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今日也是這樣,她知道他醒著,他在身畔,復又沉沉睡去。 只是,當昀凰再睜開眼時,枕邊空空,半衾涼意,不見那個人了。 帷幔外也安靜得異樣。 平日,因他在,宮人早早在外間候著,多少有些微動靜。 昀凰在這一瞬間隱隱已有感知,那人在此,或不在此,竟是不同的。 她緩緩起身,掀起床幃,看見商妤獨自一人,守在屏風前,背影落落蕭蕭。 “他走了?” 商妤猝然回轉身,怔住似的,一時不應。 昀凰望住她。 商妤低低答,“是?!?/br> 昀凰默然,垂了目光,并無驚愕,只是心頭忽的一空。 這人,來時,走時,都這般悄無聲息,這般為所欲為。 本應如此,他是帝王之尊,翻覆天下于掌中,馳騁江山于馬下。 她遇刺垂危,他快馬加鞭不下鞍地趕來,不忌朝綱,不顧政務。 如今她的傷漸漸好起來了,他便另有掛心之處,江山重于美人,既然來時無聲,去時又何需多言。不辭而別,便是最決絕的離別。 商妤這樣想著,望了昀凰,在她平靜如水的臉上,尋不著些微痕跡。 ——若是皇帝真的就這樣走了,會不會再不回頭? 那時辰,天色未亮,殘星斜月仍在天邊,是霜氣最重,也最冷的時分。宿在偏殿里的商妤,被急急來通報的青蟬喚醒,只聽得宮門沉沉又關上的聲響傳來?;噬狭钚袑m守衛開啟側門,什么人也沒驚動,帶著來時的護衛,策馬踏雪而去。 商妤愣在寢殿幽長縵回的廊下,一時失措。 他乘雪如風地趕來,溫柔悉心地守護在此,好似帝后之間依然情篤如初,不曾有過錐心的裂痕。卻又在皇后傷勢漸愈之際,一句話也沒留的,就這樣走了。 倏忽間,過去的這些日子,便似夢一般不真切起來……行宮里的辰光如飄雪無聲,晝夜易逝,他當真來過么,當真一步不離地守護在側,寢同枕,臥同衾的過了這些天么? 淡泊如商妤,心間,也茫茫。 昀凰卻只是一言不發,離了鳳榻,擋開商妤上前攙扶的手,獨自緩緩走向妝臺。 傷后靜養了這些天,已能起身略走動,他卻不許她走出寢殿。 往日臥得倦乏了,他便攜她到外殿回廊,將她裹在玄狐大氅下,裹得密不透風;臂彎里兩相依偎,耳鬢呵暖,從至高處的殿閣,靜靜遠望,看晴時長天如碧,群山如練,空谷層嶺盡覆雪中;雪夜里星漢璀璨,月照八荒,天穹如帷,塵世遠遁,萬籟為此際而無聲,只存一天一地,一雙人。 那些時刻,無人愿意再說恩怨,真真假假多少事,既已心照,何妨不宣,唯有發膚親昵真切一如往昔。 昀凰拿起妝臺上玉梳,梳過紛披兩肩的長發,瞧著鏡中,徐徐道,“上回的胭脂太重,取淡些的來?!?/br> 商抿抿唇微笑,“是一樣的,從前在宮中也是這絳紗胭脂,只是殿下有兩年沒染,瞧著不慣了?!?/br> “是么?!标阑祟D了手,淡淡一笑,細看鏡中,“哪里才只兩年,有衡兒之后,就少用了脂粉?!?/br> 商妤記起,冊后大典上,皇后步下鳳輦,那般熠熠容光,真與麗日同輝,不枉她的名諱……這兩年,總看著皇后素衣天顏,商妤自己是喜好清淡天然的,卻暗自有些憶念往日光艷不可方物的昀凰。生來是要在日光之下翱翔的鳳凰,深藏在深宮寂雪后的皇后,實則不該是她。 如今聽昀凰這樣問,似有了重染脂粉的興味,商妤空茫的心頭,莫名回暖。 只是…… “不必惦著,該回來的人,自會回來?!?/br> 鏡前的昀凰,垂了眸,眉梢冷冷的一揚。 商妤知道自己的心思全在她眼中,也不再隱忍,嘆道,“君心似海,這樣莫測的心思,越來越難懂了?!?/br> 昀凰一笑,“亦恩亦威,忽遠忽近,他向來都是極好的對手?;实蹖Υ屎?,與男子對待女子,不一樣?!?/br> 商妤聽得有些癡了。 男女情事,她還未曾親歷。 怎樣才能夠,與一人相待,不是皇兄待長公主,不是晉王待太子妃,不是皇帝待皇后……而僅僅,只是一個男子,待一個女子。 這一生,商妤從未有過。 這一世,于昀凰,也不會再有。 在昔年為惠太妃守靈的深宮暗室里,有過 在藏匿養傷的少桓,和冷宮里無人在意的清平公主之間,有過。 他曾不管不顧她是誰。 她也不畏不懼他是誰。 當他再以復國少帝的身份歸來,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與另一人……在那杏子林間,他將她從馬背上一拽而下的剎那,可曾忘記了她是誰,他又是誰;在宗廟內的癲狂暗夜,是否曾有過一夕暫忘? 昀凰望向鏡中,唇角噙了一絲笑,目中空空。 商妤從她手中接過玉梳,纖巧雙手,嫻熟地掬起三尺青絲。 “讓青蟬來?!?/br> 商妤一怔。 “你已是昭儀的名份了,阿妤?!标阑颂ы?,從鏡子望住她,深深的一眼,感喟無奈兼有,亦有愧色,“……終究,還是將你誤了?!?