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_分節閱讀_212
也不奇怪?!被ǔ缤昀锴屏艘谎?,“不過婚宴不同于一般的酒席,三對新人同時在這兒辦婚宴,廚師、服務員肯定忙不過來。今天中午說不定出了不少狀況?!?/br> 正說著,店里突然傳來一陣碗碟被摔碎在地的巨響,緊隨其后的是一把憤怒的男聲:“我日你們的媽!老子今天在你們這兒辦婚宴,好幾次送錯菜不說,你們的服務員還把我朋友的衣服弄臟了!最后的甜點也沒來得及上,水果和菜單上的也不一樣!cao!你們到底懂不懂怎么做生意?人太多?人太多怎么了?你們就不能多招幾個服務員?” 有人吼了一句什么,男子又道:“行,這些老子不計較了。但現在這事怎么說?你們包房里死了人!老子結婚,你們讓我看死人?我他媽算好的黃道吉日被你們破壞成這樣,這不賠償說不過去吧?你們開你媽的黑店呢,黑到老子頭上來了!” 柳至秦嘆氣,“花隊,你猜得真準?!?/br> “這倒不是猜得準。這種餐館性質的酒店,接客能力本來就比較差,承辦一場婚宴都夠嗆。老板貪心,同時承辦三場,攬了不該攬的活兒,服務跟不上,不出現糾紛才怪。不過發生兇案就……”花崇說著邁入店中,見出事的包房外已經拉起警戒帶,一眾服務員神色緊張,幾名領班模樣的人臉上青白交加,像是又急又怕。 包房旁邊站了幾個人,男女都有,相互攙扶,哭聲陣陣,大約是死者的子輩和孫輩。 前臺處傳來的罵聲嘈雜刺耳,三對新人都要求退錢并賠償精神損失費。領班做不了主,已經叫來老板,老板只同意退還一部分費用,不同意全額退款,更別說賠償什么精神損失費。雙方吵得不可開交,又是一桌子碗碟被掀翻。稀里嘩啦,好不熱鬧。 不知是不是被吵暈了頭,老板突然風度全拋,怒聲咆哮道:“你們跟我鬧有意義嗎?我他媽想包房里死人嗎?我他媽也倒了血霉??!我愿意這樣嗎?我咋知道包房里會死人??!你們找我要精神損失費,我他媽找誰要精神損失費去?你,還有你,沒錢辦婚宴就別他媽結婚,說得好像是我求你們到我這兒辦酒似的。你們也不去打聽打聽,就你們那幾個錢,別的酒店讓你們辦嗎?” 眼看就要打起來,包房旁傳來一聲暴喝。 “什么叫‘倒了血霉’?”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哭著沖到前臺附近,被幾名服務員攔住,一邊向老板的方向踹,一邊尖聲道:“我父親在你這兒走得不明不白,你還有臉說自己‘倒了血霉’?你還是人嗎?我父親是被你害的吧!肯定是你!呸,畜生!” 老板平白挨了一通罵,還被人指為兇手,表情頓時一僵,喝道:“放,放屁!關我什么事?我他媽剛被叫來!死婆娘,你橫什么橫?你們一家吃飯,把你們老父親關在小屋子里,他死在里面,不是你們動的手我不信!” “你說什么?你……”女人早已哭花了臉,頂著蓬亂的頭發喊,“警察已經來了!警察不會放過你!” 警察的確已經來了,法醫和痕檢員正在進行現場勘查,而警戒帶之外的一方不大的天地,卻節奏極快地上演著人生百態。 張貿跑來,“花隊,這些人太吵了,我耳膜都快被震破了?!?/br> 花崇再往前臺方向掃了一眼,吩咐道:“清場吧,相關人員留下來,注意做好登記?!?/br> ?? 出事的包房位于角落,空間不大,正中間的餐桌上杯盤狼藉,幾張椅子翻倒在地。 而死者——83歲的王章炳,并不在這個包房里。 確切來說,是不在這個包房的主要范圍里。 醉香酒樓檔次低,其包房只是一個個四方的隔間而已,沒有獨立的衛生間和休息室。而這個包房因為鄰著角落,所以多出一個狹小的異形房間。異形房間與包房之間隔著一扇可關可不關的門,西側另有一扇門與走廊相連。 花崇站在門口,看著死在輪椅上的老人。 他的身子倒向一旁,本該戴在頭上的帽子落在地上,臉上全是皺紋,已經老得不成樣,左臉頰上有一枚向外突出的黑痣,非常顯眼,有可能已經癌變。 這個老人,有可能身患多種疾病。 包房外的哭聲越來越大,夾雜著幾聲帶著顫音的“爸”。 徐戡完成初步尸檢,抬眼看向花崇,“死者顏面腫脹,頸部有明顯水平環形勒溝,勒溝有出血現象,死因是機械性窒息。至于兇器,應該是一條寬約兩指的帶狀物?!?/br> “看來的確是被人勒死?!被ǔ绛h視周圍,然后戴上手套,踱入房間,將老人的下巴小心抬起。如徐戡所說,脖頸上的勒溝確實非常明顯。毫無疑問,這位行動不便的老人是被人殺死的。 問題是,兇手是誰? 兇手為什么要殺死一位來日不多的老人? 是為了復仇?還是能從老人的死亡中獲利? 或者,單單是因為受了梧桐小區大案的刺激? 如果是最后一種情況,那梧桐小區大案就等于是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在未來一段時間里,說不定有一群心理變態的人會專門向老人動手。他們不需要多少理由,單純的“仇視”就能讓他們變成劊子手。 有人“仇富”,有人“仇女”,有人“仇同”。 也有人“仇老”。 花崇皺著眉,暫時將腦中沒有多少根據的想法拋在一旁。 這個案子也許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復雜,勒頸是非常初級的殺戮手段,效率低,且很不方便。兇手選擇勒頸,可能是因為“他”不敢用刀,也搞不到致命毒藥,無法采取更有效的方法。 所以兇手可能并不難對付。 李訓和其他兩名痕檢員正在仔細勘察,不過足跡是不用指望了,包房里鋪著劣質地毯,而地毯相對不易留存足跡。 花崇看了一會兒,叫來徐戡:“先回去解剖,肝腎的病理檢驗也要做。向醫院確定,死者到底患有哪幾種疾病,平時的用藥、就診記錄也要查到?!?/br> “嗯,明白?!?/br> “調今天的監控?!被ǔ缬窒蛄硪幻叹溃骸八羞M出過、靠近過這間包房的人都帶回局里做筆錄?!?/br> “是!” “花隊?!绷燎仡I著一名五十來歲的男人,站在走廊另一側,“我讓老板騰了幾個房間,暫時安排幾名家屬‘休息’,這位是老人家的大兒子,王諾強?!?