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五章 平州,白鹿郡。 此間距帝京并不遠,是皇室冬歲避寒的行苑所在。 于群山之間,獨得一脈溫泉涌入深谷,地脈殊異,縱然寒冬時節,四面覆雪皚皚,銀樹瓊枝,谷底卻是碧樹清流,掩映琉璃碧瓦,四時風物如春。 先皇在位時,將平州賜給胞弟誠王做了封邑。 數十年里冷落幽閉,直至當今皇上即位,誠王首居擁立之功,兼皇叔之尊,卻上表辭去一切封賞,告老離京,避居封邑,不問政事。 誠王賢德之名遍及朝野。 愈是如此,皇上愈是待這唯一在世的尊長,禮敬謙恭,凡有重大政事皆會問詢于誠王,祭祀典儀也以誠王為尊,處處執子侄禮,至誠相待。 皇上的孝賢,天下稱頌。 閑居平州的誠王,在白鹿郡深谷之中,筑了一處鶴廬,取閑云野鶴,超然世外之意,深居山中潛心修道,鮮少入京,久已不在朝中露面。 登基之初,皇上時常駕臨,或把酒邀茗,或對弈論道,自然也問政于誠王。 首輔宰相于廷甫以七旬之齡,也時常伴駕同往。 軍政大事,群臣上殿參奏,卻往往決策于鶴廬的翠谷流泉之間。 國無二主,朝中卻漸漸有“二京”之說。 帝京之外,這小小一方平州城,便是不動聲色左右著朝堂暗流的“副京”。 信使腳上的靴子,沾了雪,進了煦暖如春的鶴廬,濕透的靴子留下濕漉漉的印跡。 往常信使將密函送達,即可離去。 今夜卻被留下,由人領了,直入鶴廬里最深隱的丹房,那是向來不許外人踏足的,誠王打坐靜修之處。能入內侍候的,只有誠王身邊唯一親信的啞老。 深宵里,正是一身布衣,滿頭銀發的啞老,立在丹房外。 信使行禮,將信報呈上。 啞老的目光掃向信使的濕靴,朝一旁的侍衛,掀了掀眉。 侍衛取了雙干凈的靴子來,令信使換上。 在誠王身邊侍候的人,都知道王爺極度愛潔,見不得半分污垢。 換過了新靴,啞老這才微微頷首。 信使垂手躡足,隨他入內。 爐煙繚繞,異香浮動的丹房里,左右相對的銜鶴宮燈,幽幽照著一席青簾后,高冠博袖的人影。 信使誠惶誠恐下拜,啞老近前,將信使攜來的殷川密報呈上。 青簾后的人將信細細讀了約莫一炷香之久,爐香沉沉渺渺,再無聲息。 啞老垂手侍立,待簾后人影微動,即側身拂起青簾,對其一舉一動的心意諳熟已極。 幽然燈下,捏著信紙的手,膚色蒼白,手指極長。 古玉高冠下,鬢發已霜白的誠王,俊雅側臉映了光,修眉鳳目,眼尾細紋斜隱入鬢。 誠王將展開的信遞給了啞老。 “因雪阻道,便遲了這些天?” 跪在地上的信使,聽見誠王這一句話,驀地打了個顫。 既是懼怕責怪送信遲了,更是被誠王奇異的聲音驚住。 這不慍不疾的語聲,卻像風從窗紙撕開裂口吹進來,像銹刀在磨刀石上刮過,令信使的背脊上冒出一層細汗。 能肩負飛馬傳遞殷川消息的信使,自是可靠的,膽色也非泛泛之輩。 因雪阻道,殷川封城,延誤了送信是天時所致。 殷川城內一切如常,幾日延遲,原想并非大事。 然而誠王殿下竟要親自召見,信使也知這極不尋常。 略定了定神,信使謹慎地,將殷川城中這幾日的情形仔細稟報。 誠王一言不發聽著。 “往年,官道也曾因大雪封阻,殷川可曾即刻封城?” 信使尋思道,“往年倒是沒有?!?/br> “行宮恰是這幾日,沒有消息?” 信使答,“因使臣覲見,行宮進了外人,守衛宮禁更嚴,里頭的人,怕是一時不敢傳遞消息。只知使臣離去當日,皇后曾親至城門送行……王爺放心,過幾日宮禁松緩了,必有消息?!?/br> 誠王笑了。 這怪異笑聲令信使心驚rou跳,不覺抬眼望了一望,目光正逢上誠王側轉了身,露出另一邊臉來,那半張臉上的異相,駭得他,頭皮一麻。 待信使退了出去,丹房里只剩一個啞老。 誠王轉身,半張臉陰郁透寒,另半張臉上,早年留下的扭曲傷痕,因他服食丹砂等藥物日久,傷疤漸漸透出猩紅妖異。 “皇帝不回宮,不見人,偏這時候,殷川封了城,斷了消息……”誠王似笑非笑,“演的是哪一出戲,那妖女,等不及要興風作浪了吧?!?/br> 啞老抬起枯瘦如柴的一雙手,緩緩以手語回應道,“王爺稍安,既然皇后親送使臣,可見錢玄必不辱命,已把人送到,得了皇后歡心。