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以北齊兵馬之強盛,自是對西烏桓人嗤之以鼻。 吞并東烏桓之后的齊秦兩國,疆界推進,直逼西烏桓賴以為屏障的雪山。 南秦神光軍,更扼斷了西烏桓商賈進出的要道,斷絕了鹽茶等物流通。 西烏桓對此恨之入骨,無可奈何。 單是面對南秦,烏桓人還敢一戰,如今秦齊兩國為盟,烏桓人只能躲在雪山天塹背后,窺伺復仇之機——這個機會,很快被他們等到了。 北齊陷入皇位之爭,波及南轅守軍,大將頻繁更替。 即便如此,西烏桓人仍不敢與北齊正面交鋒,而是越過雪山,在北齊的眼皮底下,偷襲了南秦的神光軍。 甫一交戰,烏桓人占了偷襲的便宜,襲掠了神光軍糧草大營。 隨即神光軍反擊,烏桓人敗退。 神光軍原本只遣左軍追擊深入,隨即朝中傳令,總督四鎮大軍的上將軍裴令顯斥責糧草失守之責,責令神光軍傾三軍之力,攻打西烏桓,將烏桓斃于一役。 軍令如山,十萬神光軍不得不冒嚴寒,深入雪山大荒。 南朝兵士,不耐北地酷寒,縱然陣前驍勇,也抵不住風雪相摧。 糧草被劫之后,補給增調不力,神光軍與西烏桓在雪山下交戰,竟遭大敗。 狼狽后撤,退入叱羅城,閉城堅守不出。 神光軍戰敗的消息,傳入北齊,亦震驚了宰相于廷甫。 然而彼時的于廷甫,雖則震驚,也無瑕多顧——因為宮中的奪位之戰,天家的手足父子廝殺,比起千里外的神光軍與烏桓,更酷烈了千百倍。 待宮中大局落定,今上登基,誠王復出,朝中的明爭暗斗,烽火又起。 南秦先帝駕崩,裴太后攜幼主臨朝,上將軍兼太尉裴令顯,卻在此時,下令神光軍撤軍,召都統大將回京。 神光軍大都督抗命不從。 南秦以斷絕糧草相威脅。 腹背受敵的神光軍也強橫,竟駐扎在苦寒的叱羅城,倚賴城中儲備,堅守不出。 西烏桓屢次進攻,都攻不下十萬神光軍駐守的一座叱羅城,反而時常被神光軍出兵襲擊,奪走糧食牛羊。 神光軍進退無處,孤軍深峙,一峙便是三年,至今仍與朝中相抗。 進,無兵馬后援。 退,無容身之所。 這一場軍政之變,牽動南秦朝野,無形中也替皇位更替之際的北齊,牽制住了來自西烏桓的滋擾。爾后的三年間,神光軍在叱羅城曾兩度陷入糧盡無援的困境,都是北齊暗中相助,送去救急糧草。 兩次相援,都是于廷甫親自督辦。 出自皇后的親口質問。 得自皇帝的親口承認。 神光軍曾向北齊求援,北齊南轅大軍卻按軍不動。 這一切,他這個宰相,不曾得到半個字的風聲。 若這是皇帝深謀遠慮的一局棋,陪他下棋的又是誰。 帝后反目,宮闕一夕翻覆。 皇上回應皇后那一聲“是”,也成了不斷在于廷甫頭頂滾過的雷聲,夙夜夢醒,時時猶在耳旁。 伴君如伴虎,一念之錯,殺身之禍。 假如皇帝的信任,已傾斜向了另一邊的誠王,于家的沒頂之災,便不遠了。 被囚禁了半生的誠王,如今是揚眉吐氣,站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先皇與誠王的繼位之爭,令誠王被貶的薩滿之禍,于廷甫都站在了先皇一邊,否則何以走到位極人臣的今天。 誠王等著復仇,等著要于廷甫為當年所為付出代價,已等了很久。 皇上登基,于廷甫與誠王都立下擁立之功。 立后之爭,誠王極力反對皇上再娶原先的太子妃華昀凰。 于廷甫冷眼旁觀,看著這個孤身遠來的南朝女子,在連番不斷的宮闈之變里,蹈過血海烽煙,一步步接近皇后之座,便知道,她若母儀天下,必是誠王最大的敵人—— 朝中立后紛爭最激烈之際,兩朝宰相于廷甫站出來,力主華昀凰為后。 隨后華皇后生下皇子,母以子貴,眼看這個勁敵,誠王是再也扳不倒了。 宦海沉浮一生,這卻是于廷甫輸得最大意的一役。 世上女子,非凡如華昀凰,也終究輸在一個情字。 “父親?” 從璣見父親良久不發一言,身子佝僂在椅中,雙目似睜非睜,竟像入了定。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父親位極人臣,又到了這個歲數,風云世事在他眼里都已看得透徹。如今塵心堂的變故,卻讓他失語良久,蒼老的臉上隱有灰暗之氣。 于廷甫抬眼,打量這個正值英年的次子。 以從璣的年紀,就坐在了東臺御史的官位上,在外人眼里是于家的榮光,在于廷甫心中,另是一番無奈。他寧可多給從璣一些時間,慢慢從低位累階而上,就像他大哥當年那樣??商煲馊绱?,他身為首輔,也別無選擇。于氏一族的榮光幾代不衰,苦心經營,到從璇從璣他們兄弟這一代,卻是難了。 自己已是風燭之年,于氏一門,百余口人的家業榮衰,乃至性命,遲早要擔在兒子們的肩上??