/br> 商妤笑一笑,淡淡道,“殿下說什么呢,皇上封我這個昭儀,是看著你的面上,擢升你的人,讓你中宮之主的分量更重,風風光光地回昭陽宮去。這是榮光,我能有什么可誤的?!?/br> 昀凰嘆息,悵然道,“榮光是榮光,可這名分定下了,就再也不能將你許給良人,這一世待在深宮里再也出不去……阿妤,我不忍?!?/br> 商妤低垂目光,想起了昔日那一場險些被賜婚給于廷甫之子的荒唐,不由哂然,“哪有什么良人,我生得平常相貌,當年若未隨嫁北齊,留在南朝,也不過嫁個貪圖門庭的男子;在北齊,誰娶我又不是為著攀附中宮呢。這樣的婚事,才是困我一生。宮里再怎樣,總有殿下你,還有小殿下,商妤很知足了?!?/br> “世事如此,身為女子,不必托付于誰,只擇一個心安之處,恩怨兩難也罷,辜負誓約也罷,至少,不負年華?!?/br> 昀凰目光平靜深垂,娓娓地,也似說與自己。 商妤卻冷下臉來,“我已立志此生不嫁,昭陽宮也好,殷川行宮也罷,殿下的身邊便是商妤此生的歸宿。世間男子不是粗蠢,便是薄幸,殿下不舍得留我在宮中,若將我指配個凡夫俗子,受那相夫教子,生兒育女的罪,便無不忍了?” 說罷,竟是連眼窩也紅了。 昀凰側過身,將商妤的手輕輕握了,默然不語。 商妤忍淚,也說不出話來。 昀凰戚然,“他封你這個昭儀,我真不知道,該謝他,還是該恨他?!?/br> 商妤疏淡的眉頭一蹙,又是疑惑,又是委屈,“這個昭儀空具名分罷了,皇上決計不會當真……” 她羞于直言。 昀凰嘆息,“那是不會,他的心思不至于此。給你這名分,是他恩威并濟的帝王之術。面上給了你我榮光,讓我在宮中地位更牢固,也將你從昭陽宮移了出去,將我身邊最要緊的位置,空出來給了別人?!?/br> “往后,我不能再回昭陽宮了?”商妤驚怔,竟未想到這一層。 “禮制有別,皇后與昭儀,沒有合住一處的規矩?!标阑诵σ恍?,心知,商妤畢竟是書香世家出身,不像自己生在深宮,到底對宮闈的險惡處,沒有那一份生來就如貓兒似的敏覺。 “皇上……好深的心思!”商妤背上發涼。 “他哪里肯這樣輕易就信了我?!标阑擞挠囊恍?,眼里冷意,如絲如芒,“他是睡著了,也有一只眼睜著的人,越是枕邊人,哪有不提防的?!?/br> “是我的錯,教皇上看出破綻?!鄙替ヒ粫r大悔。 “有沒有破綻,也是一樣,青蟬在這行宮里,不也兩年了?!?/br> “青蟬,也要帶回昭陽宮去?” 昀凰笑了一笑,“他送來的,還能推回去么,留著也罷?!?/br> 一柄玉梳,商妤緊緊握了,梳齒深陷掌心。 往后行一步,遠一步,還有更長更難的路,這才起了個頭。 商妤與昀凰相視,良久,各自一笑。 “這樣難的路,殿下不能一個人走,商妤無德無能,只有陪著你走到底罷了?!?/br> “走到底……”昀凰笑得木然,仿佛早已無覺無痛,“我也不知,這條路有沒有盡頭?!?/br> 這條復仇的漫漫長路,已踏上開端,卻望不見結尾。 商妤默然半晌,還是問出了心底一直隱忍的話,“當真到了那一天,殿下,可會不忍?” 昀凰揚眉,徐徐地笑了。 “我為何要不忍?” ———————— 朔風呼嘯,刮臉如刀。 冰雪覆蓋下的山棱,鋒利如排刺,如矛叢,橫亙眼前,連綿天際。 當年的十萬神光軍,迢迢遠征,從水土溫潤的南朝而來,從未見識過這天寒地凍的北國荒陲,衣甲不耐酷寒,戰靴難履冰川。 他們到底是怎樣,翻越過眼前雪山,避入叱羅城的。 即便讓北齊大軍在深冬入雪山,也是極難的。 尚堯眺望良久,將馬鞭一收,側首笑道,“你們這些南朝人,男男女女,看似風流柔質,心性卻至韌至狠,比剛健見長的北朝人,倒是更難纏?!?/br> “南朝女子,確有天下第一的堅韌?!憋L帽遮面的人,甫一開口,便被寒風嗆住了,語聲窒了一窒。 尚堯朗聲大笑,搖頭道,“還好,難纏的女子,南朝也只出了一個?!?/br> 沈覺掀下風帽,兩鬢白發被寒風吹得凌亂,呼出的熱氣,立時凝成白霜,“當年陛下曾說,即便神光軍揮師南下,與裴家明光軍正面一決,不足三成勝算。如今陛下依然如此看待神光軍?” “朕所判有誤?!?/br> “哦?” “應當是,不足兩成勝算?!鄙袌蛭⑿?。 沈覺沒有反駁,淡淡問,“如今呢?” “十萬神光軍,與烏桓久戰,自有死傷,翻越雪山大荒,更兼饑寒傷病,退入叱羅城時,或能余下六萬兵馬。當時的神光軍,已疲敝交困。而今困守雪域三年,熬凍受寒,士兵都思鄉盼歸,為了歸鄉,誰不拼命。當年交戰,是為勤王,為盡忠,此時一戰,是為回鄉與父老妻兒團聚。沈相以為,今時之神光軍,比之當年的神光軍,孰強孰弱?” 馬背上的君王,長眉斜飛,英姿勃發。 今時今日,他確是可以意氣風發,以這一席話相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