皇子,皇上不會無所顧忌。你已是宰輔,何必一力獨撐中宮?廢了華氏,你于家的榮華也絲毫無損!” 于廷甫一雙渾濁里透**光的老眼,盯了姚湛之良久,“你一個外臣,與皇后又有何恩怨,定要你死我活?” 姚湛之臉色灰暗,一字字道,“三年前,我曾奉密令,截殺沈覺入齊?!?/br> 饒是于廷甫,也神色一震。 姚湛之臉上掠過陰郁懊惱交雜之色,“我并不知道,沈覺一行中,有皇后的母親……” 當時誠王掌有調遣禁軍之權,他接到南朝來的密報,叛臣沈覺正要逃入北齊,擔憂此人破壞秦齊之盟,密令姚湛之,派人將沈覺截殺在南境外。 那是一個誠王挽好的圈套,讓他跳進去,好與皇后結下不解之仇。 有了這層仇怨,皇后的死敵,便是誠王的盟友。 有這個秘密握住誠王手中,日后無論姚湛之想不想與皇后為敵,都別無選擇。 從璣望著父親與舅父的對峙無言,心中急苦。 舅父殊不知,今日的于家,也是一樣沒有選擇。 若說兩天前,華皇后的廢立起落,父親還能冷眼旁觀,識時務而擇取舍,現在卻已情勢陡轉,無論如何,于家都要站在中宮這一邊了。 將于家推向中宮,迫使得于廷甫別無退路的人,正是皇上。 ——此時小皇子已不在宮中,一天之前,就被宮人秘密送進了于府。 第十章 下 即使一將一相已經開誠布公至此,小皇子身在何處,仍是當下最不能碰的隱秘——誠王要將皇上迫到哪一步,沒有人知道,他若當真逼宮挾持小皇子,就是比兵諫更甚的大逆之舉。 到那時,他在宮中找不到小皇子,一不做二不休要地搜尋起來,于府首當其沖?;噬细乙孕』首影参O嗤械牡胤讲⒉欢?。 父親與舅父的交談,從璣只在一旁聽著,不敢多言。唯有告辭之際,舅父木然坐在椅中,寬厚雙肩似被千鈞之石壓得塌了,身子也屈了些,竟沒有起身相送,只僵硬地頷了頷首……從璣只盼,父親最后的一番話,能讓舅父懸崖勒馬。 舅父還不知道,倘若他當真助誠王兵諫,一步既出,再無退路。到時想要搶走小皇子,必先踏過父親的尸身,踏過自己和大哥的尸身,乃至于家所有人的尸身,連舅父最疼愛的小殊微也不能幸免……從璣扶著父親邁出門,庭中積雪映了月色,別是一種凄清,不由回頭望向舅父獨坐燈下的身影,卻見舅父也正目送自己。 從璣心下一酸,回身站定,振袖,恭敬長揖在地,“夜寒更深,舅父還請早些安息,切莫勞神傷身。昨日聽大嫂說,殊微也念著您,過些日子等大哥身子好些,嫂嫂再帶殊微來探望您?!?/br> “哦……”舅父面目不清的笑了笑,似疲于應聲,往日那個英武的宸衛大將軍此刻孤燈下只是個傷感的老人,只模糊應道,“好,好?!?/br> 從璣默然退出,回到父親身旁,父親已攏上斗篷,負手立在雪中,頭也未回,像沒聽見他同舅父說的話。 從璣默不作聲地扶了父親,踏雪離去。 于廷甫心中暗生寬慰,實則從璣的一字一句他都聽在耳中。 這孩子雖清高仁厚有余,心機城府不足,此際對姚湛之說的這番話,既有真心關切,也恰恰戮在姚湛之心頭軟處,與自己的振耳警鐘之言,恰成互輔。 姚湛之膝下兩個女兒,皆已年少病亡,再無子息。 從璇、從璣,是他唯一親姊身故后留下的孩子,自幼無母,姚湛之疼惜這二子猶如己出。