蛇@四個兒子,傷殘的殘,年少的少……連孫輩,也人丁稀薄。 但存一口氣在,總要護住這百余口人的周全,護住于氏一門的榮光。 當年把全副重注押在華皇后身上。 如今,華皇后和小皇子,是否還值得再押上最后一注。 “玄武衛統領元颯,是什么動靜?” 于廷甫的目光定在書案上良久,徐徐開了口。 從璣一怔,沒想到父親沉思至此,開口卻是問了個無關緊要的人。 京畿九衛中,塵心堂歸玄武衛管,捉拿到刺客的,卻是金吾衛,此事確實蹊蹺。 “今日除金吾衛滿城出動,其余各衛并無異動。玄武衛統領元颯,并未前往大理寺,行蹤不明?!睆沫^垂手答。 “不明?”于廷甫冷冷抬眉問,“南朝刺客的供詞,如何交代背后主使?” 從璣局促,答道,“只說是沈家舊仇,并無主使。大理寺仍在審,聽說,上了大刑?!?/br> 良久,父親沉吟不應,他也不敢出聲。 父親喉間濃濁的咳了一聲,似自言自語,“倒要問問,是誰讓上的大刑?!?/br> 從璣一驚,“父親,要親自過問此事?” “這把火,遲早是要燒到我們于家門口,問不問由不得我?!庇谕⒏Ψ?,咳出兩聲,擺手制止了上前欲為他捶背的從璣,慢悠悠道,“你替我帶個話給大理寺卿,茲事體大,用刑要慎,若是人在大理寺里頭不清不楚的折了……他第一個脫不了干系?!?/br> 父親這句話里,陡然透出首輔宰相的不怒自威。 從璣應了聲是,默然等聽父親示下,冷不丁卻聽父親問了句,“此事,你怎么看?” 他有些躑躅,略想了想,說出心中實想,“金吾衛行事大異尋常,未經圣意裁奪就宣揚塵心堂之變,竟不怕觸怒龍顏。莫非皇上是知道的,塵心堂之變,會不會是皇上要借沈覺,拿他倚仗的人開刀?” 從璣心中想著,卻未說出口的,正是他在擔憂的事—— 皇上,莫非真有了廢后之心? 沈覺是南朝叛臣,潛入北齊,被匿藏在宮城外,只能是華皇后所為。私藏南朝叛臣,引致兵犯宮禁的罪名,如矛似劍的,都指向著中宮。 于廷甫見從璣還是心思太淺,甚感失望,冷冷道,“他們要的,正是讓天下人,都作你這樣想?!?/br> 從璣頓時面皮發熱,背脊透涼。 父親無波無浪地開了口,“當初安置沈覺入齊的人,是我?!?/br> 從璣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聽父親親口道出,一時心下大寬。 既然父親早知沈覺在塵心堂,這必是皇上的安排。 哪怕南秦心知肚明,無憑無據,也不能挑明,否則將秦齊之盟置于何地。如今這一鬧,沈覺入齊,天下皆知——他們是要攪亂這局面,硬迫著華皇后來擔這個名。 可是,沈覺不在塵心堂,便沒有對證。 只要守衛塵心堂的玄武衛,不承認刺客之言,里面的人就不是沈覺,金吾衛的這一鬧,就是自尋死路。 從璣心中總算豁然理清了這盤如麻亂局,惴惴道,“是以,如今微妙關鍵,在玄武衛統領元颯的證言上,他一開口,這案子就再難翻轉了?!?/br> 于廷甫這才臉色略緩,眼露嘉許之色。 “元颯是皇上心腹?!庇谕⒏Σ[起老眼,臉色陰晴不定,“此事蹊蹺就在此……他們若沒有拿下元颯,怎敢貿然行事?若是拿下了元颯,又怎會夜襲塵心堂落空?” 父親一語中的,從璣越想越心驚。 京畿九衛,以玄武衛最強,統領元颯是皇上在藩時的心腹;金吾衛也曾參與平定駱氏之亂,擁立有功,與玄武衛素來相安無事。 無論元颯此人,站在哪一頭,京畿九衛也少不了一場干戈。 “元颯,元颯……我老了,眼花耳聾了,眼皮下多少事,看漏聽漏?!庇谕⒏菔荻腹澠骈L的手指一下下叩著案沿,垂下皺疊的眼皮,緩緩道,“從璣,你舅父回京,有些日子了吧?” 從璣一怔,轉念明白了父親用意,“是,兒子疏于禮數了,正想今夜就去拜見舅父?!?/br> 于廷甫頷首。 從璣不曾想,父親這回竟不得不抹下臉面,向舅父求援。 京畿九衛一旦有變,能鎮住這些跋扈的衛戍軍的,便只有官居宸衛大將軍,總攝禁軍兵馬的舅父姚湛之。 雖然舅父與父親多年前就因政爭負氣翻臉,在父親續弦一事上,也甚有嫌隙,朝上相逢互不理會,但這位脾氣孤傲的大將軍,對待自己和大哥,總是分外親厚。 便在從璣告退之際,于廷甫又喚住他。 “出了這道門,即便是在府中,在你舅父跟前,也是一樣的話——你從不曾聽說塵心堂里住過誰,也沒聽聞過沈覺的消息?!?/br> 從璣垂手答,“是,兒子謹記?!?/br> 第八章 約莫是五更天的時候,他起身,她曚昽中知道,沒有睜眼。 他和往常一般,醒得很早,并不吵醒她,似睡非睡地靜臥著,時而在枕上看她一眼,伸手理一理她的發絲,等她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