/br> 花崇視線落在男人的臉上,男人立即別開眼,臉色煞白,雙手合在一起不斷搓動,很有一番不知所措的意思。 他又看向柳至秦,見柳至秦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短暫的對視已經傳遞了一個信號——這家人很可疑,先就地審了再說。 ?? 二樓的包房有一股奇怪的油漆味,老板難堪地解釋說,店剛開不久,裝修材料的氣味兒還沒有散盡。 花崇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54歲的王諾強坐在皮質沙發上,大約因為太緊張,身體不停挪動,在沙發上蹭出滑稽的聲響。 他將自己的身份證放在茶幾上,國字型的臉上恐懼多過悲傷,一道濃眉皺得很緊,眼里眉間盡是惶惑不安。 花崇拿起身份證,掃一眼便放下。 比身份證更吸引他的,自然是王諾強的反應。 年邁的父親突然死亡,且是在一門之隔的地方被人勒死,當兒子的卻沒有展現出合乎情理的悲傷。但要說平靜,王諾強也不平靜,那種緊張與忐忑非常真實,與恐懼一起反映在眼中。 這些微表情代表了什么? 包房里開著空調,溫度頗高,汗水從額頭滑下,王諾強連忙抬起手,慌張地擦去。 花崇觀察得差不多了,終于開口,“說說你們家的情況?!?/br> “我們家?”王諾強不解,“什么,什么意思???” “你父親在你們全家辦酒席的地方被人勒死,我們查案,總得先了解了解你們的家庭情況吧?!被ǔ缏曇粲行├?,說話時仍舊盯著王諾強的眼睛。 王諾強似乎很不愿意與人對視,耷下眼皮說:“我,我父親今年83歲,患有老年癡呆癥,生活,生活不能自理,無法行走,時刻需要人陪伴。這是不是你們想了解的情況?” “嗯,繼續說?!?/br> “我……我不知道怎么說。我以前沒,沒怎么跟你們警察打過交道。這事,這事真的太突然了,我現在還,還是懵的?!蓖踔Z強無措道:“今天是我父親的生日,我們一家給他老人家祝壽,在這兒辦了個酒席,沒想到會出這種,這種事?!?/br> “我比較好奇,既然今天是給你父親慶生,為什么他會死在包房旁的那個小房間里?”花崇說:“在你們為他祝壽時,他這個壽星居然不在飯桌上?” “不是,不是!”王諾強更加驚慌,“那里也是包房啊,我定包房時就問過了,他們說這間最好,有個休息室,老人和小孩如果累了,可以去里面歇息一下?!?/br> “休息室?”花崇瞇了瞇眼。 那個被拼接在包房旁的異形房間,居然被當做包房內的休息室? 但哪個正常的休息室有兩扇門? 哪場正常的祝壽宴會將壽星排除在宴席之外? “那不是休息室還能是什么???為了那個小房間,我還多付了五十塊錢?!蓖踔Z強再次擦汗,怯怯地抬起眼,“我父親真,真的是被人給勒死的?” 花崇沒有問答,卻問:“你們為什么不讓他坐到桌邊來?” 王諾強的表情很不自然,“他,他不適合坐在桌邊……” “哦?什么意思?” “他根本吃不了這兒的東西。我們吃菜,他就迷瞪瞪地看著我們?!?/br> “那也不至于將他推到另一間房里去吧?” “你是不知道,他要呻吟啊?!蓖踔Z強連聲嘆息,“他不停呻吟,我們當兒女的,聽著心里特別難受?!?/br> 花崇想了想一位垂死老人的呻吟,抽出一根煙夾在指尖。 這家人并非聽著老父親的呻吟難受,他們是根本不愿意聽到老父親發出的響動。 那響動讓他們不安、惡心。 花崇又問:“你說你父親患了老年癡呆癥,他像這樣多長時間了?誰在照顧?誰承擔醫療費用?” “???”王諾強懵了一會兒,“五年了,我和我兩個meimei輪流照顧?!?/br> “五年,不短了啊?!被ǔ缋^續問:“那他徹底失去自理能力,身邊不能缺人是什么時候?” “去年底。以前只是腦子有問題,記不得人,情況時好時壞,我們也帶他去醫院看了,醫生說沒辦法。到了去年底,他已經無法站立,大小便失禁,跟癱瘓了一樣?!蓖踔Z強越說聲音越沉,肩膀開始發抖,像肩上扛著山一般的重擔。 “你和你兩個meimei的工作是?” 王諾強像突然被戳到了痛點似的,嗓音嘶啞起來:“我就是個在學校門口做油餅生意的,她們也都是普通人,一個月工資三千多塊,我們一家……我們一家不容易??!老頭子癱著,什么都不知道,最近幾個月是我和我老婆在照顧他,哎,難啊,他離不得人,可我們也要討生活啊。如果將他一個人留在家里,那屋里百分之百是屎臭尿臭?!?/br> 花崇想象著那副畫面,差不多明白了這家人的處境。 老父親成了全家的拖累,患病五年,漸漸變得誰也不認識,前幾年還好,起碼還能行走,但如今卻已是徹頭徹尾的“廢人”。王諾強三兄妹屬于城市低收入人群,不可能請護工,至于類似臨終關懷醫院的老年中心…… 花崇對那地方還是有一定的了解,和一般的養老院不同,老年中心護理水平低下,有病的老人被送去那里,并非是安度晚年,而是等同于放棄治療,安靜等死。 很多人迫于各種現實問題,將父母送去,直到父母臨終才去看一眼,接去火葬場,這并非完全因為不孝,而是不忍心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去探望。 總之,被送去老年中心的老人,人生最后一段日子都過得相當凄慘,只是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精神有問題,無法感知到自己的處境罷了。 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可真要將父母送去那種地方,也著實不大容易跨過心中的那道坎兒。 現在的問題是,拖累三個兒女、三個家庭的老人王章炳在自己的壽宴上,被勒死在所謂的休息室,最有機會,亦有動機殺害他的,正是為他祝壽的子孫。 花崇明白王諾強剛被帶到自己面前時為什么顯得那么古怪了。 父親被人害死,他本該憤怒、悲傷,迫切地想知道是誰下了毒手。 但他卻緊張、恐慌,而在這緊張與恐慌中,似乎還有一絲輕松。 他解脫了。 或許在內心深處,他早就渴望甩掉肩上的負擔。 他也許知道,兇手是誰。 ?? 