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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天時,窗外的海棠樹呼啦啦地一晃,緊貼后窗的那盞燭火歪了一瞬,很快又晃晃悠悠地站穩了。 寧宗源睜開眼,屋中空無一人,只有懸掛的薄紗上映出半個人影。那人影隨著燭火晃動著,連輪廓都不甚清晰。只余下空氣中幽幽一聲輕嘆,才能叫寧宗源相信,這不是他夢中的幻覺。 “……你要出門,怎么影衛都不帶?!?/br> 寧宗源捏緊了手中的珠串,冷淡道:“有你在,要什么影衛?!?/br> 陸楓輕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近在咫尺,似乎就在寧宗源面前的這扇門外。 寧宗源站起身往門口走了兩步,他的手抬到一半,已經做出推門的姿勢,卻硬是僵在原地,最終沒有推開這扇門。 他收回手,啞聲道:“來都來了,不進門嗎?!?/br> 陸楓其實就橫躺在門口回廊的橫梁上,他手里拎著一壺梨花白,盯著門上先近后遠的影子。屋內燭火通明,寧宗源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門窗上,他身體佝僂著,說話間中氣不足,總要提前喘上一口氣,才能將一句話完整地說完。 寧宗源自以為隱藏的很好,陸楓卻聽得清清楚楚。 陸楓撇開目光,看向身側的天空。大雪前夜方停,空中月朗星稀,陸楓瞇著眼睛望著星圖,良久之后才嘆息一聲:“沒必要了?!?/br> 二十余年不見面,現下隔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紗,和一扇一推就開的門,也不知究竟是誰情何以堪。 “陸楓!”寧宗源被他這句話刺痛了,原本一直勉力維持的平靜頃刻崩塌,他咬牙切齒地恨聲道:“說得冠冕堂皇!你是壓根沒膽子見朕,你生怕朕看出來你修了這么多年,心還是一樣不靜!” 陸楓無言以對。 寧宗源說得一點都沒錯,他若是真放下了,就該大大方方進屋去,以故人之姿來替顏清赴這個約。但陸楓私心不想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他只想到最后這一刻,一切恩怨糾葛,依舊還是他跟寧宗源兩個人之間的事。 “二十年了,有沒有必要都不重要?!标憲鏖]上眼:“你要見我,是為了什么?” “那你肯來見我又是為什么?!睂幾谠捶创较嘧I:“當年你一言不發便一走了之,我想要個說法,有什么不對?!?/br> 寧宗源的自稱悄然變了,但屋內外的二人卻都沒有發現。 那壺梨花白在陸楓手里顛來倒去,他卻一點都不敢喝——喝了酒腦子不清醒,他生怕自己沖動之下說出什么來。 “道不同不相為謀?!标憲鞲纱鄬⒛菈鼐茢R在梁上,天上的星圖緩慢移位,陸楓的眼神盯著那顆忽明忽暗的熒惑星,緩緩道:“我以為你二十年前便明白了?!?/br> “我為人是多疑狠辣?!睂幾谠葱Σ幌裥?,哭不像哭:“但是陸楓,你捫心自問,我對你有沒有一絲一毫疑心,有沒有曾動過一刻念頭想要殺你!” “那又如何……我當年訓練海棠衛給你,是因為你說皇室傾軋嚴重,我為了叫你自保才會出手?!标憲鬏p嘆一聲:“但你做什么了?你偷了我隨手搞出的藥,將海棠衛逼成了從此不見光的影衛,替你殺人放火……皇室傾軋,兄弟相殘,你確實沒騙我,但是你也沒告訴我,你就是其中一員?!?/br> “那我能怎么辦!”寧宗源別開臉:“我也是皇子,這天下大業憑什么我不能爭!” “所以你拿了我的卦簽,帶著昆侖之主親書的天命所歸,和你所向披靡的海棠衛,一步步地登上了帝位,對不對?!标憲髡f:“誠然,帝王的信任比帝王的愛能難能可貴——但我覺得不夠。我想要全心全意,而不是退而求其次?!?/br> “寧宗源,皇城那么冷?!标憲髡f:“……我曾說要帶你走的?!?/br> 是他自己沒選這條路,寧宗源承認。 “陸楓!”寧宗源自知理虧不容辯駁,但仍不可言狀地怨恨他決絕,嘶聲道:“別忘了,最初是你先來招惹我的!” 這具腐朽破爛的身軀經不住這樣大喜大悲,寧宗源踉蹌著跌坐在柔軟的絨毯上,弓著背咳得撕心裂肺,血絲從指縫中滲出來,觸目驚心。 陸楓看著他搖晃的影子,只覺得心底空蕩蕩一片。 寧宗源有錯,但他也曾不死心地以為能改變他,一而再再而三縱容,才到了最后無法收場的地步。 這時候再去爭論孰是孰非,已經沒個定論了。他跟寧宗源中間就是一筆理不清的亂賬,哪怕這輩子塵歸塵土歸土,日后閻王殿前也分不出個誰對誰錯。 陸楓自己看得很明白,他與寧宗源骨子里皆是固執的人。 歸根結底,誰都沒有錯。寧宗源貴為皇子,有心于大業之上無可厚非,他二人之間,說到底不過是一句蒼白無力的不合適。 說得再粗俗一些,門不當戶不對——寧宗源認可的他無法茍同,他喜歡的寧宗源嗤之以鼻,兩個人掙扎著在一起糾纏了四年,誰也沒說服誰。 寧宗源差點將自己心肝都咳出來,這里沒個隨從,也沒有內侍,連替他倒杯水的人都沒有。寧宗源緩了良久,才算緩過一口氣來。 他方才在鬼門關門口走了一遭,渾身上下筋骨都是軟的,連暴怒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已經老了,寧宗源想,陸楓也是。 這念頭一起便不可抹消,寧宗源自嘲地笑了笑,抹了一把唇角的血絲,覺得自己方才吵嚷的模樣,屬實像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