他自己也是生母早亡,與親姊相依長大,姊弟親厚無間,因而為了于廷甫在夫人還在世時就納妾,與妾室再生兩子而忿恨不平。 于夫人所出的長子叢璇,原是文武風流,奈何天妒英才,如今傷殘不起,形同廢人。姚湛之越發痛惜顧念這個侄兒,對叢璇唯一的女兒殊微更是愛若掌珠,多少也寄托了自己對早夭愛女的慈懷。 于廷甫知道,姚湛之可以與自己這個姐夫翻臉不相往來,從璇從璣卻是他在這世上僅有的親緣血脈。他若要與于家為敵,便要親手將最疼愛的后輩們斷送。 從璣這一番話,說得恰到好處。 步入相府已是夜闌人靜,偌大的府中,雪覆層檐,四下院落里燈燭都熄了,不見白日里仆傭如云,卻仍比舅父那冷清清的將軍府多了許多溫實的煙火氣象。 父親攏了攏裘絨披風,低咳一聲,呼出的熱氣即刻凝成了白霧。他顯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語不發,低頭緩步往大哥的住處去。從璣知他是要去看看小皇子。相府女眷里只有大嫂生養過,人也敦柔仔細,讓她隨宮中乳母一起照料小皇子是最好的。只是這時辰了,天又冷,小皇子怕是已經睡下了。從璣勸父親也早些回房安歇,父親卻搖頭,定要過去看一看。 寒夜里緩步而行,履下踏雪吱吱有聲,父親冷不丁開口,“從璣,你一路上都有話想問,為何不問?” 從璣遲疑道,“我,我是在想舅父所說的兵諫,若誠王不只是諫上廢后,萬一,萬一悔了當年讓位,借勢要將皇位奪回……” 于廷甫冷冷答,“他不敢,就算有你舅父的禁軍為恃,也不足與皇上相抗。他所作所為,未必只沖著華皇后,倒是一心要壓過皇上,好當他的太上皇?!?/br> “他就不怕皇上動怒,將他——”從璣覷看父親神色,試探的,將手做刃一劃。 父親腳步一頓,風帽遮去了神色,良久緩緩搖頭道,“看在擁立之功,和宗室尊長的面上,皇上怕是不會……” 于廷甫暗嘆,這也正是他的疑慮之處,以皇上心性,就算如此,待日后江山穩固,遲早也會除去誠王??烧\王手中似乎握有某種有恃無恐的依仗,諒皇上不敢為之。 果然大哥聽松院中的燈火還未熄。 下人早已進去通報,從璣隨著父親剛剛邁入院子,就見大嫂姜氏匆匆迎了出來,向父親屈身行禮。父親望了一眼屋里,語聲就帶了些斥責,“殿下這時辰還沒睡?” 姜氏的頭頸垂得更低,“回稟父親,殿下一夜不肯進膳,稍吃了些羹湯,睡著一會兒,現又醒了,正在玩耍?!?/br> “到這個時辰才進了些羹湯?”父親聲音陡的拔高,斥得大嫂肩頭一顫。 “父親恕罪!原本殿下好好的,只到晚膳時,乳母要殿下放下他的小兔,好生用膳,殿下不肯,乳母便說皇上若知道定會責怪……便只這一句提到皇上,殿下再也不肯進食,怎樣勸哄都只將臉別向一旁,又不肯說話。乳母和媳婦都已跪下,殿下還是不理睬。后來媳婦實在沒法子,斗膽,斗膽……便將殊微抱了進來。有殊微陪著,殿下好了些,吃了半盞奶羹又困了,伴著殊微兩個一同睡著,乳母也不敢叫醒,由得殿下睡了個半時辰,方才醒來……” 父親皺眉脫下了斗蓬,徑自入內。 內室里烘暖如春,熏香淡不可聞,隱隱有一絲溫軟甘醇,想是嫂嫂細心,特意為小皇子配的。從璣還是在小皇子被送入府時匆匆見了一眼,那時乳母小心抱著,貂絨斗篷密密遮著,也看不清模樣。 