梁萍抱著音箱,獨自坐在以前跳廣場舞的空壩邊,兩眼沒有什么神采。 這幾日,還是沒有人和她一起跳舞,連關系最好的舞伴也拿“孫子回來了”當借口拒絕她。 她一個人跳了幾回,音箱聲音調得很低,發現被人用手機對著,就越跳越沒興致,提起音箱匆匆離開。 不能跳舞了,生活突然變得毫無意義。 她不信那個“十一名老人跳廣場舞擾民被殺”的謠言,恨透了造謠傳謠的人,可是有什么辦法呢,那么多人都信了,舞隊也散了。 舞伴告訴她:“萍姐,跳不成舞,就回家吧?!?/br> 她也想回去,可那家里根本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遠處傳來貨車拉建材的“哐當”聲響,她抬頭看了看,自言自語道:“是不是快開業了?” 離這里半站路的地方,有個規模很大的工地,建的是大型購物中心。她因為嫌工地的噪音蓋過了音箱的樂聲,還和幾名舞伴去看過。 “算了,又不關我的事?!彼栈啬抗?,盯著自己的鞋子。 鞋子不值錢,穿了很久了,冬天穿著有些冷,她也懶得換一雙。 因為是周末,空壩上人比較多,一些小孩子正手拉著手溜旱冰。她看得入神,站起來時忽感腰背疼痛難忍。 老傷疊著新傷,皮開rou綻。 “經不起打嘍?!彼÷曅踹?,緩過那一陣痛楚后,苦澀地笑了笑,轉身步履蹣跚地離開。 冬季的風將她細小的抱怨吹散—— “跳不成舞,回什么家?死了算了?!?/br> ?? “監控這邊有些問題?!痹徊橥暌曨l,臉色很不好看,“包房的外面監控拍得到,但是那個異形房間的小門處在監控死角,兇手是不是通過那個小門進入異形房間殺死王章炳,現在根本無法判斷?!?/br> 老板跟在袁昊身后,情緒很激動,“肯定不是我店里的人,我好好做生意,和那家子人無冤無仇,有什么理由去害他們的老父親?倒是包房里的人最可疑,他們全家聯合起來害了老父親,還想栽贓到我頭上?” 幾名領班將老板拉住。老板在三對新人那兒受夠了氣,一張臉漲得通紅。 花崇沒理會他,又問袁昊:“那包房外的監控拍到什么可疑者沒有?” “什么可疑者,我看有嫌疑的全在屋里了吧?!痹魂割^,“我數給你聽,除了死者,進入包房的一共就這幾個人——王諾強,他老婆朱昭,他倆的兒子王松松,這是死者的大兒子家;王孝寧,她丈夫張沖戚,這是死者的大女兒家;最后是王楚寧,她女兒季燦,這是死者的小女兒家;另外還有三名送菜的服務員,這三人除了送這個包房,還在其他包房和大廳忙碌,沒有作案時間?!?/br> 老板喊道:“看吧!我說是吧!他們殺了自己的老父親!” 花崇瞥了老板一眼,老板像是被嚇住了一樣,立即住嘴?;ǔ缦蚺赃叺男叹f了個被“請走”。 這時,柳至秦從二樓下來,走到花崇身邊,低語道:“被害者的二女兒王孝寧說,兇手是王諾強的兒子,王松松?!?/br> 第139章毒心(10) 花崇在監控里看了看坐在審訊室里的王松松,回頭拿起徐戡送來的尸檢報告。 王章炳確系死于勒殺,死亡時間在中午12點半到1點半之間。生前,王章炳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并且已經發展到重度癡呆期,但身體其他器官正常,無重大病史。 “這就等于說,王章炳雖然因為老年癡呆癥而喪失了行動能力,生活無法自理,必須依賴家人,但只要不出現嚴重摔倒等意外,一直在家好好將養,他短則能活一兩年,長的話,活上三五年也沒問題。只是他的病情不可能逆轉,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糕,他活的時間越長,他的家人就越受累?!绷燎貙⒂浭卤救釉谧郎?,端起冒著熱氣的茶,“王家三兄妹的家庭情況已經查清楚了,王諾強一家做流動攤生意,收入不穩定,一天的工作時間非常長,停下來就沒有收入,王松松今年26歲,以前在王諾強的攤子上幫忙,現在買了輛摩托,當外賣騎手,有女朋友,計劃結婚;王孝寧家兩口子端的是鐵飯碗,沒有孩子,情況稍微好一些,但要讓他們承擔照顧王章炳的責任,估計也承擔不起;王楚寧的丈夫前些年患病去世了,她和女兒季燦相依為命,季燦今年19歲,學美術,學業方面的開銷很大,她們家的條件是最差的,全靠王楚寧四處打零工賺錢?!?/br> “三個子女都活得不輕松,王章炳這一病,把三個家庭都推到了死胡同里?!被ǔ鐝牧燎厥种心眠^茶杯,捂在自己手里,“阿爾茨海默病沒得治,就算長期服用精神類的藥物,也只能起到緩解作用,而藥物也是一筆不低的開銷?!?/br> “重點是,王章炳不會很快死去?!绷燎芈朴频卣f,“他這病和癌癥不一樣。老人如果罹患癌癥,到了晚期的話,多半撐不了幾個月。子女們日夜輪流照料,出力出錢,也不過是一年半載的事。他呢,就是熬,沒人知道他能熬多少年?!?/br> “在他徹底失去自理能力之后,王諾強等人已經照顧了他一年?!被ǔ缦肫鹜踔Z強那痛苦不堪的神情,嘆道:“如果這種日子還要持續下去,王章炳自己倒是感知不到什么,但他的三個子女,還有他們各自的家庭,恐怕都會承受不住?!?/br> 柳至秦冷冷道:“他們也許都在心里,企盼著老父親趕緊死去?!?/br> “這是所有人都有作案動機啊?!被ǔ鐚⒉璞驳酱竭?,喝了兩口,“王孝寧將矛頭指向王松松,但她和她的丈夫也不是沒有作案可能?!?/br> “我最初的猜測是,這家人集體作案?!绷燎卦俅畏_尸檢報告,“但既然他們已經開始相互指責,那集體作案的可能就不大。實際上,王孝寧也相當可疑。他們三兄妹約定各自照顧老父親幾個月,最近一段時間王章炳一直住在王諾強家里,明年年初,王章炳就要搬去王孝寧家了?!?/br> 花崇在桌邊走來走去,突然駐足,“王孝寧和她丈夫張沖戚是為什么沒有孩子?” “不想要?!?/br> “他們這個年紀的人,會主觀上不想要孩子?” “其實也不奇怪,雖然他們那一代人喜歡說‘養兒防老’,但也有人天生就不喜歡小孩,更愿意自由無掛礙地生活?!?