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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正始十一年在線閱讀 - 第80節

第80節

    石苞忙蹲下查看,抬頭看他:“郎君,人死了?!?/br>
    桓行簡刀朝榻上一擲,無謂地伸出手,在隨從端來的銅盆里清晰指間血污,道:“死了就死了,送廷尉去,這個案子,讓衛毓來查,告訴他,李豐的同黨余孽一個都不能少地要給我揪出來?!?/br>
    “虞松,”他在濃重的血腥氣里,聲音愈發漠然,“去國丈家,把他給我揪來,我有話問他?!庇菟捎杂种?,最終,還是開口勸道:“大將軍,既已殺一個李豐,我想,國丈還是交給廷尉罷?!被感泻啺蜒┌椎氖纸淼嘣谡菩?,不容置喙道,“廷尉是要查,但有些事,我不會假手他人,你去吧,我有分寸?!?/br>
    任前院是何等的大浪滔天,后院清幽,仿佛將一切都隔絕了。盡管如此,嘉柔還是聽到了隱約的凄號,她拿筆的手一顫,心悸地看看旁邊安然刺繡的崔娘,猶疑問:“崔娘,你聽到什么了嗎?”

    第101章 君子仇(9)

    崔娘耳朵背了,專心手里活計,在嘉柔連問兩遍后方茫然抬首,她一笑,皺紋更深了:“什么?”針線一放,崔娘瞇起渾濁的眼,鬢邊不知幾時霜色濃重,她想起了西涼大地,這個時候,應當能聽見鷹嘯,一聲聲的,蒼涼悠遠。

    嘉柔看她神情,心里又莫名酸了下,于是,也搖搖頭:“沒什么,可能是我聽差了?!彼龥]起身,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情,嘉柔也不愿隨意到公府的前院去,那是男人們辦公的場所。

    地上,淋漓的血跡已被侍衛拎來水桶來回沖刷了數遍,桓行簡人還在榻上,端坐如常,看起來完全像是最守法度的洛陽士人。旁邊,站著為他念奏章的衛會。衛會新衣鮮艷,漂亮的絲綢在冬陽下如流淌的錦繡。

    大將軍剛殺過人,可他修長手指間的鮮血早已清洗干凈。是了,這雙手,無論做過多么殘酷的事情,看起來,還是那么清白。這清白的皮膚上,有隱約的青色血管,紋路分明,衛會自幼迷戀不為常人所留心的細枝末節,比如,大將軍的手就是如此的賞心悅目。夏日的雪,冬日的蟬,衛會總是能看到常人不能見的萬物。

    他侍立在側,眼睛里藏著昔日頑皮神色,侍奉大將軍,那感覺,如同縱情讀老莊,齊萬物,一死生,天地再大此刻也不過凝縮這小小的尺寸之間。

    念罷,國丈楊勇就真的被押解進來了。

    與此同時,門口的侍衛這個時候進來附在耳畔對桓行簡密語道:“方才,中護軍許允在府前徘徊,似乎想見大將軍,屬下去問,中護軍否認還是走了?!?/br>
    桓行簡點點頭:“知道了?!闭f罷,慢慢一抬眼皮,“初九,十三,李豐兩次登門,說,你們為何意欲害我?”精光乍現,銳鋒逼人。

    空氣中的血腥味兒似乎還在,混在干冷空氣中,令人作嘔。地上的血,似也洇留絲縷可尋蹤跡,國丈摸不清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心中已知大勢已去,因這時間都被點的一清二楚,遂胳膊一掙,橫眉冷對桓行簡,傲然道:

    “自古以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有何可問?”

    衛會屏息,可桓行簡并沒生氣,相反,他只是哼哼笑了:“好,這么說,你是認了,認了就好。來人,把楊勇送廷尉?!?/br>
    衛會無聲一笑,他的兄長,一個想正直卻又軟弱的人,不知這回,那一臉的勞謙君子表情會變成什么鬼樣子。

    廷尉署里,衛毓確實發愁極了。

    李豐的尸體被送來時,支離難辨,衛毓一陣暈眩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他倒想做這鐵面書生,然而,事到臨頭,他卻只能咬牙拒絕,皺眉道:

    “人都已經死了,還送我這里做什么?”

