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厚黑日常[清]_分節閱讀_555
他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了自己的得意忘形和雍正的毫無仁義之下。 早在九月,年羹堯便已經被收監入獄,如今人在獄中,到底是個什么光景也沒人知道。 好歹也是當初的撫遠大將軍,也沒人敢苛待于他,殺他更不需要什么嚴刑逼供。 皇帝要殺人,哪里還需要那等低劣手段? 他欲何者生則何者生,他欲何者死則何者死,手握生殺大權,所以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顧懷袖對胤禛,從來都是一種又痛恨又憐憫的奇怪情緒,正如胤禛,厭棄她又時不時撩撥一把,高高在上對她施以恩寵來憐憫。 一丘之貉罷了。 而這樣的憐憫,落到年羹堯身上的時候,就顯得格外寒涼。 胤禛說:“怎么著,也是赫赫有軍功,在戰場上走過一遭的人,年大將軍,文武雙全……不必折辱于他,朕也不想落得個屠戮逼迫有功之臣的昏君之名。朕,網開一面,賜他獄中自裁?!?/br> 而后,當著眾臣的面,胤禛面不改色,著令張廷玉親自傳旨,以示他身為年羹堯主子給他的恩寵。 年羹堯九十二條大罪文書,便是張廷玉根據議政大臣們結案時的卷宗擬定出來的,他該接這差事。 早在雍正爺繼位初,為著好辦事,曾置一“署大學士”之位出來,不在三殿兩閣之中,地位也難言盡,約莫等于“準大學士”。 因著查年羹堯與前年查府庫虧空和耗羨銀養廉銀之事,張廷玉有功,除兼翰林院,任戶部尚書之外,又給了個署大學士。 時年,文華殿大學士白潢乞休,張鵬翮,武英殿大學士王項齡,皆因老病死。 保和殿大學士唯馬齊一人;文華殿大學士嵩祝、蕭永藻、朱軾,田從典,其中田從典乃是在張鵬翮亡故之后,從署大學士上升遷,朱軾則在白潢乞休后升遷;武英殿大學士如今只富寧安一個;文淵閣大學士也只有高其位一人。 署大學士事者,戶部尚張廷玉,戶部滿尚書徐元夢。 看得出,這位置雖不如大學士,可用處很大。 不過終究不是張廷玉要的。 也不知這一趟差事之后…… 在張廷玉領旨往刑部大牢而去的時候,另有一道圣旨到了年府。 昔年年遐齡大人的府邸,還是當年的樣子,只是里面經過了年遐齡一代的簡樸,換成了年羹堯時候的富麗堂皇,如今卻立刻空蕩起來。 雍正有命,先行抄家,年府家財俱入官,其后凡年羹堯父兄族中任官之人,都革職查辦,嫡親子孫流放充軍。 半路上,手底下人來給張廷玉報信兒,說了年府那邊的事情,他也只是一擺手。 意料之中的事情罷了。 可仔細想想,當年的年遐齡,他父親張英,都是康熙爺手底下能臣干吏,如今他們的兒子,也各有風光時候。 至于此時此刻,張英的兒子,端著圣旨,要賜死年遐齡的兒子。 陰暗的刑部大牢,張廷玉已經來過許多次,他輕車熟路。 周道新已經不在了,前些年犯了疾,索性掛印辭官走了。李光地一過世,李家也有些扶不起來,雖則有張廷玉幫著照看,可沒個能人,終究撐不起一個家族。那李臻兒原是個高門大戶出身,這許多年時間過去,也早沒了當年的氣性兒,也跟著周道新走了,這夫妻倆的日子似乎不如他與顧懷袖那樣和順,卻也少許多波瀾。 如今站在這里,張廷玉就想起許多往事。 他在這里,殺過很多很多人,有的是罪有應得,有的是含冤而死。 “張大人?” 隨性的侍衛見張廷玉端著圣旨在牢門口停下了,有些奇怪。 然而張廷玉沒有立刻回他,只看著牢門,想了許久,才重新抬步進去。 一進去,便暗了下來。 冬日里的囚牢,畢竟濕寒,年羹堯早年外放四川,那地方濕氣重,他已染了些風濕,后青海會同十四爺允禵作戰,又傷過腿,正值當時暴雨,泥濘之中行軍,也沒個軍中的好大夫,從此以后就得了毛病,即便是歸京養了幾年,也沒養好。 如今在牢里,風濕一時犯了起來,年羹堯攏著眉,卻輕蔑笑了一聲。 外頭傳來腳步聲,人很多,漸漸近了。 這聲音年羹堯很熟悉,他聽過無數次…… 只是這一回,坐在牢房里等的人,變成了他自個兒。 世事弄人。 輕含著嘲諷,抬眼一看時,年羹堯眼底的笑意,卻逐漸消減了下去:“……還當是誰來送年某最后一程,原是張老先生……衡臣兄,多日不見了?!?/br> 紅寶石頂子、仙鶴祥云紋補服,張廷玉叫人開了牢門,在前面站定。 年羹堯乃是張廷玉同科,在科舉場上這關系很要緊,可如今境況…… “亮工兄……” “哈哈哈,如今聽著這一聲‘亮工’,到底還是覺得親切?!?/br> 年羹堯竟然笑出了聲來,仿佛見著天底下的荒謬事情了。 “也不必宣什么圣旨了,你張廷玉若沒這個本事,連來宣紙的資格都沒有?!?/br> 聽了這話,張廷玉終究是一轉頭,對自己身旁人道:“我與年大人有同科之誼,雖他是個罪人,卻還是依著萬歲爺的意思,給他留最后的體面吧。一會兒你們再過來便是?!?/br> 眾人不疑有他,更知張廷玉乃是一等一有名的“抄家專業戶”,沒有一個出來質疑,便都退下了。 于是,這一處地方只有這兩個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殿試金榜進士。 那牢門開著,年羹堯也跑不出去。 束縛著他的,不是腳鏈,也不是枷鎖,而是皇權。 他看著張廷玉走進來,竟然是一聲長嘆:“我年羹堯英雄一世,實則從不喜你張衡臣的作風,陰毒小人,跟你那婆娘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刁鉆毒辣,再沒有你們夫妻倆不能做的。比如……” “什么?” 張廷玉一瞇眼,手里還抬著圣旨呢。 年羹堯道:“比如弒君?!?/br> 那一剎,張廷玉嗤笑:“年大人做夢呢,殺頭之罪,張廷玉擔待不起?!?/br> “你是擔待不起,所以我在下頭等著過不久,隆科多大人下來陪我?!?/br> 年羹堯實是個聰明人,心里從來揣著明白,即便當年沒懷疑,如今也悉知一二。他覺得異常有意思。 “只可惜,年某看不見張大人呼風喚雨又翻云覆雨那一日了?!?/br> “呼風喚雨的從來都是萬歲爺,我啊……” 張廷玉隨手一抖圣旨,動作熟練到家,多年來摸圣旨太多,以至于這凡人眼底貴不可攀的東西到了他手里,竟似乎一文不值。 他頓了那么一下,才道:“我站在后頭就成了?!?/br> 年羹堯在獄中也聽說過外面不少的風言風語,他聽見張廷玉這冠冕堂皇的話,便冷笑:“狼子野心!” “年大人自個兒囂張跋扈,如今竟然也有臉來說旁人狼子野心……” 或恐,他忘記當初他在文武百官面前是何等氣勢逼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