/br> 花崇想了想,“那么將時刻不能離人的王章炳交給他們照顧,對他們來說,就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事了?!?/br> “嗯?!绷燎攸c點頭,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我之前向王孝寧了解情況時,她特別緊張,張沖戚則是木訥地坐在一旁??傮w來說,兩個人的反應都很古怪。據她說,包房是王諾強訂的,人到齊之后,大家象征性地對王章炳道了‘生日快樂’,王章炳毫無反應,像根本沒有聽到一樣。上菜時,王松松提議將王章炳推去休息間,理由是‘反正爺爺不能吃桌上的菜’。對了,她還說,季燦和王松松看王章炳的眼神非常嫌棄,季燦還小聲說了句‘老不死的’?!?/br> “這么快就把嫌疑推到王松松身上,還故意帶出季燦,王孝寧這舉動有些多余了?!被ǔ绫е直?,背脊微微弓著。 警室里開著空調,不冷,他的厚外套早就脫下扔在椅背上,此時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里面是一件襯衣,顯得身材頎長,十分惹眼,就連這個懶散的姿勢,也擺得有模有樣,氣度非凡。 柳至秦的目光落在他腰間,一時沒有說話。 他瞥了柳至秦一眼,“看哪兒?” 柳至秦抬眸,坦然道:“看你腰?!?/br> “嘖。好看?” “好看?!?/br> “你這還對答如流了?” “我這叫老實作答,不敢欺瞞領導?!?/br> 花崇咳了一聲,壓著唇角,“打住,說案子?!?/br> 柳至秦摸著下巴,勉強將視線收回來,“我們現在主要有兩條思路。一是兇手是王章炳的家人,這雖然聽上去很荒唐,毫無‘正能量’可言,卻不是不可能發生。王章炳沒有別的致命重病,短時間內不會死去,他的存在等于一座壓在兒女身上的大山,他一天不死,兒女的日子就一天不好過。他死了,王諾強等人才能解脫。二是兇手是另一個人,這個人知道異形房間的門外是監控的死角,也知道王章炳被推入了異形房間?!谀硞€時間點從那扇門進入異形房間,勒死了王章炳,然后逃離?!?/br> “這個人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報復?泄憤?” “這也是我沒有想通的地方?!绷燎氐溃骸巴跽卤褪且粋€普通的退休老人,在工廠忙碌了一輩子,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查到他做過什么會引人報復的事?!?/br> 花崇沉思片刻,“兇手是親人的可能性最大?!?/br> “實際生活的困難,能將深愛變為仇恨?!绷燎卣f:“王章炳如果知道他拉扯大的孩子,個個都希望他早些離世,會是什么心情?” “他說不定早就知道了?!?/br> “嗯?” “阿爾茨海默病晚期患者雖然絕大多數時候精神恍惚,誰都不認識,但偶爾——只是偶爾,他們會有短暫的清醒時刻?!被ǔ缟ひ舻统?,“雖然只是很短的時間,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病拖累了孩子,而孩子礙于親情與責任不得不照顧他?!?/br> “如果是這樣,我寧愿永遠沒有清醒的時刻?!绷燎卣f:“這太殘忍了?!?/br> 花崇不輕不重地捅了他一下,“你別是把自己帶入患者了吧?” “這倒沒有?!?/br> “放心吧,等你老了,我照顧你?!?/br> “要等到老了你才照顧我???” “知足……”花崇說著突然卡住了,“吧你”沒能說出來,倉促咽了回去。 “怎么了?”柳至秦問。 花崇搖頭,轉身背對柳至秦。 剛才驀地想起,在一起的這些時日,還有之前的半年,一直是柳至秦在照顧自己,而自己獨自生活了那么多年,對突如其來的溫柔與關懷,居然沒有半分抵抗與不適應,潛移默化地就接受了。 “怎么了?”沒有得到答案,柳至秦靠近,將下巴抵在花崇肩上。 花崇立馬站直,低聲叱道:“別亂來!” “沒別人?!绷燎卦谒珙^蹭了兩下,柔聲問:“怎么突然背過身去?想到什么了?” 花崇知道柳至秦有分寸,所以也沒掙扎,“沒想到什么?!?/br> “那你耳朵怎么紅了?”說著,柳至秦在那越來越紅的耳垂上親了一下。 花崇背脊有些麻,輕輕吁著氣,“小柳哥?!?/br> “嗯?” “你會不會覺得,我太懶了?” “懶?”柳至秦收緊手臂,“花隊,你看你成天都忙成什么樣了?你這都叫懶,那別人叫什么?” “我是說在家里?!被ǔ缯f:“我好像都沒怎么做過家務?!?/br> 柳至秦笑起來,溫熱的氣息噴在花崇頸窩里?;ǔ鐥l件反射地縮了縮脖子,后背枕在柳至秦的胸膛上。 “沒怎么做就沒怎么做?!绷燎卣f:“花隊,你還跟我計較這個?” 花崇一想自己在家里的懶相,就有些理虧,“要不這樣吧,今后我早起給你做早餐?!?/br> 柳至秦又笑。 花崇說:“你笑什么?” “還是我來吧,早上時間寶貴,你多睡會兒?!?/br> 花崇聽出來了,柳至秦這是嫌他手藝太差,不樂意吃他做的早餐。 本來心里還有些堵,但回味著柳至秦的話和說話時的語氣,唇角又忍不住往上牽。 柳至秦怎么這么會說話?一句欠揍的“你做的早餐太難吃”,換成“早上時間寶貴,你多睡會兒”,聽著就成了甜蜜蜜的關心。 花崇瞇了會兒眼,從柳至秦懷里掙脫出來,微揚著下巴,“我發現你這人,雖然個頭挺高,但偶爾還有點甜?!?/br> 柳至秦莞爾,“個子高和‘有點甜’不沖突吧?” “你就不反駁一下我說你‘有點甜’?” “我為什么要反駁?” 花崇眼尾勾起,“‘甜’是形容女孩兒的,你這么容易就接受我用‘甜’來形容你了?” “誰規定‘甜’只能形容女孩兒?” “不是嗎?” “是嗎?” 花崇甩了甩頭,感覺自己有點暈。 他很少被案子繞暈,但時常被柳至秦繞暈,究其原因,大約是對柳至秦全無防備。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張貿說:“花隊,王諾強和張沖戚打起來了!” ?? “是他!是他和王孝寧干的!”