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黑_第87章
邢默算個健忘的人。 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若不是過分在乎,每過段時間,就會逐漸淡忘記憶中許多細節。 可后來,當他回想起黎雪英這些話時,竟幾乎能一字不差背過。他記得空氣中霉菌和發潮的味道,空氣中每個漂浮光塵的軌跡,黎雪英粉色通透的眸,他輕輕笑起來的溫度。所有的細節都像慢動作被注入底片,當邢默回想時,便十分高清地在他腦內循環播放。 曾經因為他命硬,所以不信命。他也見過太多不幸和不公,因此不信鬼神。所以邢默很少為許多事震動,能感動他自己的,通常就真的只有他自己。 但很久后他想起黎雪英這番話,仍舊會久久感到切身震動。 大概就是從那一刻起,他想自己是沒救,從此后愿意以命換命,用他所擁有的所有去換黎雪英的愛。 保他平安,為他喜樂。愛他,信他,保護他,永遠做他心中那天光。 回去之后,邢默坐在陽臺上正正兩個小時,最終給一個人撥去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那邊火炮連天。 羅修聲音很愉悅,告訴邢默稍等他幾分鐘,他們正在轟炸軍營。 于是邢默面無表情聽他們在電話那頭轟炸射擊。 “OK搞定?!绷_修稍微喘口氣,笑道,“千年等通電話,真是難得。這回有什么要幫忙,你盡管說?!?/br> “看來我分量還挺重?” “當然啦。好歹一起五年,上刀山下火海,兩肋插刀好嗎?你盡管說——我聽聽再決定開什么交換條件?!?/br> 邢默額角青筋跳動兩下,很快按住額頭:“我快要動手?!?/br> 那邊瞬間就安靜許多。 “很好,那我條件也想好了?!绷_修在通話另一頭笑得放肆,“一切塵埃落定后,回歸鷹眼?!?/br> “不可能?!毙夏幕貜筒茸×_修的尾音,“修,除了這一個,不可能。其他的隨你開?!?/br> “我就知道你這么說。好吧,讓我想想……對了,哈哈,你知不知你那位死對頭手上,有多少好東西?” 邢默挑眉,立馬領會對方意思:“你想要洪門出手的軍火?” “不愧是阿默?!绷_修在對面打個響指,“怎么樣,好孩子,能做到嗎?” 邢默收緊握住電話的手:“一個月。一個月內我會把名單上所有能夠羅列收監的罪證全部上供警署,洪門內部必然引起軒然大波。我想鷹眼確認黎家姐弟萬無一失。等馮慶入冊,我會同你一起,端掉馮慶的老窩?!?/br> 接下來的兩周里,邢默和邢世懷幾乎以雷霆手段整治香港黑幫。 警匪勾結的時代已經過去,ICAC和O記如今盛名在外,外界看來是長治久安的進步,實際上這種變化也同時激化了警匪兩邊的矛盾。 馮慶是洪門當之無愧名聲最旺的一任話事人,如今也如同被逼到盡頭。論金錢和財富,他手上的股票和經營的事業都不順利,資金運轉不周,因此黑錢也洗得十分艱難。留給洪門更不用說,自然是少之又少。 而黎雪英靠大佬燦給他的消息,給警務司送了不少“大禮”。 白道走不通,有人整,黑道回不去,有人賣。馮慶現在的境遇,可謂是前有虎后有狼。 他也不癡傻。必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 能是誰,還能是誰? 自從那個男人回港,他身邊的事再沒安分過。但誰又在同邢默聯手,誰在出賣他?人選實在太多,根本篩選不過來。 只怪他此前作惡太多,仇家不是一個兩個。 “他的后路,已經快被我們斷干凈?!毙夏f這話時,有些心神不寧。他劈頭蓋臉抹了一把黎雪英,虎口虛虛卡在他后頸處,“你啊你,我太不能放心。阿英,我差不多月底動手。到時間你跟我的先走,包括你家姐,我會想辦法把她帶出來?!?/br> “你呢?” “我當然得親自cao刀,確保萬無一失?!?/br> 黎雪英的手反握住邢默,眼中不確定的光跳動。