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已等候了兩年,再一瞬的等候,更遲長如冬夜。 她徐徐張開眼睛,眸中泛著一層薄霧。 分明他就在這里,她仍茫然,目光在虛空里飄忽找尋。 他伸出手,緩緩托起她的下巴,“你在找誰?” 她看清了眼前人,目光輕忽如絲。 一時間,四目相對,無處言說。 自她決絕轉身去后,片字只言不留。 如今只愿聽她再喚一聲他的名字。 “晉王?!?/br> 她微弱一笑,啞聲喚的,清清楚楚是這兩個字。 尚堯定定望住她,恍惚了目光。 仿佛時光倒回初見那一刻,她也是這般,悠悠的喚了他一聲晉王殿下。 往事如驚風,如急雨,如雪浪,湮沒起起落落間恩怨無數。 “你喚我什么?” 他鎮定了心緒,將她的手攥在掌中,捂暖她冰涼指尖。 她眉目間舒展了一絲溫柔,眼中深深的都是惘然。 “我總記著,你還是晉王的時候?!?/br> 熏暖如春的寢殿里,卷起無聲無邊的蒼涼。 那時候,他是晉王,她是長公主,一個鮮衣怒馬,一個紅裳瀲滟,并騎馳騁于春日倩晴的杏子林間。 他微微一笑,“過了這許久,你念念不忘的,還是舊時舊人?!?/br> 她之于他,一眼初見,便是一個名叫華昀凰的女子,不是公主,不是太子妃,不是長嫂,只是一個他志在必得的女人。 而他之于她,曾是晉王,是對手,亦是盟友。 直至萬里來歸,血火歷劫后,宗廟森嚴的歷代先王掛像前,兩個絕處逢生的人,緊緊相倚,互為浮木,于癲狂暗夜里許下執手之諾。他終于不再是她的晉王。 一聲尚堯。 一聲陛下。 乾光朗朗的太極殿前,群臣肅列,他著玄衣纁裳,她著袆衣鳳冠,皇后璽紱從他的雙手,經由常侍、太仆、女史,依次跪進,交予她手中。她受璽三拜,面南升階,與他并肩列座,在六宮鳴鐘,輝光遠照,天下共仰中,成了他光明正大的皇后。 這般刻骨銘心,愛欲生殺,如今她一開口已輕描淡寫抹去。 像一場夢醒,一場病愈。 “倒真像做了一場大夢?!标阑撕狭搜?,又睜開,眼中倦色空茫。 “于你,這些年是怎樣一夢?”尚堯淡淡問。 “有人死,有人生,有時相悅,有時相憎,如此而已……”昀凰幽幽的似笑非笑,傷后氣弱,話音斷續不繼。他掩住了她的唇,不讓她再說下去。 她一瞬不瞬望了他,氣喘間牽動傷口,身子微顫。 連帶著這些漠然無情的話,令他心頭也起了涼意,涼得發顫。 若她當恩怨都是幻夢一場,也好,也好,就把舊事都勾銷。 他的手指拂過她鬢發,“是夢也好,是真也罷,都放下吧。你我之間誰對誰錯,誰勝誰負,也抵不過這樣安安穩穩?!?/br> “是么?!?/br> 她直望住他,噙一絲涼薄的笑,“若真一別成永訣,未嘗不是幸事??上沂敲仓?。你既來了,便將這恩怨都了結干凈……廢后,賜死,都無妨,我早已等得倦了?!?/br> 他一震,撫在她鬢發間的手僵住,良久,緩緩滑至她修長頸項。 她仰首含笑,青絲繚繞下膚光如玉的頸項,似乎在邀他,激他,待他掌心一緊,五指如鐵,便可親手扼斷這脆弱的生死,扼斷這癡纏的愛怨。 這個堂堂正正嫁作他正妻的女子,已與他生下了皇子的中宮皇后,此情此刻,卻如何應她?兩年來,所有的念,所有的悔,所有的軟語溫言,都僵在了喉頭。 他定定看她,撫在頸項上的手,驀地反掌扣住她下巴。 她臉色蒼白,涼薄笑容掩不住眼底凄楚。 直笑得他心寒。 “一別至今,你還在恨著,還要恩斷義絕?”他冷聲問。 “今時今日還有恩義可絕?”她的容色脆如瓷,薄如紙,“陛下將我逐出昭陽宮時,不是早已恩義兩絕了么?” 晉王,陛下,唯獨不肯再喚一聲尚堯; 長主,皇后,偏偏不肯再是他的昀凰。 他恨極反笑,扣著她下巴的手不由收緊。 