與在醉香酒樓時相比,王諾強情緒大變,雙眼通紅,表情也變得格外猙獰,“當初爸剛生病的時候,我們說好了輪流照顧,王孝寧不僅反悔,還動手勒死了爸!畜生,簡直是畜生!干出這種事,還想誣蔑松松!” 張沖戚擦掉唇角的血,干笑道:“誰是畜生誰自己心里清楚。今天中午吃飯時,是誰提議把老爺子推進休息室的?是誰推的????不是王松松?” “你沒同意嗎?所有人都同意了,松松才推老爺子進去!”王諾強氣急,“難道松松推老爺子去休息室,松松就是兇手?” “如果我沒有記錯,王松松在休息室里可是待了好幾分鐘啊?!蓖跣幷驹谡煞蛏砼?,捋著被抓亂的頭發,“勒死一個人,幾分鐘足夠了?!?/br> “你胡說!”王諾強的妻子朱昭大哭起來,“我們母子是造了什么孽?要伺候那個死老頭子,他死了還要給他抵命?你們姓王的還有沒有良心???” 這句話把王諾強也一同罵了進去?;ǔ缈聪蛲踔Z強,只見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去休息室的又不止松松哥一人?!奔緺N輕飄飄地說。 王楚寧連忙拉住她的手臂,“小孩子家家,摻和什么?” “我馬上20歲了,還算小孩子?”季燦揶揄道:“媽,外公終于走了,你現在應該很開心吧?” 此話一出,在場的不少人都是一怔。 王楚寧兩眼含淚,“你,你說什么?” 季燦哼笑,“外公病了這么多年,你們誰不希望他去死?” 王諾強與朱昭頓時呆如木雞。 “姨,你和姨父怎么有臉說松松哥?”季燦看向王孝寧和張沖戚,“沒錯,提議讓外公去休息室待著的是松松哥,推外公進去的也是松松哥。但你們是不是忘了,中途,你們也去過一趟休息室?說什么——想給外公喂點兒湯?!?/br> 王諾強立馬喝道:“你們也進了休息室,小燦看到了,我也看到了!” 王孝寧氣得發抖,抬手就想扇季燦一巴掌,被王楚寧一把推開。 張貿低聲問:“咱就看他們這么互掐下去?” 花崇不語,盯著護住季燦的王楚寧。 在醉香酒樓,哭得最厲害的是她,沖到前臺與老板理論的也是她。對于王章炳的死,她似乎是最痛心的一個。她的丈夫早逝,她含辛茹苦將季燦養大,但從季燦剛才的反應來看,母女倆的感情似乎并不好。 這家人的感情,就像皇帝的新衣。 “好好好,我進過休息室?!蓖跣幹钢醭?,“你就沒進過?我們在場的人,除了季燦,誰沒進過休息室?” 王楚寧不自然地別開眼,似乎相當心虛。 “王孝寧!”王諾強吼道:“你為什么要誣蔑松松?他叫你一聲‘大姑’,你就是這么對他?” “大姑?”王孝寧像聽到了什么笑話般,“這聲‘大姑’是我求著他喊的嗎?” “你!” “我怎樣?你生得出來兒子,你厲害,你們全家占著老爺子的房子,我呢,我有什么?”話題漸漸偏向另一個方向,王孝寧靠在墻邊,目光陰毒,“我他媽什么都沒有!你既然得了老爺子的好處,不該向老爺子盡孝道嗎?把他推給我是什么意思?我一分錢的好處都沒有,還要替你盡孝道???” “你不愿意照顧爸就直說!”若不是有人攔著,王諾強的拳頭恐怕已經招呼在王孝寧臉上。 “說了你就不把他抬我家來了?”王孝寧冷笑,“得了吧,知道你照顧老爺子辛苦,你家兒子看不過去,所以趁著今天,我們都在場,拿一根繩子勒死了老爺子。老爺子這一死,他那房子就徹底是你的了。誰叫你是男的,給老爺子生的孫兒也是男的呢?他什么時候把我這個當女兒的放在眼里過?” “這怎么就吵到家長里短上了?”張貿抓頭發,“這家人表面上和睦,還聚在一起給老父親祝壽,但實際上早就有矛盾了啊?!?/br> “讓他們吵?!被ǔ缯f,“吵得越多,暴露得越多?!?/br> 正在這時,一名警員趕來,在花崇耳邊說了句什么。 花崇眉心一蹙,“繩子?” ?? “不關我女兒的事!繩子是我放在她包里的!”面對從季燦隨身包里搜出的長繩,王楚寧幾乎哭成了淚人。她用額頭撞著審訊桌,不斷重復:“小燦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做的,是我做的!” 花崇握著這根塑料材質的長繩,清楚這樣的繩子雖然足夠勒死人,但不會造成王章炳脖子上的那種傷痕。 但季燦為什么會在包里放繩子? 或者,王楚寧為什么會在季燦包里放繩子? 如果放繩子這一舉動沒有任何目的性,王楚寧為什么會慌張到這種地步? 柳至秦問:“這根繩子,是為你父親準備的吧?” 審訊室里哭聲一停,氛圍壓抑而緊張。 許久,王楚寧才點頭,“我受不了了。我爸的情況越來越糟糕,王諾強每個月都要向我要一筆藥費生活費,我真的沒有辦法負擔了……” 她哽咽得厲害,話說得斷斷續續,“現在雖然他不住在我家,暫時不需要我和小燦照顧,但很快,很快就該輪到我們了。我丈夫死于癌癥,把家底都耗盡了,我當初一個人照顧我丈夫,有人來幫過我嗎?我真的不想再照顧一個廢人。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 柳至秦似乎完全不為她的傾述所動,又問:“這繩子你已經準備了多久了?” 王楚寧抹著眼淚,“兩個月。但你們相信我,今天我真的沒有動手,小燦更不可能,她根本不知道我把繩子藏在她包里了?!?/br> “是嗎?”花崇沒有立即告訴她,繩子和傷痕并不一致,“王章炳已經被推進休息室,包房里吵鬧,而王章炳幾乎發不出聲音,這個‘機會’你為什么要放過?” 王楚寧發抖,“我,我不敢吶。再怎么說,他也是我的父親。我下,下不了手……” ?? “我是你的母親,你怎么下得了手?”同一時刻,一間狹小的臥室里,梁萍一邊往腰上抹跌打損傷藥酒,一邊喃喃低語。 她獨自跳廣場舞的事不知怎么的,傳到了丈夫與兒子耳中。大約是歲數上去了,打不動了,丈夫最近已經不怎么打她了,但“家法棍”父傳子,一端握在兒子手中,一端仍然打在她身上。 她挨了一輩子打,年輕時丈夫打她簡直是家常便飯,半點不開心就拳腳相加,以各種理由教訓她這個“不聽話”的女人。娘家出不上力,加上兒子還小,她只能默默忍受。這一忍,竟然就忍了幾十年。丈夫打習慣了,她也挨習慣了。丈夫有時心情好,還跟外人說:“我家那婆娘,要不是我教訓得好,指不定怎么出去丟人現眼?!?