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頁
在平江時,江曉寒某次與他小酌,曾談笑間說起過寧宗源。江曉寒曾有言,寧宗源這輩子雖然性情差了些,手段也不怎么招人待見,但依舊能算個可以流傳千古的明君。 當時顏清不解其意,追問過一嘴。江曉寒只笑道,起碼他一生中從沒做過一件帝王不該做的事。 在朝中這些時日下來,顏清也勉強摸到了些門道。世人皆有不得已,為臣者是,為君者更是,大局為重的框架擺在這里,很多時候,意愿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 似乎直到此時,顏清才模糊間對陸楓那句“在其位”有了些認知。實際上寧宗源代表的意義遠不止他一個人,他的一舉一動皆事關天下,肩上扛著的是茫茫萬里的盛世江山。 只是寧宗源畢生的任性似乎都用在了這里,他看向地上跪著的黑衣男子,顫聲道:“連你也要攔朕?” 那男子脊背一僵。 顏清在殿中看得真切,寧宗源袍袖中的手抖若篩糠,他寸步不讓地又問了一句:“還是你覺得,攔得住朕?” 男子俯身磕了個頭,到底沒再說出什么。 寧宗源確實說話算數。第二日清早,范榮的家臣便往內閣遞了告假的折子,只說范大人上次摔壞了身子,恐怕一兩個月無法下床,只得暫且告假,將御史臺的事務轉接出去。 寧宗源頗為憂慮,當庭派了御醫前去診治。御醫回話與范家的家臣差不了多少,直說范大人年紀大了,天寒地凍地從十多級臺階上滾下來,傷了腿不說,也染了風寒,怕是將養好了也會落下跛腳的毛病。 范榮一倒不要緊,御史臺一攤子事兒被扔在了那。 先前明著支持寧錚一派的官員現下一個個都成了拔毛的鵪鶉,在朝會上等閑不敢講話,江曉寒一派的人早得了他的授意不能插手這件事,而寧煜的一派的人礙于主子,又不敢擅動。以致于滿朝文武面面相覷,硬是沒人想接這個燙手的山芋。 臨近年關,官吏的政績核對還未開始,吏部那邊也拿不出個主意,最后還是舒川出來說了句話,直說御史臺事務與刑部和京兆尹差不了多少,便叫兩家的大人先搭手照看著。 邢朔還未說話,刑部尚書便忙推脫說年底刑部要接受各州縣往來的疑難卷宗,實在無暇他顧,御史臺干系重大,怕是擔不起其責。 刑部尚書心里那把算盤打得噼啪亂響,他心道御史臺里還關著位惹不起的人物,寧宗源看似將江曉寒忘了個一干二凈,心中卻保不齊還想著,寧煜那頭又對此一直不做處置,也難免不是有其他盤算。怎么想,都是躲開更安生一點。 朝中官員大多與刑部尚書一般想法,只想著反正是邢朔帶頭參的江曉寒,丟回給他正好。 可憐京兆府尹邢大人吃了嘴慢的虧,什么都沒來得及說,便兜頭砸來這么大一個差使。 當日午后,內宮傳出消息說寧宗源撲了風,病得重了些,須得罷朝三日,著內閣暫領朝事。 寧懷瑾與寧衍二人被宣進宮侍疾,而寧煜則被支去了太常寺打點年關尾祭的祭禮。 兩日,滿打滿算下來不過二十四個時辰,與二十四年相比,短得仿佛眨眼一瞬。 冬月初八這天,正好是冬至。 原本這天宮中應設宮宴,天子賜菜,與群臣共飲冬釀酒,以表群臣相親之意。只是今年寧宗源病重,也并未提叫哪位皇子督辦,君臣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太常寺也干脆有意無意地略過了這件事。 一駕懸掛著五角銅鈴的雙駕馬車從皇城側門而出,在內城繞了一圈后,無聲無息地踩著日落的時辰出了城。 京郊別院昨天便被影衛暗自清了個干干凈凈,原本守著別院的下人也被找借口支走,現下這偌大的別院處處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里頭卻一個人都沒有。 寧宗源將身旁的內侍影衛皆留在了別院外頭,自己一個人慢吞吞地往別院里頭走。 這莊子并不算十分大,住人的院落只有三個,其余的皆擴成了后花園,引溫泉水造了個露天的池子,海棠樹郁郁蔥蔥地栽了小半個院子,此時花開得正好, 滿打滿算,寧宗源也有二十年沒來這座別院了。他懷戀地在每個院落中都轉了轉,最后走到后花園,還駐足看了一會兒海棠花。 海棠花嬌艷,被紅燭催得更是明麗,枝條在寒風中微微發著抖,花兒卻越開越艷,別有幾分倔強在里頭。 寧宗源站得遠了怕看不清,直走到溫泉池邊才肯罷休,他小腿被溫泉池子蒸騰的水汽撲得微燙也不退一步,近乎貪戀地看著那滿樹海棠花。 年年月月花都開得這樣好,似乎永遠不會老去。不像他,時光荏苒間,已是遲暮之年,連久站都覺著力不從心。寧宗源站在那樹林旁好一會兒,才頗為戀戀不舍地移開目光,轉身緩慢地往主院走去。 主院燈燭輝煌,幾匹薄紗掛在屋中,透過燭火的光焰,近乎透明。墻角的火爐里銀絲碳燒得正旺,底上鋪了厚厚一層絨毯,踩上去溫軟舒適,半分聲響也沒有。 寧宗源自顧自地在主座上坐定,先前他常帶的那串珠子已經碎了,現在換了副檀木珠子,總覺得輕飄飄地有些蕩手。 時至今日,寧宗源已經不著急了。他本以為最后這臨門一腳會很難熬,但真正坐在這時,他反而覺得坦然。 陸楓答應了,就總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