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連環_分節閱讀_31
李培南卻回道:“這一頓鞭子暫且記著?!彼D了頓,查看閔安的反應,卻看到閔安依然直挺挺地跪著,臉上殊無驚喜之色。 閔安跪了一會兒,沒聽到發落,抬頭問:“不罰鞭子,那罰什么?”他由原先的緊張哀求發展到現在的逆來順受,心底猶如狂風吹打巨浪,是轉過一個大波瀾的。李培南只能看見他的神色,覺察不到他的細小心思,不知為何,見他落寞,李培南也就失去了繼續擺布他的心思,直接發狠說道:“跪一宿?!?/br> 閔安沒說什么,垂下眼睛,挺直腰跪著。 李培南徑直離去?;氐綄嬀又?,他脫去外袍準備休息,厲群在外面敲了敲門,小聲道:“小相公頭痛背傷都未見好,捱不住一夜的,公子還是饒過他這次吧?!?/br> 李培南冷冷回道:“你為他求情?” 厲群聽到冷到底的嗓音丟出門來,突然領悟到公子不是在問他,而是在表明一個決定:誰敢為閔安求情?他在門外片刻也不敢停留,對著寢居里的燈影拱手行了個禮,一聲不吭地下了樓。 月淡星稀,萬籟俱寂。 李培南平躺在大床上了無睡意,這種狀況是以前不曾有的。他起身點燃一粒安神香球,在清淡悠遠的氣味中閉上了眼睛。睡了一刻,他還是翻身坐起,淀了淀心神,來不及披上外袍就走向了書房。 書房里的閔安仍在苦熬。他已經跪了大半個時辰,膝蓋骨發痛,頭也是昏昏沉沉的,可他的意識偏生很清醒。下午在牙醫大夫那里睡了個飽覺,晚上的時間就難以打發了。 站在幃簾旁的宮燈散下一片柔輝,雕花窗外滲進一點模糊的月光,除此外,滿地都是清涼。閔安苦著一張臉,低頭去找自己的影子,微微側過臉來,讓門外的李培南看到了他咬住的唇。 他的模樣似乎有些委屈。 李培南站在門前頓住腳步,對兩旁值守的侍衛低聲說:“都撤了?!笔绦l行禮安靜退下,李培南轉過身看著欄桿外的月色,逐漸平息了紊亂的心緒,始終不再回頭看上一眼,背手從容離去。 閔安兀自低頭找影子打發時間,沒有發現門外的動靜。他百無聊賴地跪了一陣,膝蓋發痛,讓他在心底生出幾分怨恨來。世子府的絹衣雪袍還穿在身,表明了他的吏生身份,最不濟也要像以前跟著那三任東家一樣,在人前博得一句“小相公”的稱呼??墒侨缃竦购?,他多次被世子爺責罰,地位與奴仆無異,從罰跪、養家禽、遛他最害怕的豹子到外出公干、回來領鞭笞刑法,諸多的處罰手段被他一一領教了個遍,偏生還得不到世子爺的青睞與首肯。 “他太嚴苛了,待我又不好……”閔安嘀咕著給自己鼓氣,“可我選了就不能后悔,誰叫他現在是我的主人家呢。罷了,以后想少挨點罰,還是少往他跟前湊吧……”他歪著頭,又想,以前的東家是不曾這樣嚴格地待他的,即使他的性子有時沒把持住,鬧出一些笑話,東家們也只是口頭斥責幾句,回頭照樣找他商量事務,客客氣氣喚著“給小相公看茶”。 如此看來,還是以前的日子舒坦些,現在的這個東家,簡直是個大惡人…… 如此胡思亂想了許久,閔安回頭去看門外,不見一點人影,這才發現侍衛已經撤走了。好歹看到眼線已經沒了,閔安忍不住側坐在地,揉了揉膝蓋。書房里死寂,只有一些清冷的光華陪著他度過漫漫長夜。他掏出牙醫所贈送的蓮花小香爐球,用指尖撥了撥花瓣葉子,轉出來一點淡淡的青梅香。他湊過去聞,覺得心曠神怡,又忍不住將香爐球放在面前的椅子上,自己趴睡在另一側,轉頭去細致地瞅著。 天色剛剛破曉,李培南走進書房時,就看到了閔安歪頭睡在椅里,身子側跪在地的模樣。 他不知道,是丁緩制作的九瓣蓮花香爐球陪了閔安一夜;他也不知道,在孤單夜色里,百無聊賴的閔安曾細細比對過他的四任東家,最后得出世子爺最嚴厲最不好相與的結論,使得閔安認為,他本人在李培南面前沒有任何地位,甚至是說不上一句話的。 李培南看著閔安的背影,不回頭對厲群說道:“將他喚醒,指派任務下去?!闭f完后他再次離去,詢問哨鋪是否掌握到了畢斯的動靜。 