/br> 一個人跳廣場舞這種事,可不就是丟人現眼嗎? 第一次挨兒子打的時候,梁萍絕望得險些自殺。她實在是想不通,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兒子為什么不向著自己,反倒和丈夫一樣毒打自己。兒媳還在一旁笑,那笑聲像銀鈴般悅耳。 她一生都沒有那樣愉快地笑過。 不知不覺,她又忍了下去,每天像仆人一般在家里忙碌,跳廣場舞是唯一的慰藉。 洛城出了大事,十一名老人遇害,人人都說是廣場舞惹的禍。兒子和丈夫不準她再去跳廣場舞,嫌她成為下一個劉辛玉,嫌她丟全家的臉。 “家法棍”落在她傷痕累累的腰上,兒子高高在上地訓話:“你還去不去?你還去不去?” 放下藥酒瓶,梁萍看著窗外的夜色,心里想:那些專門對老人動手的人,為什么不來殺我呢?殺那些不想死的人是作惡,但是殺我就是行善啊。 ?? 離開審訊室,花崇翻看記事本,“那根繩子不能證明王楚寧母女是兇手,但現在至少有一點明確了——王章炳的三個子女確實有殺害他的念頭,王楚寧險些就付諸行動?!?/br> “比起王諾強這一代,季燦和王松松倒是淡定得多啊?!绷燎卣f:“王松松被王孝寧指為兇手時,也沒有多大反應,只是不斷強調自己什么都沒做過。而季燦有種和她年齡不符的冷漠?!?/br> “你覺得他倆更有問題?” “說不好,感覺比較奇怪?!?/br> “我倒是認為,包房里的每一個人,作案的概率都差不多。他們……” 花崇還未說完,就看見李訓從走廊另一端跑了過來。 “看來痕檢那邊發現什么了?!绷燎卣f。 “徐戡在死者頸部的勒痕里找到了極少量的棉纖維?!崩钣栒f:“經過化驗比對,這種棉纖維和王孝寧大衣上的一模一樣!” 第140章毒心(11) “你們干什么?放我出去!”王孝寧驚慌地捶著審訊室的桌子,滿臉怒色,“你們要審人怎么不去審王松松?我告訴過你們,是他將老爺子推進休息室,還在里面待了幾分鐘!” 花崇將一件藏青色的大衣放在桌上,挪開椅子坐下。 不待花崇開口,王孝寧已經將大衣搶了過去,迅速穿在身上。 憑室內的溫度,此時根本不用穿大衣,但王孝寧要穿,花崇也沒阻止。不僅沒有阻止,還給她時間,讓她在穿好之后,再整理一番。 這件大衣是中長款,紐扣不多,半分鐘就能扣好。腰上有幾個掛腰帶的棉扣,但上面卻沒有腰帶。王孝寧扣好全部扣子,雙手在腰上捋了一下,大約是因為沒有捋到本該掛在那里的東西,手指一頓,又向大衣下擺挪去。 花崇這才出聲:“腰帶呢?” 王孝寧動作一頓,沒反應過來,“什么腰帶?” 花崇略一抬下巴,“你這件大衣,不是應該有一條腰帶嗎?我看你剛才那動作,像是想系腰帶?” “腰,腰帶……”王孝寧支吾著,“不知道丟哪兒去了?!?/br> 花崇已經看過醉香酒樓的監控視頻,在進入大堂和包房的時候,王孝寧大衣上的腰帶就不見了。 “那你還記得是什么時候丟的嗎?”花崇問。 “這我哪記得?”王孝寧不耐煩道:“你們不去破案,反倒要幫我找腰帶?” 花崇哼笑一聲,將王章炳的勒痕照片擺在桌上。 王孝寧先沒看出那是什么,明白過來之后驚叫道:“你,你……” “你父親是被勒死的?!被ǔ绲卣f:“勒痕里藏著一些棉纖維,這些棉纖維,來自你身上這件大衣?!?/br> 王孝寧瞳孔驟然緊縮,臉上的血色褪去,幾秒后,慘白的嘴唇開始劇烈抖動。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么那么關心你的腰帶了吧?”花崇食指隔空點了點,“你的腰帶,或許就是勒死你父親的兇器?!?/br> 王孝寧啞然地搖頭,眼睛瞪得巨大,“不,不是我,你們搞錯了,不是我!” 花崇審視著她,少傾,問:“不是你,那是你的丈夫張沖戚?” 王孝寧半天沒說出話,雙手先是用力抓著大衣,接著拼命扯開紐扣,像擺脫什么怪物似的將大衣扯了下來。 但衣服易脫,罪行難清。 “和沖戚沒有關系!”王孝寧顫顫巍巍地說:“腰帶早就不見了,根本不在我手里,我怎么可能拿它去勒死我父親?你,你們不信可以查監控,腰帶一直沒在我衣服上!” “你可以事先將它收起來,放在包里,或者大衣口袋里?!被ǔ鐡炱鸨蝗釉诘厣系拇笠?,隨手抖了兩下,拍著口袋道:“這口袋的深度,放下一條腰帶不成問題?!?/br> 王孝寧再次搶過衣服,“你這是憑空想象!” “我這是基于證據的推理?!被ǔ珉p手撐著桌沿,直視王孝寧的眼,“你和你的丈夫在用餐時進入休息室,是去干什么?” “我們……” “你想說,你們是去給你父親送湯?” 王孝寧低下頭,掙扎了許久才道:“我和沖戚不是一同去休息室的?!?/br> “你獨自進去?然后他也獨自進去?” “我……”王孝寧眼睛紅了,“我真的只是想去喂我父親喝一碗湯,勒死他的不是我!” “喂湯?你有這么孝順嗎?”花崇道:“之前在外面,我聽你和王諾強幾人吵架,你對你父親可是半點孝心都不想盡啊。怎么會突然想起給老人家送湯?” 王孝寧抖得厲害,脖頸上松垮的皮rou拉出一條條緊繃的線。 花崇逼問:“你為什么要去休息室送湯?” 幾分鐘后,王孝寧突然陰沉下去,發出一聲怪異的笑,“樣子,總是還得做吧?!?/br> 花崇在王孝寧眼中看到冷漠與自嘲,這個沒有孩子的五旬女人,似乎是真的仇視患病的老父親。 “再怎么說,今天這頓飯也是給老爺子祝壽,他們都裝模作樣進去與老爺子‘聊’了幾句,我不進去一表關心說不過去吧?”王孝寧說著搖搖頭,“但他只寵他的大兒子、幺女兒,房子給大兒子,錢接濟幺女兒,我這個夾在中間的,簡直像他撿來的。從小他待我就不怎么樣,好的東西都給王諾強王楚寧,什么時候輪到我了?我結婚,他可是連嫁妝都沒準備。我不生小孩,他便更看不上我,有好處的時候從來想不到我。他疼完王諾強王楚寧,又疼王松松季燦,終歸沒有我的份?,F在他老了,癡呆了,屎尿都得由人把,就想起我了?我呸,憑什么?不過裝孝順我還是會的?!?/br> 王孝寧再次笑起來,“不過就是端一碗湯噓寒問暖嗎?這我會啊?!?/br> 花崇分析著王孝寧的話,眉心漸漸皺緊。 