此刻燈下,一眼瞧去,床榻錦帳后,兩個娃娃相對坐著,殊微手里拿了一塊點心,正乖巧地喂給小皇子——若不是事先知曉,從璣一定以為,這是哪里來的小女童,生得竟比粉妝玉琢的殊微還好看。 小皇子雪膚烏發,肌膚比殊微更白皙,頭發長及肩背,柔絲細緞一般烏亮地散著。北朝男童生來就不剃發,七歲始束發,九歲始戴冠,卻少有男童有這般雪白肌膚,與如畫如琢的眉目。 見有人進來,殊微一回頭,便欣喜叫著,“祖父、二叔!” 小皇子不急不慢轉過頭,靜靜望著兩個生人進來,嘴里含著塊點心,睜大了一雙眼睛,似清水里兩點墨晶,透著光,映著水,澄凈得叫人一眼望去心便融在了里頭。 “殿下萬安?!庇谕⒏Ω┥沓』首有卸Y。 殊微看呆了。 平日里,爹娘叔嬸,所有人都是一見了祖父便恭恭敬敬行禮的,從沒見過祖父向誰行禮。她瞠目回望身旁這個正與自己一起吃點心的小娃娃,見他看也不看祖父,只抱起手中的小兔子,將嘴里含著的那塊點心喂過去,要和兔子分半同食。 “哎呀,兔子會咬掉你的嘴巴!”殊微急忙伸手去抱兔子,小皇子飛快一縮手,將兔子塞回自己懷中。那只雪團似的兔子一蹬腳爬到他肩頭,偎著他長發趴下,紅瑪瑙眼滴溜溜望著殊微。 小皇子被兔子的動作呵到了癢,縮縮脖子,咯咯一笑,順勢仰倒在床上。 殊微怕祖父責怪,輕輕推了他一把,“快行禮呀?!?/br> 小皇子看看她,又看看于廷甫,滿不在乎地爬起身來,當真就要向于廷甫行禮。 于廷甫慌忙擺手,“萬萬不可,皇子殿下只可向皇上皇后行禮,臣下不敢受殿下的禮?!痹捯怀隹?,于廷甫陡然就后悔了,只盼小皇子沒有聽清那兩個字。 然而小皇子怔了怔,低下頭,奶聲奶氣道,“我要父皇?!?/br> 乳母和姜氏聽得這句話,臉色都變了,心道這下了不得了。 于廷甫手足無措,當朝宰輔面對兩歲的小皇子,勸不敢勸,哄不會哄,一時苦了老臉。乳母上前想抱小皇子,被他一扭身子,推開了手。小皇子抬頭,從每個人臉上看過去,似在尋找,細聲問,“父皇去哪了,父皇不要衡兒了?” 殊微挨過去,張開雙臂把他緊緊抱住,小臉貼著他的小臉,笑瞇瞇說,“才不會呢,爹爹和娘親才不會不要自己孩兒呢?!?/br> 小皇子低頭抱起兔子,任憑殊微抱著自己,靜靜挨著她,半晌卻問,“娘親,什么是娘親?” “殿下的母后,就是皇后娘娘?!苯先崧晳?,未覺察乳母遞來的眼神。 “什么是母后?”小皇子睜大烏溜晶瑩的眼睛,仰頭問。 —— 什么是骨血連心,什么是慈懷嚴恩,很多年里,他都不知道。 那個口口聲聲喚作父皇的人駕崩時,他一心只念存亡帝位。乃至平亂登基,塵埃落定,靈前舉喪,虛假的悲號哭聲傳遍了六宮上下,他在群臣前落下的淚,也同樣是假的。從前長子承晟降生時,他在領軍征伐的途中,錯過了初為人父的欣喜——直至昭陽宮里一聲兒啼,直至親手接過那小小襁褓,殺伐間不曾遲疑的雙手,卻因嬰孩的柔軟而顫抖了。掌心里這個柔若無骨的小人兒,重逾江山萬里,甘愿傾盡一切來換這小人兒的平安歡喜。原來,這便是父子。 可并非天下父子盡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