梳洗完畢后的閔安帶著李培南的任務出了行館,前去游說畢斯,希求拿到他的有力證詞。閔安找去畢斯常常下榻的外宅,卻不見人影,將消息回傳給李培南后,李培南下令:“你較為了解畢斯的喜好,去那些地方找找?!?/br> 閔安的眼底還浮著一圈青印子,精神氣頭倒是較足的。他躊躇一下,硬著頭皮答道:“畢大人時常去白匾樓逗留——那地方我也要去嗎?” 白匾樓就是南風館,聚集著一批姿容清秀的小倌,為掩人耳目,只在他們居住的樓坊前掛著一塊空白的牌匾,這種約定俗成的規矩李培南還是有所耳聞的。他看著閔安恭順垂著眼、不易讓人摸到想法的模樣,立刻說道:“你不準去,離花街柳巷遠些,被我發現多走了一步,打斷你兩條腿?!?/br> 閔安一怔,抬頭說:“那畢大人的下落——” “我自會派人去搜檢?!?/br> 閔安兜頭行了個禮,就要躬身退出書房,門口候著的侍衛見他稟完了事務,低聲說:“小相公,蕭家小姐又派人送來了書信?!睂⒁辉ㄏ闼毓{遞上。 閔安欣喜異常,拿著素箋站在門外就讀了起來。李培南背手走出書房,侍衛連忙行禮,背對著他的閔安卻沒有注意到。李培南被阻擋了路,無意朝閔安看了一眼,發現他臉上帶著笑,極是高興的樣子,心念一動,就說道:“蕭寶兒又想約你出去?” 依照李培南的眼力,自然可以看得出素箋帶花香,是出自何人之手。 閔安清醒過來,將素箋收進懷里,小聲道:“可否向公子告假?” 李培南不答反問:“因何事而告假?” “我想回黃石郡的蕭家莊一趟,向蕭老爺提親,娶寶兒為妻?!?/br> 門口半晌沒了聲音,低著頭的閔安尋思,難道我的話又出了什么紕漏么?他偷偷抬眼一看,卻看到李培南側對著他看向廊道外,嘴唇抿得極緊,使得半張臉容的輪廓冷峻了起來。 閔安暗自驚異,不見答復,只好又垂手侍立一旁,低眼看著門檻。他想著,不管世子爺聽見這消息樂不樂意,總之以后不往他跟前湊就成了。 背手而立的李培南將袖中鉗住的手掌松開,沉聲道:“大事當前,怎能生出半點兒女私心?你速去找出畢斯,以后不準再提議親之事!”說完他便走下樓,寫一封密函,將它交給心腹侍從,讓他外出一趟送給蕭老爺。 蕭老爺閱畢,火速傳信給蕭寶兒,催促她繼續趕路,早些去昌平府探望jiejie。蕭寶兒本也有心趕路,見爹爹傳來的飛信,不疑有他,歡蹦亂跳地跑到行館門口,要侍衛通傳給閔安,來向他告別。 當然,她始終也記得要親自抱上一抱閔安,以此來檢驗他是否真的是個男兒身??墒撬脑竿冀K沒有實現,因為在行館大門處,侍衛回道“公子有令,閑雜人等不得入內”,一句話就將她阻隔在外,讓她無法撲到閔安懷里去,像往常那樣嬉鬧一番。 蕭寶兒咬著指甲先怔忡站了一刻,過后喚家仆架來一張梯子,爬上了行館粉墻墻頭叫道:“閔安!你給我死出來!” 此時已是午后,閔安剛從厲群那里收到消息,說是白匾樓里也未搜檢到畢斯,正在敲著額頭苦思冥想。聽到蕭寶兒叫喚,他立刻走到大院里,仰臉沖她笑道:“怎么了?” 蕭寶兒站在梯上趴在墻頭也沖他甜甜一笑,來不及說上兩句原委,就掏出一塊涼果瓜啃著,含糊道:“我想問問你,你真的是個男兒么?” 閔安向來隨著蕭寶兒的心意行事,此刻見她趴墻頭,也不覺怪異。他在袖中摸了摸,沒摸到什么貴重東西,索性將李培南隨手獎賞給他的錦緞香囊隔墻拋了過去,說道:“這是哥哥給你的定情禮,可要拿好了。據說它出自調香大師之手,氣味芬芳,能祛除蚊蟲鼠蟻,保百毒不侵?!?/br> 紫緞香囊劃過一個弧,穩穩落在蕭寶兒手里。蕭寶兒拈著香囊聞了聞,咦了一聲:“二公子身上好像也有一個……” 閔安打消蕭寶兒疑慮:“這是世子賞賜下來的,自然就成了我的東西。我現在送給你,你也變成了我的?!?/br> 蕭寶兒抬頭甜甜一笑,沒說什么,繼續啃著涼果瓜干。閔安問她為什么不進來,她才記起了原由,唧唧咕咕說上一氣。差不多解釋完前后發生的事,她猛然看見一身玄衣的李培南走出底樓木門,連忙吐了吐舌頭,一溜煙順著梯子爬下,打馬跑離了行館。 