王孝寧的腰帶是兇器,但如果王孝寧并非兇手,那么兇手是誰? 兇手提前將腰帶藏了起來,想要嫁禍給王孝寧? 誰有機會悄悄拿走腰帶? 腰帶現在在哪里? 顯然,張沖戚是最容易將腰帶藏起來的人,并且也有殺害王章炳的動機。但張沖戚為什么要陷害王孝寧?這不大能說通。 至于包房里的其他人,作為親戚,即便是感情有裂痕的親戚,平時也少不了相互接觸,那么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有機會拿走腰帶。而對王孝寧來說,腰帶丟失或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甚至不會想到,自己的腰帶是被人蓄意偷走的,只會認為是自己粗心大意弄丟了。 畢竟在正常情況下,沒有人會去偷別人的腰帶。 花崇問:“你再回憶一下,大概什么時候發現腰帶不見了?!?/br> 王孝寧心情稍微平靜了些,“前幾天……我真的不知道?!?/br> “如果我說,有人偷拿你的腰帶,去勒死了你的父親?!被ǔ缯f:“你覺得這人會是誰?” 王孝寧訝異地張著嘴,下巴與臉頰的線條輕微顫抖。 “你想到了某個人,是嗎?” “沒有,我不知道?!蓖跣巹e開眼,“我沒有殺人,我也不知道是誰殺了我父親!” 燈光灑落在桌上,王孝寧的臉上是一片陰影。 花崇盯著她,知道她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偷腰帶的人是張沖戚。 但她卻不愿意將這個答案說出來。 方才在外面,王孝寧萬分潑辣,一會兒說王松松是兇手,一會兒說王楚寧王諾強不無辜,如果她認為腰帶是被這些親戚拿走的,她一定會說出來。 如今她選擇沉默,那么她想到的人就只可能是張沖戚。 這個答案,讓她難以接受。 正在這時,柳至秦的聲音從耳機里傳來。 “花隊,你來一下,張沖戚有話要說?!?/br> ?? “是她一個人做的,我不知道!我比她先進休息室,那時候老爺子還好好的!”張沖戚挺著腰背,盡量使自己看上去問心無愧,可眼中的躲閃已經出賣了他。 “張沖戚最開始堅稱自己與王孝寧都和王章炳的死無關,但當我告訴他,兇器可能是王孝寧的腰帶時,他的說辭很快就變了?!绷燎氐溃骸八仁呛苷痼@,震驚之后,開始撇清自己?!?/br> “看來他已經認為王孝寧是兇手了?!被ǔ缏愿羞駠u。王孝寧和張沖戚夫妻數十年,沒有孩子作為婚姻的紐帶,卻也沒有分崩離析,感情似乎不錯。但在一條腰帶面前,張沖戚輕而易舉地將妻子推了出去,而王孝寧始終不肯說出對張沖戚的猜疑。 “我綜合了包房里所有人的說法,大體捋出他們進出包房的順序?!绷燎卣f:“王松松將王章炳推進休息間,逗留幾分鐘后離開。之后是王楚寧,再之后是王諾強朱昭夫婦,接著是張沖戚,最后是王孝寧。這個順序很重要,因為如果不是他們集體作案,互相包庇,那么兇手就只可能是王孝寧。他們剛才吵得厲害,互相指責,但實際上,不管是王孝寧對王松松的指責,還是其他指責,都是不成立的。王松松最先進入休息室,如果王松松動了手,那么后續進去的人肯定會發現?!?/br> “王孝寧忽略了這一點,才信口雌黃?!被ǔ绶治龅溃骸澳钦者@個順序,在王孝寧之前進入休息室的人都沒有嫌疑,王孝寧是唯一的嫌疑人?!?/br> “但也難說?!绷燎負u頭,“他們不一定要從包房進入休息室,休息室的另一扇門位于監控盲區,任何人從那里進入,都可能作案。1點半之前,除了王孝寧、王松松,其他人都從包房離開過。他們可能是去衛生間,也可能是繞路去休息室?!?/br> “王松松的嫌疑可以排除了。他第一個進入休息室,中途沒有離開過包房,沒有作案時間?!被ǔ缯f,“關鍵是那條腰帶,兇手在使用腰帶之后,將它放到哪里去了?如果兇手正是包房里的人之一,那‘他’作案之后肯定無法將腰帶帶離太遠。就地處理的話,怎么處理?火燒太引人注目,時間也不夠?!?/br> “李訓他們在醉香酒樓附近沒有發現疑似王孝寧腰帶的東西?!?/br> “奇怪……” 柳至秦問:“如果兇手將腰帶藏到了遠離現場的地方呢?” “那‘他’就不可能是包房里的人?!被ǔ缯f:“這和我們的另一個思路倒是合得上——兇手并非王章炳的子孫,‘他’從攝像頭的死角進入休息室,勒死了王章炳。但問題是,這個人為什么會有王孝寧的腰帶?” 柳至秦沉默,眉心松開又皺緊,“我們之前可能把這個案子想得太簡單了?!?/br> 花崇點頭,“包房里的每個人都有動機,并且除了王松松,都有作案時間。王楚寧還做好了作案的準備。但兇手卻可能是另外的人?!?/br> 兩人都在思考,一聲痛哭突然自審訊室的方向傳來。 得知張沖戚所說的話后,王孝寧崩潰大哭,哭聲嘶啞,像從肺腑中擠壓而出。 “王孝寧對娘家人沒有什么感情,對張沖戚倒是情誼深重?!被ǔ绲溃骸八龥]有想到,張沖戚會這么容易就‘拋棄’了她?!?/br> ?? 梁萍側身躺在床上,痛得徹夜難眠??焯炝習r好不容易有了些許睡意,又不得不起來給家人做早餐。 冬季天冷,沒人愿意早起,兒子起床氣很大,早餐若是不合胃口,就摔碗踹桌。梁萍生怕觸了兒子兒媳的霉頭,又不知道他們想吃什么,只好做了清湯餛飩和紅湯糍粑,還煮了幾個茶葉蛋,熬了一鍋小米粥,心想多做一些,他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但兒媳突然說想吃街口的香菇粉絲包子,不想吃家里的早餐。 兒子沒說話,陰郁地坐在桌邊。 梁萍見勢不妙,立即顫巍巍地拿起鑰匙和錢包,“我這就去買?!?/br> 戶外干冷,梁萍出來得急,忘了披上外套,快步走到街口時,手腳都快凍僵了。 買回包子只花了一刻鐘,但兒媳很不高興,不僅沒有接過包子,還憤憤地說:“不吃了不吃了,這么慢,想害我遲到???” 兒子丟開筷子,和兒媳一同離開,將門甩出一聲巨響。 梁萍愣在原地,眼里漸漸有了淚。 但她委屈了幾十年,心已經徹底麻木了。只要不挨“家法棍”,好像一切委屈都不算什么。 這時,丈夫的臥房里傳來一聲怒罵,“大清早搞什么?