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傳達的某件事(二)
剎那倒吸一口冷氣,捂著疼痛的肚子走了過去。 “須藤同學……” 聽到了剎那呼喚的須藤,眼皮子稍稍動了一下,冷冷地回過頭來。 “是羽島同學么?” “嗯……” 剎那回應了他的聲音,須藤的眼睛這才恢復些許神色,他悲哀、弱小地看著剎那。 “真虧你能察覺到……” “抱歉,我沒有發現那才是你真正的委托內容,我原以為那只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我……” “不,這不是你的錯,我只是想在離開之前找人抱怨一下而已,說到底還是我太矯情了?!?/br> 這么說的須藤,露出了苦笑。他的臉上縱然掛滿了許多無奈與絕望,穿著單薄的制服,像是失去靈魂的rou體,只有驅殼在這冷風中輕輕晃動,稍有不慎就會墜入地面,粉身碎骨。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么做?我并不理解……” 他試著拉近與須藤的距離,下巴處凝聚出一顆汗水,悄無聲息地滴落下來,剎那有一種靈魂已經脫離rou體的感覺,此刻的他已經不知道怎么思考。 “嗯,羽島同學你不會理解。就像我不會理解你們一樣?!?/br> 不會理解…… “就像‘太宰治’么?” “嗯?!?/br> 一切的謎題、答案,都藏在‘太宰治’這個人身上,打從一開始,須藤就對剎那發出了求救的信號,那是他真正的委托內容。 他來找剎那,其實是為了求救。 可是,為什么是我? “我不明白,為什么你要找上我?” “因為那次孤兒院的活動中,站在宮城同學立場上的人,只有你和相澤同學??墒?,要把這么重的負擔落在一個學妹身上,怎么說也太過分了。雖然,我這么做也對不起你就是了?!?/br> 須藤抓著欄桿,站起身來,他并非想要回來,而是警告剎那不要再往前走一步。 “非得這樣子么?” “我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我已經……走投無路了?!?/br> 那是一張對世界充滿絕望的人才會露出的表情。 松垮的臉部幾乎像是死掉,扭曲的笑容只是最后的無奈。 “我啊,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能夠理解一個人,好不容易能夠對一個人產生特別的心情。但我是知道的,羽島同學喜歡的就是宮城同學吧?” “我……” “真是不可思議啊。之前的我只是想著如何討好別人,以此來偽裝自己,成為一只披著狼皮的綿羊,混進狼群中生活,就是為了不被吃掉,光是想著交往,就必須將溫順的一面隱藏起來,就必須認同‘狼吃羊’的天理。就必須跟著狼群一起吃rou……” 從須藤嘴里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栓上了沉重的情緒,聽得剎那渾身不舒服,他的身體變得更加沉重。 “小時候看見貓咪被小伙伴欺負的時候,我并沒有鼓起勇氣去救它,因為必須迎合狼群們的野心,我也跟著笑了,我也跟著踩了兩腳。等那群狼離開后,貓咪舔舐著身上的傷口,用那雙怨恨的眼神緊盯著我看,我感到羞愧,感到害怕,便逃跑了,沒有向家長告狀,也沒有將那只貓送往救助中心,第二天再也看不見那只貓,我和那群狼依舊住在一個窩。 有個孩子迷路要我帶路的時候,我根本不認得路,我也沒有那番熱情,所以便隨便指了個位置,并告訴他‘父母就在那里’,他聽了興高采烈地跑過去。結果卻被奇怪的大叔抓走,拐賣到很遠的地方,直到兩周后才被找回來。當我看到電視上播出這條新聞的時候,我很快就反應過來是當時那個男孩子??墒恰覅s一點也不覺得后悔,內心不痛不癢,照舊吃著飯,和父母將學校里有趣的事情。我看著狼吃羊的時候,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卻不知道狼皮已經死死粘在我身上?!?/br> “你到底,在說些什么……” 好難受,好痛苦…… 須藤的負面情緒壓得剎那喘不過氣來,他的腦海里浮現出無數個小小的碎片,就像拼圖一樣正在進行重組,龐大的數據壓得剎那大腦刺痛。 “我一直都是這么活過來的?!?/br> 不要……再說了…… “國中時代那個被性侵的女孩子我沒有伸出援手?!?