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大寒天里,只有一輛運爐炭來的馬車,天不亮就車軸吱嘎地停在了塵心堂的側門外。守夜的衛兵查看過通行令牌,將門開了,讓車夫幫著把炭筐搬進去。 馬車烏蓬掀開的剎那,襲擊便發動了。 車上沒有炭,只有藏身暗中的九命精銳刺客。 守門衛兵猝不及防被殺,來不及示警,刺客們一進到塵心堂內便直取東廂,大開殺戒,將衛兵格殺遍地。 刺客的身手,個個高強,衛兵難以匹敵。 然而第一重門禁被破之后,內院即刻涌出列陣森嚴的衛兵,火燭通明,兩列弓箭手躍上墻頭,齊齊張弓對準院內。塵心堂外也傳來兵戈之聲,疾而不亂的腳步聲顯然是大批衛兵集結,已將此處圍作插翅難飛。 刺客首領驚覺,這是預設的埋伏,塵心堂早已料到有人來襲。 一場酷烈廝殺,熱血染盡白雪。 九名刺客其中七人當場就戮,一人受重創后自盡,只有首領殺出重圍,負傷逃走。 天亮之時,鶴廬中等待復命的誠王,便見到了半身染血的刺客首領。 刺客沒能帶回來沈覺的人頭,只有一句話——人已不在塵心堂中。 杯中玉露紋絲不動,誠王擎玉杯在手,垂目看一眼狼狽的刺客首領,聽他訴說昨夜中伏經過。 軟禁兩年的沈覺突然被秘密遷走,殷川封城數日,行宮失去消息,皇帝也失蹤成謎……侍立在側的啞老,汗透全身,不敢看一眼誠王的臉色,佝僂著身軀緩緩跪了下去。昨夜勸諫誠王慎行,竟是大錯特錯。 真真低看了皇帝的鐵腕,華昀凰的詭智。 在誠王身邊患難多年,以啞老的身份,早已不必行奴仆的跪拜之禮。 刺客首領眼看著連啞老也不得不跪地請罪,強忍已久的內傷終于嗆成一口血沫咳了出來,叩首道,“奴才無用,當以死謝罪?!?/br> 誠王一笑,嘶啞的笑聲有如金鐵。 他將玉杯引近唇邊,緩緩仰首飲盡。 “你有什么錯,是本王的錯,三年前就已鑄成這大錯?!?/br> 三年前,任誰也沒有想到,最不得寵的皇子,晉王尚堯會有問鼎天下之心。 那時候他有什么呢,他只是駱皇后視如犬馬的養子,從小就毒殺了他失寵的生母,搶到自己手中,當作她親生兒子尚鈞的陪襯。 先皇從來也沒有把這個兒子看在眼里,哪怕他少年有為,文韜武略無可挑剔,在先皇眼里,也只是個胡姬生下的兒子。他早已忘記當年也曾為那美艷絕倫的胡姬神魂顛倒,也曾視她如明珠。帝王的恩寵來去如流水,待他移情駱妃之后,甚而嫌惡她出身異域,身份卑賤。 她死得不明不白,他也不聞不問。 她所生的兒子,被駱妃養大,他的目光卻只在另外兩個兒子之間徘徊,一個是他原配所生的太子,身份尊貴,一個是寵妃的幼子,溺愛有加。 他是天下人眼中的明君慈父,待皇子們一視同仁,也給了這個兒子同樣的王爵,風光的封賞,誰敢說他不是一個英明的父皇。 唯有尚堯自己心中明白,他從來不曾被那個他稱為“父皇”的人,當做真正的兒子對待。然而這又如何,那個人,原本就不是他的父親! 這荒唐世間,最荒唐莫過帝王天家。 真正的父子,只能以叔侄相見。 誠王緩緩閉上眼睛,傷殘的半張臉微微起了一陣抽搐。 第五章 下 殺華昀凰的機會,已從手中,堪堪錯失三次。 當初并不在意那個從南秦嫁來的女子. 和親公主,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可用也可棄。 臨到兵變之前,尚堯秘密來見,以南秦長公主的安危相托付。 誠王察言觀色,從他字字句句提到“長公主安危,于此計關系重大”之間,已然覺察——以尚堯之心機城府,如此掩飾不得,只能是情動瞬息的秘密。 為大事計議,誠王答允,將這位南秦公主庇護在自己的行館。 皇太子尚旻與瑞王尚鈞親臨迎親之日,晉王尚堯發動兵變。 亂軍中,刺客的霜刃掩藏在華昀凰楚楚一笑之下,斬落了尚鈞年輕英朗的頭顱,血濺鸞車。駱后唯一的兒子,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死在一起長大的兄長手里。擋在晉王問鼎帝位之路上的第一個對手,就此灰飛煙滅。 尚堯遣親信護衛,秘密將華昀凰送到行館。 殺戮未止的風雪夜里,誠王第一次見到華昀凰。 早已聽聞此女色殊貌美,乍見她款款而出,四目相對,仍令誠王一震—— 一個養在深宮的女子,竟擁有世間空空,藐對生殺的目光。 濺在她珠履上的血跡還在,那場血火屠戮,并沒在她眼里留下半分驚悸。 她是一個無動于衷的局外人,冷眼看著這幕刀光劍影,手足相殘的皇室cao戈。 誠王一生見慣后宮中強橫女子,如高太后,駱皇后,不過是在帝位之側,爭一分榮寵,占一時風光。他卻看不透,這個南朝女子的眼里,為何藐空一切,為何又有孤注一擲的深執。