死婆娘,你鬧出那么大的動靜是想氣死我?” 梁萍本能地縮了縮,不敢說響動都是兒子兒媳弄出來的,想了想又覺得解釋不解釋都沒有用。 反正在這個家里,所有的錯都是她的。她很早就沒了工作,以前靠丈夫生活,如今靠兒子兒媳的工資生活,她連反抗都沒有立場。 做好家里的清潔,梁萍出門了,不敢再拿音箱,也不知道不跳廣場舞,自己還能做什么。 雖然同在長陸區,但梧桐小區離梁萍家所在的小區還是有幾站公交的距離。梁萍無所事事,鬼使神差地想去梧桐小區看一看。 她很羨慕那些被殺死的老人,對她來說,死亡是一種解脫。 時隔數日,梧桐小區外依舊停著警車,濱河休閑區安靜得只聽得見水流的聲響。梁萍站在梧桐小區門口向里張望,很快被警惕的保安請離。 她沒有去處,腰背痛得直不起來,只好走到濱河休閑區,找了個石凳坐下,出神地望著奔流的河水。 恍惚間,她感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墒寝D過身,又什么都沒看到。 ?? 出了命案,開業不久的醉香酒樓關門歇業,連帶旁邊的幾個餐館都受了影響,住在附近的居民議論紛紛,不到一天時間,就編出了好幾個兇殺案版本,聽眾最多的一個版本是——王家三兄妹狼心狗肺,祝壽宴殘忍殺害老父。 花崇聽了一耳朵,沒往心里去,和柳至秦一同繞到醉香酒樓的后門,看了一會兒道:“如果兇手作案之后,從這個門離開,那沒有任何一個攝像頭能拍到‘他’。昨天中午店里有三個婚宴,異常繁忙,如果‘他’假扮成服務員的樣子,應該沒有誰會注意到‘他’?!?/br> 柳至秦微仰著頭,看向屋頂,“我還是想不出,兇手如果是外人,那作案動機是什么,為什么一定要用王孝寧的腰帶勒死王章炳?;?,這案子不會和梧桐小區的案子有關聯吧?” “被害者都是老人,這是它們唯一的關聯?!被ǔ缯f:“一邊是非常專業的割喉,一邊是不那么專業的勒頸,兇手還將棉纖維留在了死者的脖頸上。兩起案子的兇手基本上不可能是同一個人?!?/br> 得知警察又來了,老板匆匆趕到,滿臉難色,一來就問:“那個,兇手抓到了嗎?” 花崇反問:“你有什么線索要提供嗎?” “你們能不能……”老板愁眉苦臉,將已到嘴邊的話咽回去,“警官你們看,我這店才剛開,鬧出這么大的事,現在根本沒辦法做生意了。我急??!” “我們難道就不急?”花崇說,“你注意著,如果有任何行跡詭異的人出現,馬上聯絡我們?!?/br> 聞言,老板“咦”了一聲,做沉思狀。 “怎么?”花崇問:“想到誰了?” “昨天和今天一直有人來看熱鬧?!崩习逭f:“我店里死了人的事已經一傳十十傳百,他們想看就看吧,我也攔不住,但有個男的,好像有點奇怪?!?/br> 柳至秦問:“怎么個奇怪法?” “看上去很緊張,還有點興奮,看著不像單純看熱鬧的人?!?/br> “什么時候?他當時站在哪里?”花崇問。 老板往前門方向一指,“就那邊?!?/br> “在監控范圍內?馬上把視頻調出來!” 老板被嚇了一跳,連忙叫人調視頻,哆嗦道:“怎,怎么?這個人是兇手?” 花崇沒有跟他解釋——在一些兇殺案中,兇手會在作案后回到現場,有的是欣賞自己的“杰作”,有的是打聽警察查到了什么線索。 視頻停在清晨7點23分,一個穿著黑色羽絨服的中年男子正在向店里張望,攝像頭沖著外面,將他和周圍群眾的表情捕捉得清清楚楚。 別人臉上是好奇、驚訝,而這個男子臉上,是喜悅、興奮。 花崇立即拿出手機,正想安排調查此人,就見張貿來了電話。 “花隊,季燦說有情況想向你反映?!?/br> ?? 整個王家都給人一種灰敗的感覺,但季燦不一樣,她扎著高馬尾,穿著白色的毛絨大衣,圍著駝色圍巾,高挑而漂亮,不過這種漂亮像裹著一層寒意,給人以冷淡之感。 她不太像窮人家的女兒。 這一方面說明,王楚寧盡力給了她最好的生活,從來沒有苦著她,至于另一方面,她也許從來不曾體諒、幫助她的母親。 花崇問:“你想說什么?” 季燦毫不慌張,眼中也并無悲慟,“你們在查是誰害了我外公,查出來了嗎?是不是我姨?” “你希望是她?” 出人意料,季燦搖了搖頭,“如果真是我姨,那外公就太慘了。我媽想殺他,我姨也想殺他,也許大舅也想殺他。那生養孩子還有什么意義呢?” 花崇記得,前一日正是季燦,冷冰冰地揭露著王家三兄妹的“偽孝”。 “你們一定在調查我外公的人際關系吧?”季燦嘆了口氣,“我知道一個人,他和我外公有些矛盾。這件事,確實是我外公不對?!?/br> 據季燦講,大約是七八年前,王章炳在陽臺上搭了個鴿子籠,養了十來只鴿子。 鴿子的清潔不好打理,鴿子毛亂飛,鴿子屎掉得到處都是。居委會上門勸說過多次,王章炳都沒有將鴿子處理掉,仍然放任鴿子“為亂”。 后來,一只鴿子飛到了鄰居——一戶姓李的人家里,王章炳上門索要鴿子,鴿子卻已經被對方燉湯吃掉。 王章炳心痛至極,也怨恨至極,一定要李家給個說法,但李家先是說居民區本來就不應該養鴿子,后來說吃了就吃了,你能把我怎么著? 這李家養了三只博美犬,王章炳氣不過,趁李家的老婆婆獨自一人遛狗時,用拐杖將三只博美犬活活打死,當晚就燉了狗rou湯。 為了這件事,王諾強賠了李家不少錢,并將家里的鴿子全數處理掉。之后,王章炳變得越來越消沉,直到患上阿爾茨海默病。 “我外公患病之后,那家姓李的逢人便說‘活該’?!奔緺N道:“老實說,我也覺得我外公挺活該的。養鴿子本來就是他不對,他竟然還打死了人家的三條狗?!?/br> “這戶姓李的人家現在還住在老地方嗎?”花崇問。 “已經搬走了。我想來想去,我外公這輩子干的唯一一件招人恨的混賬事,就是打死了李家的狗?!奔緺N像終于輕松了一般,長出一口氣,“那家人說不定到現在還恨著我外公?!?/br> 柳至秦敲門進來,將平板放在桌上,上面播放的正是醉香酒樓門口的監控視頻。 “見過這人嗎?”柳至秦指著其中一人問。 季燦拿起平板,幾秒后神情突變,“這個人……” “你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