此計已成,廢后,是遲早的事……至于皇上,離宮外出,行蹤不定,也不是第一回 了?;噬系男宰?,王爺最是明白的?!?/br> 啞老意味深長地笑,帶了勸撫之意。 “他行事放任,身為人君,太不成體統!”誠王冷哼。 “皇上這放曠不羈的性情,不恰似王爺當年?”啞老仍是陪笑。 誠王臉上神色似喜又恨地變幻著,啞聲道,“皇帝,只怕并不愿意像我?!?/br> 啞老垂了手,不敢回應這句。 誠王出神地望定宮燈搖曳的光,冷冷道,“殷川,殷川……那妖女,也是有些能耐的?;实壑慌轮两襁€未忘情,留那妖女,終是大患?!?/br> 啞老點頭,一手向下劃去,做了個殺勢。 誠王仰頭,雙眼微微闔上,“若不讓皇帝死了對華昀凰的心,就算除去她,還有她的兒子。她若一死,以皇帝的性子,必然要立衡兒為太子……衡兒,可惜了這孩子,冰雪聰明,奈何是南朝妖婦所出。日后我大齊的皇帝,再不可受半點血緣出身的委屈!” 啞老心中了然。 這委屈,是當今皇帝多年隱忍的委屈,也是王爺一生耿耿的委屈。 “殷川異動,不可不防?!闭\王目光森然,“塵心堂里的人,留得也夠久了?!?/br> 啞老一驚。 南朝第一能臣,才名冠絕一時,爾后逃入北齊的少相沈覺。 已在塵心堂里幽禁兩年了。 名滿天下的沈家,世代簪纓,門生遍及朝野。 而今,叛秦入齊的沈覺,仍是帝后之間,兩國之間,微妙的隱結。 “此人關系重大,皇上才把他放在塵心堂那樣的地方?!眴±洗掖冶葎澥终Z道,若是此時下手,只怕……” “怕皇帝為了妖女的一個奴才,與我翻臉?”誠王冷笑。 “老奴猜想,皇上留著他,日后或有大用?!?/br> “沈覺只認舊主,若不能為我所用,便是與我為敵!”誠王半張臉上的傷痕因殺機陡現而猙獰,“華昀凰若興風作浪,塵心堂里,必不會安生。既然皇帝心軟,本王就替他除去這后患?!?/br> 啞老雙手凝在胸前,不下不上,欲言又止。 誠王悠悠道,“本王要殺一個人,皇帝又能如何?” 啞老抬起頭來,雙手緩慢沉重地比劃道,“殷川情勢還未可知,為一時風吹草動而行險著,老奴以為,不值?!?/br> 誠王側目看啞老,毀損的半張臉上皮rou牽動,似笑非笑,“為了皇帝好,沒什么不值?!?/br> 啞老只得垂下了手,滿目無奈。 沒有人比啞老更懂誠王的苦心。 皇上與王爺之間,心照不宣的微妙維系,既是權勢的平衡,更是那一份秘而不宣,不可言說的親恩。 這份血濃于水,曾瓦解了兵戈相見的皇位之爭。 然而華昀凰,這個南朝來的女子,卻以中宮之尊,站在皇帝身旁,從一踏入宮門,便野心勃勃,與王爺水火不容。 兩年前,沈覺入齊,被皇帝敬為上賓。 誠王一手布下妙局,利用沈覺,戳穿皇上苦心隱瞞的秘密,泄露了皇帝在南秦宮變之際的所作所為,終于令帝后反目。 華昀凰仗劍闖殿,驚了御前血光,又犯宮禁,攜小皇子出走——皇帝震怒,將她遠放殷川,形同打入冷宮。 皇上恨極之下,竟也按捺得住殺心,只將沈覺軟禁在塵心堂,仍憑王爺如何逼諫,也不動沈覺性命。 王爺深恨皇帝不爭,對妖女心存回頭之念,才不殺沈覺。 然而在啞老眼里,看著皇帝從一個出身卑微,棲身他人檐下朝不保夕的親王,一步步走到今日,登臨九五之尊。 即便恨絕了沈覺,仍留之不殺,這份氣度下,藏的是,早晚要吞并南朝的雄心遠謀。絕非只對華昀凰一人的兒女情長。王爺或許只是不肯相信,如今的皇帝,羽翼豐足,銳志待發,隱隱已有一代雄主的氣象。 昔日少年,今非昔比。 “皇帝畢竟是皇帝?!?/br> 啞老望定了誠王,沉緩比劃的雙手,因誠王驟然爆發的笑聲而凝在半空。 誠王大笑,“不錯,他是皇帝,是天子,是無君無父的孤家寡人!” 與宮城一巷之隔的塵心堂,是一個諱莫如深的禁地。 前后曾有兩個人,被囚禁在此。 多年前,先皇的胞弟犯下大錯,觸怒龍顏,被摘去王爵,形同囚犯地拘禁在塵心堂里。那個囚犯,便是今日的誠王。 如今這扇守衛森嚴的門后,幽禁著從南秦流亡而來的一代名士,少相沈覺。 毗鄰宮城,尋常人自然不能踏入這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