/br> “住手……我不想聽這個……” 剎那用力捂住了耳朵。但聲音還是極具穿透力地刺傷了他的耳膜,直逼內心。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田中同學在學校被霸凌的事實?!?/br> “不要再說了!” “第一次嘗試著撕開我的狼皮的人是宮城同學,當時嚇我一跳,心想著必須換一種偽裝來欺騙宮城同學和你??墒?,式部會長這頭野狼又一次撕破了我的皮,迫使我不得不再次套上狼皮?!?/br> 須藤眼睜睜地看著剎那痛苦的模樣,他的嘴角輕輕上揚,似乎感到很滿足。 “使我頭一次認清自己是只羊的也是宮城同學,一直以來只靠面具生活的我,在見到宮城同學的身姿后,還是頭一次產生了‘還是當羊好’的想法。我以為,如果能夠這樣下去,說不定總有一天,我可以恢復成正常的羊,我就是一個正常人了。 可是,那種事情已經無法成功了,因為在此之前……” 須藤的目光與剎那的目光對上了。 “在此之前,有你的存在,羽島同學、” 所以,這是剎那的錯么?是剎那把須藤逼入絕境么? “請不要為此自責,這只是早晚的事情,我只是在做一個賭注?!?/br> “不要做傻事……一定、一定還有其他解決的辦法……” 那種事情……存在么? 即使是那本小說,直到最后,那個與太宰治相仿的女孩也是不得不承受那份負擔活下去。 須藤淳太真的能夠做到么? “是啊,一定還有其他辦法,自從長大之后,開始明白那樣的自己是個錯誤時,我就不斷催眠自我,一定還有其他辦法,一定還會有救贖的?;蛟S某一天,會出現一只接納我的羊,但……” 他望著夜空傻笑,充滿無奈的臉上留下幾滴淚水。 “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催眠,只是加深了我的自我厭惡。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卻無力改變,只是一直在祈禱有其他的羊能夠認清我的真面目,并樂意與我相處??墒前 ?/br> 須藤絕望地嘆了口氣,雙手用力抓緊了欄桿,他探出身子,渾濁的目光瞄準了剎那。 “你可曾聽說過羊與狼和平相處的故事么?沒有吧。因為我啊,已經是一頭狼了,一頭不健全的狼?!?/br> “不是……即使是這樣,只要能夠改變的話……只要能夠鼓起勇氣坦率一點的話……” “正是因為做不到,我才會羨慕宮城同學。對有錢大膽的人來說,走上星光舞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難道對貧窮懦弱的人而言,這也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么?” 須藤的反駁,讓剎那啞口無言。明知那是錯誤的思考方式,卻無法站在自我的角度去擅自評論須藤。 他不是式部會長,在孤兒院的時候這一點已經證實了。 因為我不是他,所以我無法反駁他。能夠反駁他的,只有他自己。 “吶,羽島同學?!?/br> 剎那緩緩抬起頭,無助地看著須藤。 “你還記得么?之前我和宮城同學獨處的時候?!?/br> “啊……” “那個時候,你肯定以為我打算和宮城同學告白對吧?” “難道不是么?” “噗……” 須藤再一次發出詭異的笑聲。 “你沒發現???也難怪……宮城同學她啊,即使和我在一塊的時候,除非是由我主動說起自己的事情,或者和喵咪玩耍的時候會聊起貓咪的事情。否則……” 他眨了眨眼睛,深黑的眼眸中浮現出剎那痛苦的影子。 “宮城同學一直在說你的事情。說實在的,我已經聽夠了,聽膩了……‘那個羽島君啊’‘說起來,他總是……’‘真拿羽島君沒辦法……’‘雖然羽島君很奇怪,但莫名是個很好的人呢?!?/br> 宮城她,一直在講我的事情么? 親口聽須藤說出來,讓剎那整個人都震住了。 “那個時候我就明白了。為什么最初提起一起去看貓的時候,宮城同學會有一絲不高興,那是因為羽島同學你沒去?!?/br> 宮城她…… 莫非她…… “所以啊,我選擇放棄了,當時我并不想和她告白,原本想著最后的最后應該鼓勵自己唯一喜歡過的人才對??蓻]想到被羽島同學打擾了,看著你突然沖出來,說實在的,當時的我不只是悲傷,更是惱火……” ——你倒是說啊…… 剎那想起了之前須藤那張悲哀的臉。 “可是啊,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有人開摩托撞了宮城同學……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我還沒反應過來,思緒或許在那一刻停止了吧……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你已經背著宮城同學闖出人群的包圍,發了瘋的闖紅燈,直奔醫院去。我被你的氣勢嚇到了,可看到宮城同學出事故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異常的冷靜?!?/br> 須藤松開了一只手,將身體往后仰,現在的他只剩下一只手支撐著欄桿。突然一陣大風刮過,嚇得剎那臉色發青,他下意識地往前挪了一步。 “不要過來!” 卻又被須藤大聲喊停。 “請你聽完我最后的丑陋的故事吧?!?/br> 蒼白的笑容無力又令人發指。 “我啊,明明告訴自己喜歡宮城結衣。因為只有她,能夠坦率面對人生,只有她行走在狼群中的時候不害怕野狼,也不必為自己換上偽裝。她的大膽、直率與溫柔,都是那么迷人,也全是我所缺失的東西??墒悄?,為什么……我在看到宮城同學被車撞的時候毫無反應呢?難道,從一開始,連這份心情都是……” “不是!” 剎那總算抓住開口說話的時機,他用力地喘著氣,稍微往前再挪一步。這一次,須藤并沒有警告他,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剎那的嘴上,期待他繼續往下說去。 “你啊……才不是不喜歡宮城,我能夠體會到……” “你能體會?” 他冷笑一聲,表情冰得像個惡魔。 “為什么你能夠如此隨意地說出這種話?孤兒院活動的時候,你和宮城同學不都是主張‘不要以自己的立場去理解孤兒’的么?” “我沒有擅自以我自己的立場去理解你,是因為我和你處于同一個立場!” 剎那歇斯里地喊出口,趁著須藤眼皮一皺的功夫,他又走了一步。 究竟什么是對的?什么又是錯的?剎那又懂須藤什么,或者說他有什么資格阻止須藤自我了斷。他都不懂。 只是,看到須藤越來越絕望,快要跳下去的時候。 他那顆畏懼的心,突然灼燒起來,身體仿佛受到他人的cao縱,大腦接收到一個嚴格的死命令。 絕!對!不!能!讓!他!自!殺! “須藤同學!我看著你和宮城一起相處的時候,宮城笑得很開心時,我也很難過,我也很吃醋??!” “那又如何?你的是真實的,我的是虛假的……” “才不是什么虛假的!” 這個時候,一盞白色的光突然從地面找到天臺上來,須藤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剎那趁機又走了幾步,等須藤回過頭來的時候,他已經發現了剎那的目的,于是便又松了幾個手指。 “你想借此放松我的戒備么???” “喂!你們在干什么!那個同學……你冷靜點!你在干嘛,快回去!” 大概是被值班的保安發現了,樓下傳來粗獷的聲音。 “須藤同學,你聽我說,你還記得我在給你整理宮城資料的那個時候么?” “那又如何?” 他只剩兩根手指抓著欄桿,要是剎那再有惻隱之心,他絕對會跳下去,在此之前,剎那必須阻止他。 “須藤同學,你喜歡宮城,超喜歡宮城的!連我都看出來!那個時候,當我提起宮城時,你難道沒有發現么?你一直在吃醋,搞得很不高興。為什么?因為我了解宮城,我比你更了解宮城,所以你才會不高興,你才會吃醋,不是么?” “我……有過這樣的表現么?” 他松下了僵硬的臉,茫然地看著剎那。 “你沒有察覺么?還有,你不也說了嗎?宮城提起我的時候,你會煩躁、你會膩,這不都是吃醋的表現么?這份心情才不是虛假的!” “哈……我真的吃醋了么?” “沒錯!那就是真正的你,摘下狼皮的你!你不是做到了么?” “可是,那個是……我還冷靜地看著宮城同學被車撞!” “那是因為你一時來不及接受!” “不是那樣的!” “明明已經有所改變了!現在你要放棄你自己么???” 這個時候,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幾個中年男人跑了過來。 “找到了……這位同學,請你冷靜!” 手電筒照在了須藤蒼白無力的臉上,他的兩根手指抓著欄桿的力度越來越小,仿佛隨時都會松開。 因此,沒人敢輕舉妄動。 “同學,有什么事情,咱們可以商量,不要做這種傻事……” 大叔試圖勸須藤冷靜下來,但須藤完全沒有聽他說話。 須藤垂下了頭,似乎在思考著什么,那頭金色的頭發,現在看上去像是褪了色般黯淡。 “我真的再改變么?” “沒錯,你已經開始改變了?” 剎那吞了吞唾液,頻頻點頭,他的心跳已經加速跳動了好幾拍,呼吸也越來越凌亂,為了不刺激須藤,他還是勉強維持平常的情緒。 然而…… 須藤露出了淺淺的笑,有別于之前絕望痛苦的笑容,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笑。 “是這樣啊……我啊,在這最后總算擺脫了狼群的束縛了么?” 他想干什么…… “很好,孩子,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想通的?!?/br> 然而,大叔們似乎以為須藤回心轉意了,于是放松了警惕,往前走了幾步。 “我啊,在這最后真的變回了羊了呢?!?/br> …… “當羊的感覺真是太好了……可惜,未免太晚了吧……” ! 說完這句話的須藤,松開了所有的牽掛,大人們臉色大變,紛紛加快速度跑過去,幾乎在同一時刻,剎那也動起了腳。 絕!對!不!能!讓!他!自!殺! 這樣的命令瘋狂強迫著剎那忘記恐懼,他猛地沖過去,時間無比漫長,風仿佛都被融化掉,他的臉皮微微抽搐,眨了眨眼睛,看到了另一個畫面。 那不是朝霧高中,那也不是須藤淳太。 那是……不、不行! 須藤的身體慢慢往后仰,最后的兩根手指也離開了欄桿,只剩下腳還墊著。 “不要自殺!求你了!不要自殺!不要再自殺了!” 那一剎那,他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喊出這種話來。只是,他看著不同的畫面,聽著不同的聲音,抓住了卻是現實中的人。 ——對不起,永別了…… 你是誰? …… …… …… “喂,沒事吧!” “好、好險啊……” 耳邊傳來了大人們的喊叫聲,剎那模糊的意識才慢慢被喚回來。 他看了看眼前的情況,又朝兩邊看了看,很快理解了現在的處境。他深吸一口氣。 “不要給我輕易逃避?!?/br> “羽島同學……” “你這混蛋!” 剎那忍不住大吼出來。 “披著狼皮的羊?那是什么?新的童話故事么?別笑死人了,因為這樣子就想一了百了?別開玩笑了!須藤淳太,我警告你!” 剎那的左手緊緊抓住了須藤的右手,另一只手正抓住最后的欄桿,那群大人立馬圍過來查探情況。 “你活著,就給我背負下去!哪怕是你的罪孽,哪怕是你的錯誤!別擅自了結輕松!我啊,也好不容易打算接受這樣的自己,想要嘗試恢復記憶!” “恢復記憶……羽島同學,你……” “我一定會恢復記憶!然后承擔下去,不管過去發生了怎樣的事情!我都要站起來!自殺才是最愚蠢的死法,你不就想看看之后的世界么!” “我……” 剎那的左手一使勁,便輕易托起了須藤的身體,大人們趕緊伸出手來。 “有什么話之后再說,想要變成狼也好羊也罷,變成熊也是,總之隨便你吧!但是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大人的手和剎那進行了交接,須藤的身體總算被拉起來,慢慢越過了欄桿。在此期間,須藤不反抗也不鬧,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不過…… 太好了,成功了…… 這一次,我又救了一個打算自殺的人。 …… 為什么?為什么是‘又’? 剎那感到安心的同時,又對自己提出了疑問。 “好了,還剩下你了,小伙子?!?/br> 剎那舉起了左手,和大叔的手就差幾毫米了。 …… 右手…… 剎那僵硬地轉過頭,看著自己綁著繃帶的右手慢慢松開了欄桿,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從右手蔓延開來,遍及剎那全身。 啊咧? 為什么…… 他覺得身體輕飄飄的,腳底踩不到東西,耳邊聽不見聲音,連眼前的畫面都模糊不清。 可是…… 唯有大腦,某塊被染黑的部分,正在慢慢崩壞,那是一個巨大的黑球,此刻正在四分五裂,一陣耀眼的光線射出,徹底擊碎了黑暗。 然后,出現在剎那眼前的…… 是一個面頰泛紅,綁著栗色單馬尾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