閔安回頭一看,也想找地方躲避,剛溜向大理石影壁那邊,遠遠地就聽見李培南問:“我是怎樣說的?” 閔安聽得懂言下之意,不待李培南下令,他就低眉順目地迎上去,小聲說:“想必我又犯了戒,只求公子罰輕些?!?/br> 李培南不置可否:“隨我來?!?/br> 閔安小心與李培南的玄衣隔著幾尺距離,不至于抬腳走動時將揚起的灰塵蹭到錦袍衣擺上,惹得他的世子爺眼嫌。才走了幾步,他瞅到石屋一角露了出來,哭喪臉道:“公子饒了我吧,豹子實在是太兇狠了,我不敢再拉著它出門遛圈兒?!?/br> 李培南在石屋前站定,抿嘴吹了一聲,花紋豹從打開的鐵門后撲出,低吼著掠了過來。閔安兩步躥到李培南身后,右手本想揪住李培南的錦袍衣帶,想起昨晚的教訓,連忙把手放下了。他露出半個頭來問:“它吃飽了吧?頸上鏈子拴好了嗎?” 李培南彎腰拍拍豹子耳朵,豹子隨即蹲坐了下來,眼露兇光看著閔安。閔安連忙將臉收回到李培南身后,斗膽戳了戳李培南的腰:“公子,公子,您倒是說句話呀?!?/br> 李培南一時片刻不回答,閔安好奇不過,從李培南肩上探出頭,伸頸朝他瞧了瞧。還好,世子爺的臉色算是柔和的,不似往日那般清冷。閔安見豹子就在跟前仇恨地看著自己,自然不會輕易離開李培南身邊,李培南也有意要多留閔安一刻,過后才發落道:“以后做錯事,我也不打你,直接將你丟進石屋里,聽明白了么?” “明白的,明白的?!遍h安連忙點頭,伸出一只手,朝蹲坐的豹子揮了揮,示意它趕緊走。 背對他的李培南不動聲色笑了笑,召喚豹子走過來,將鐵鏈交付到閔安手上,淡淡說道:“外出查訪畢斯多有不便,帶上它,想必能護你周全,天黑回來也能給你壯膽?!?/br> 閔安拼命甩著手,無奈腕部被李培南拿在手里,像是鐵栓似的,讓他甩不脫掌控。他徒力搗鼓了一刻,最后放棄了掙扎,抬頭說道:“我早些回還不成么,干嘛要帶著一只兇獸出沒,被獵人當街作怪物打了怎么辦?!?/br> “還有呢?”李培南突然問了一句,放開了閔安的手腕。 閔安絞盡腦汁想著“還有”是個什么意思,在腦子里極快轉過幾個念頭后,試著說:“除了早歸,還要向公子請安?” 李培南溜了一截鐵鏈,豹子得到一些松閑,轉頭就朝閔安腳下撲去爪子。閔安低呼一聲,猛退幾步叫道:“那就是聽從公子的一切指派!” “比如說?” 閔安抓頭亂叫:“尊崇將軍為大爺,供奉豹子為祖宗!早晚各燒一炷高香,愿它們吃好睡好長命百歲!” 李培南轉過身來,臉色冷淡了不少,閔安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擺手道:“我記起來了,應該是公子上午訓責的那句,不談兒女私情!” 李培南放開鐵鏈背手而立,豹子探爪撲向閔安,李培南稍稍抬腳,踩住了鏈尾,使得豹子夠不到閔安,只能氣虎虎地在他身前刨土。 閔安緊緊盯著李培南長及地的錦袍下擺,打算衣擺稍有一點動蕩,他就轉頭飛奔逃離。好在李培南站立的姿勢很穩當,腳底也沒有打滑,僅是氣定神閑地看著他,似乎在等他下面的話。 閔安只恨不能多生一個腦袋出來想清楚世子爺到底要他做什么,或者說要他表示什么……他擦去額上的汗,緊巴巴說:“還有什么是我想漏了的,公子給提醒下?” “退親,要回香囊?!崩钆嗄涎院喴赓W。 閔安低頭訥訥道:“可是我很喜歡寶兒,覺得她做我娘子,應該是一樁美事?!?/br> 李培南冷冷道:“我看你也喜歡我這樓里的小丫鬟,難道也要一并娶了回去?” “沒那么多彩禮錢?!遍h安惆悵抬頭,對上李培南發黑發冷的眼睛,嘆出來的半口氣又縮了回去,“公子教訓得對,是我這個榆木疙瘩腦袋不開竅,沒想通大事當前,講不得半點兒女私情的道理?!?/br> “以后知道怎樣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