低了頭,在她耳邊一字字道,“華昀凰,我也想將你廢入冷宮,白綾賜死,將你的身子剖開看看到底有沒有心……只不過,我還記著,與你有白頭之約,要與你做一對太平帝后,一世尋常夫妻。這不恰是你當初百般輾轉,求之不得的么?還是,你要的一諾白頭,只是與那個人,不是與我?” 他的語聲低沉,一時溫柔繾綣入骨,一時轉冷,冷得凜冽。 他不避不諱,終究還是提及那個人。 昀凰深垂如扇影的睫毛一顫,抬眸間盡成凄涼。 “那個人,已在黃泉路遠,他的白骨紅顏之約,也早棄了?!彼秀钡匦?,“世間男子,誓言如戲言。你的一諾白頭,尋常夫妻,那是太奢了。太平帝后自然很好……你已是太平明君,我卻向何處去尋太平,向尸骨未寒的母妃,還是江山在握的仇家?” 他默然,深邃眼底,因觸動了最深的歉疚而黯淡。 那一樁心結,解不開,揭不去,畢竟是他虧負了她。 “昀凰?!彼麊玖怂拿?,肅容道,“當日我說過,但凡令你流淚的人,我必要他以血來償——這句話我從未忘記?!?/br> 她的一雙眼,波瀾不驚地迎了他灼灼目光,唇角挑上冷淡譏誚。 當日他所作所為,令她傷心憤怒至于絕望,如何還肯相信這空口一諾。 昀凰漠然一笑,微闔雙眼,“多謝陛下還記得這片語只言?!?/br> “君無戲言?!?/br> “我累了,恕不能恭送陛下?!?/br> 她側過臉,傷后虛弱,說了這許久的話,著實已力乏。 他默然良久,一笑,“我既來了,就不會再走?!?/br> 她閉目不應。 他放松了肩頭,讓她倚在自己臂彎里。 她并未抗拒,沉沉闔目,容顏靜如初雪,雙唇微抿著,似有隱忍。 是傷口的痛么,他有些心憂。 卻聽,她低不可聞的嘆道,“不曾想,你會來?!?/br> 他一怔。 她唇角柔軟,不再隱忍緊抿,疲憊睡去。 他低頭望著她的睡顏,擁緊了她,許久一動不動。 殷川的第一場雪連下了好幾日。 白茫茫接天連地的雪,仿佛將這座城池隔絕于世外。 出城的官道因大雪阻路,不予通行,四面城門也關閉了幾日。 直至雪晴后,城門開啟。 四更天就早早起身,整裝待發的商隊,卻得知還需等待半日,因為從京城來覲見皇后的使臣一行,受風雪所阻,在行宮留駐了幾日,也是今晨出城去往南秦。 使臣辭行,驚動了皇后鳳駕。 深居行宮的皇后,竟親自將使臣送至城門。 因而城中設禁,庶民回避。 盡管如此,殷川城中百姓終于還是遙遙見到了皇后的鳳章金漆朱帷儀輿,在翠蓋黃羽寶傘的簇擁里,逶迤行過。鳳駕所過之處,若有寶光流照,滿城百姓都覺有了瑞氣盈繞的殊榮。 使臣持節,拜別皇后,隨扈如云,攜天子威儀徐徐南去。 鳳駕回了行宮。 一望皆白的殷川,歸于平靜。 四面城門依然為南北往來的人們敞開。 南秦的客商,北齊的馬販,熙熙融融擠滿了街市。 酒坊里胡姬倚門,豪客擲杯。 羊湯正熱,燒酒正香。 殷川的平靜,如城下長河的冰面,不以為然地靜待著初春暖風。 大地之上,積雪綿厚盈尺,為官道清掃積雪的民夫晝夜不停。 埋頭掃雪的民夫,低頭避讓一匹奮蹄如飛的快馬,一閃腳險些跌到雪堆里去。 馬蹄揚起一大蓬雪沫,遮擋了民夫們的目光。 無人知曉,這一騎絕塵,是要去往何處。 離此遙遙,更北更冷的帝京,早已雪滿天闕。 入夜的宮城里金碧流曳,華燈耀雪連城。 星斗漫天,萬里江山俱成了茫茫一色。 雪夜里的北國大地上,從帝京皇城,而至邊疆孤城,從王侯公卿,而至尋常百姓,皆沉睡在更漏聲聲里。 唯有從殷川入京的官道上,馳騁著快馬加鞭的信使。 馬蹄踏破一地碎冰,馬鼻噴出的熱氣散成團團白霧。 平州隘口,信使策馬離開入京的官道,改道馳向了偏處一隅的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