她所求的,絕非恩寵,也非權勢。 這樣的女子,豈能留她在帝王身側。 及至華昀凰入主東宮,以太子妃的身份,暗助尚堯奪位。 眼看著她一步步在宮中站穩腳跟,避過駱后的暗算,謀得皇帝信賴,忍得瘋癲太子的凌辱,更與尚堯暗通款曲,手段玲瓏了得。 太子兵變奪宮,晉王尚堯領軍平叛。 內有華昀凰的策應,外有誠王的兵馬相助。 發兵之際,面對已經甲胄在身的尚堯,誠王厲色迫他答允唯一的條件—— 事成,即誅殺華昀凰。 尚堯答允。 血流成河的宮門前,駱后伏誅,萬箭待發,華昀凰身陷亂軍之中。 誠王冷眼看尚堯,要他親手發令,射殺那個女子。 雙手染滿至親之血的晉王尚堯,挽弓在手,與華昀凰遙遙相望。 他邁過了尸山血海,卻邁不住那雙眼睛,邁不過一道情關。 誠王眼看著尚堯孤身策馬,沖入亂軍陣前,救下華昀凰。 兩人并騎浴血,在眾軍山呼萬歲的震地之聲里馳回。 誠王徐徐放下手中長劍,黯然合眼,心底觸痛。 當年的自己,今日的尚堯,同是生在無情帝王家的深情之人。 情關難越之苦,沒有人比誠王自己更清楚。 宮中血火烽煙,至夜方息。 誠王終于等到了甲胄未卸的尚堯。 靜夜深宮,亦君亦臣,亦父亦子,終于坦誠相見。 “大事當前,答允皇叔只為從權。尚堯有愧。此生我從未以真情待人,母妃早逝,王妃亦不同心。唯有華昀凰是我心系之人?;屎笾?,我一定會給她。望皇叔體諒?!?/br> 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他不是來負疚請罪的,而是以天子之尊來宣示他的志在必得。 如今他才是皇帝,是天子,是九五至尊。 罷罷罷。 這皇位,是一個做父親的,心甘情愿,拱手相讓。 一道宮墻,多年分離,生身父子不得相認。 這些年他伶仃一身在宮里寄人籬下,從未得到過半分親恩。 到如今父子再為一個南朝婦人反目,得不償失。 誠王頹然作罷,良久,只問一句“你仍是喚我皇叔?” 只盼從他口中聽到一聲父親,只在隱秘無人處,哪怕只一聲。 他卻到底沒有改口。 至今也沒有。 山寺禪堂,清晨翠露猶自凝在葉尖,欲墜未墜。 一枚黑子,捏在大侍丞單融指間,恰舉棋不定之際,外間腳步聲急,藍衣人影映入窗格。似乎一直心不在焉留意著外面的單融,放了棋子在案上,朝對坐之人微一欠身,起身離座,闊步走到門外,聽來人低聲稟報。 來人只匆匆幾句。 單融頷首,揮退來人,獨自靜立了片刻,一語不發步回禪堂。 他并不落座,望了對面那人,那人拈弄一枚白子在手,安然低首,竹簪束發,鬢間兩縷霜白,一襲青衫洗舊。單融沉吟欲言之際,那人倒先含笑開了口,“且下完這局如何?” 單融目光閃動,笑道,“你我這局留待來日,外面那盤棋,更要緊些?!?/br> “到了外間,沈某就不是弈手,只是棋子,憑人驅策罷了?!鼻嗌浪W的沈覺垂目一笑,將白子閑閑落下。單融的目光隨那枚白子落定,一笑,拱手道,“好棋,在下已輸了?!?/br> 沈覺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 單融神色斂正,“這幾日在下有幸與沈相相聚,品茗對弈,實乃平生快事。盼望日后,多有這般逍遙暢快之時。今日車馬齊備,在下奉旨,要護送沈相前往另一個去處?!?/br> “不回塵心堂了?”沈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委屈沈相在塵心堂暫居了這些時日?!眴稳诨氐?,聲色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倒已住慣,是個清凈地方?!鄙蛴X自若地拂袖起身。 “沈相不問此行去往哪里?”單融微笑,審視著沈覺的舉止。 “問與不問,有何差別?!鄙蛴X長身而立,意態如疏竹,清俊的臉朝了南面,“這雪一下,越發冷了,但愿此行是往南去,早日春風化雪?!?/br> 單融與沈覺相視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邁出門外,山寺清風拂面。 走在前面一步之外的沈覺,青衫被風撩起,鬢間那兩縷霜白被風一吹,散了幾絲,徐徐拂動,落在單融敏銳的眼里,幾絲白發格外醒目。 望著這人從容垂袖而行的背影,在宮中久歷炎涼的單融,也不由心下唏噓。 那個初入北齊時憔悴狼狽卻仍清傲的少相,正是英華茂年,如今風采仿佛依舊,卻已無聲無息的,白了兩鬢——孤零零被囚在方寸之地,做了兩年的囚徒,與外間音訊斷絕,想來何等孤困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