邢默曾在很久遠的從前見過同樣的神色,那是黎雪英擔心馮慶會對他父親做什么時。只是后來,他是去了父親,也失去愛人,無時無刻不在內心自責無能保護家姐。他一個人在暗黑的賭場中,摸爬滾打尋消息。 邢默罵自己癡線,對方一個眼神竟帶動觸及他這樣多情緒。 黎雪英比出手指,抵住邢默嘴唇,將邢默還未出口的話盡數堵回:“默哥,我記得以前你話過,有機會講給我聽。我想想現在天時地利人和,一切都很合適?!?/br> 邢默從黎雪英身旁收回身。凝視青年茶粉色眼眸,帶三分笑七分認真。邢默趴住窗沿,回暖的風大肆旗鼓涌入,吹起二人額發,無盡溫柔。 “五年前,同你話別后,我同劉方方去淺水灣楊守謙就宅——” 邢默講起故事的聲音低沉喑啞,十分悅耳,像條緩緩流淌的河流,緩慢填滿干涸五年的河道。河水是他的故事,彼岸是他的過去,此岸是他的現在。 隨邢默娓娓道來,黎雪英有種錯覺,邢默緩緩填補起的是五年中缺失的所有片段,搭建起的這座橋梁,將河水彼岸與此岸連接在一起。 曾經,這道干涸的河道,如牛郎織女的銀河,令黎雪英有深深挫敗感。仿佛那過去式斷層的,是他永遠無法企及。 但此時此刻,神奇的,這些故事又連接到一處,讓所有的變化都有跡可循。他又能夠順著邢默的手,摸到河水彼岸,屆時年輕的辛默。 若有所感,黎雪英情難自禁地伸出小拇指,勾住邢默的小指。 兩個男人的小指碰觸,隨后默契地一個勾住另一個,自然得仿佛已做過千千萬萬遍。 “我墜海后,拼死命游了好幾個鐘頭。三個鐘頭,或是五個鐘頭?我不知。當時我身上帶槍傷,仿佛覺得自己已游了一世。沉水時我想,命硬過那么久,終究還是要死。但是沒有,等我睜開眼,我看到羅修。羅修是鷹眼雇傭團的大佬,領頭人。你問他哪里人?那衰人也不知自己是哪國人。不過我猜是俄國,戰斗民族,他老母的太彪悍。我想起來楊守謙曾讓這人救我,他不肯,還話到軍火的事,我就單純當他是個軍火販子。當時羅修還特別拽,跟我玩深藏不露,好黑一張臉要我簽賣身契。他看上楊守謙那把槍,其實那是契爺過身前留下,楊守謙又留給我,我當然不肯給……沒錯,就是后來我留給你的那把槍。算下來,它也算見證我所有的東西,唯獨留給你合適?!?/br> 見黎雪英眼眶有些紅,邢默好笑地將他小拇指勾得緊一些,順勢抬起他手背,在其上輕吻,像個優雅的紳士。黎雪英盯住他下垂的眼角,此刻蓄滿少見的溫和情意。在談及那段過往時,他不會漏掉邢默眼中任何一個變化,似乎從那細微的變化中,也能令他解讀剖析出故事原貌。 “羅修同我們相比,好似另一個世界的人。在那個世界的規則里,他們最看淡感情,也最看重感情??粗氐母星榻唤o隊友,因為總有一天你會把自己的后背,自己的命門留給他,而看淡的感情給多余的人。就比如——”邢默托起黎雪英的下頜,說道,“羅修常說,你就本該是我多余的感情。作為合格的雇傭兵,除了要有比旁人更堅韌的性格,強大的抗壓力,優秀的偵查與反偵察,以及各種行動力反應能力等,還需要有最精準的判斷力,不論是在戰場上,還是戰場外。我跟她擬定協議,他救我一命,我還他五年,納入鷹眼?!?/br> 聽過邢默一番話,黎雪英已渾身僵直。他從來沒有參與過雇傭兵的生活,但他在黑暗處待得久了,也不是沒見過殺手,或雇傭殺手。雇傭兵,遠比他們這等人所見的黑暗更為強大,那是一種更深的黑色。 他無法想象,邢默這五年是如何度過。但他終于明白,邢默那種洗髓伐骨般的改變究竟是為何。 這個過程不需多說,自然極其痛苦。強行剝離你身上,曾經所有的過去,實質上,其實就是剝離所有屬于“你”的這一部分,把人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模樣。 “別哭,阿英?!毙夏穆曇舻拖聛?,他用手背蹭了蹭李雪瑩的臉,“不過好在我看到了,我的決定,物有所值……不,是物超所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