    不是別人,是堂堂一國的中書令啊,衛毓不肯接手這個爛攤子,努力要把自己撇清:“廷尉不能收,請立刻帶走?!?/br>
    料到他可能會是如此反應,石苞從懷中掏出桓行簡的敕書,一本正經道:“李豐欲在立冬宴行刺大將軍,已當面對質,他供認不諱,我等身負護衛大將軍之責才將他就地正法,郎君,大將軍讓屬下轉達,此一案,廷尉務必要查清李豐所有同黨余孽?!?/br>
    他也是大家公子出身,見慣這洛陽城風浪的,可這番話,還是聽得衛毓瞠目結舌,他躲不掉的。一個人,既做不到鐵骨錚錚,又不肯為虎作倀,衛毓像進退失據的迷路者,一嘴的苦澀:

    “大將軍,他是要下官對著尸首羅織罪名嗎?”

    石苞眉頭一動:“衛郎君,這話什么意思?何謂羅織?你這樣說,大將軍要如何自處?”

    衛毓連忙搖首:“是下官措辭欠妥,下官領命?!?/br>
    暮色降臨,桓行簡始終沒有回后院,等石苞回來,聽完回稟,沉吟道:“這段時日,不準嘉柔出府,讓后頭的人盯緊些?!?/br>
    石苞看他起身要走的架勢,猶疑問道:“郎君今日不留宿公府?”桓行簡不答,走出來,負起手朝后院的方向望了望,低聲道,“不了,我身上都是血腥氣,你去傳話,就說我有事回家陪母親?!?/br>
    李豐身死,消息是瞞不住的。然而,這是由廷尉長官衛毓奏明的天子,猶如一記悶棍,當頭打的腦子發懵,皇帝呆許久,等反應過來,整個東堂里都是他少年人的咆哮聲:

    “是桓行簡!一定是桓行簡!他衛毓沒這個膽子,好啊,朕的中書令說殺就給殺了!”皇帝像被困的小獸,宮殿是牢籠,他就在籠子里不停踱步,旒珠撞得糾纏到一處,皇帝暴怒,命人去把已經告退的衛毓揪回來。

    太后亦是驚怒,一張俏臉上,全是陰霾,不過理智猶在,拉住皇帝:“陛下!陛下冷靜點,陛下既知道是桓行簡,何人不知?他既敢做得出,便說明他不怕,陛下一時沖動有何益處?”

    “難道朕就只能坐以待斃?”皇帝屈辱叫道,一雙眼睛,儼然紅了,他少年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身蠻勁,倔強地往外直掙,太后幾乎攔不住,銀牙咬碎,氣呼呼道:

    “陛下!你這么興沖沖去了,不但扳不倒桓行簡,因陛下沖動行事怕還不知道要牽連誰,陛下自己好好想想!”

    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皇帝勁兒一松,人又呆了,失魂落魄地站半晌,忽然失聲痛哭。太后看他哭得實在是傷心,心里雖煩悶,面上卻也噙了絲悲傷:

    山河未改,可那頭惡狼鋒利的爪牙,早晚會撕碎這山河。

    兩人似有若無的那些情愫,早在這兩年里一件接連一件的大事中變得遙遠而模糊。她不得不承認,要在男人們的權力世界中分一杯羹,對女子而言,需要怎樣的勇氣和智慧,也許她有那么一些,卻遠遠不夠。

    從宮中返回廷尉的衛毓,并不輕松,他一人默默靜坐半晌,等到茶都涼了,侍從匆匆進來稟報:

    “大將軍又下一道敕書,命左監主審?!?/br>
    衛毓恍惚了下,嘴角只有苦笑,這是大將軍嫌他手里的刀不夠快?左監那個人,是有名的酷吏,大將軍用人,這個時候自然要用最好使的那把刀,他不是庶弟,一出鞘,便是鮮血與人命。

    果然,腐壞的空氣里,廷尉左監的聲音也更與監牢的氣氛相得益彰:

    “說,立冬宴上你父親李豐同光祿大夫楊勇屯兵于宮內,欲挾持陛下,刺殺大將軍一事,還有何人參與?”

    李韜受了刑,眼神渙散,渾身上下只剩痛楚。

    左監猛地捶了下桌子,厲聲道:“十三日晚,戌時三刻,你父子二人曾夜訪太常府,是不是?”

    問完,丟給兩邊虎背熊腰的獄卒一個眼神,獄卒心領神會,舉起獄杖,狠狠撻伐在罪人身上,李韜貴為駙馬,皮rou細嫩,幾時吃過這樣的皮rou之苦,此刻,卻也再無力氣哀嚎,悶哼一聲,鮮血從嘴邊蜿蜒淌下:

    “是……”他虛弱至極,只想從這無邊無際的痛苦中解脫。

    左監笑瞇瞇的,扭過頭,對書記官道:“記?!?/br>
    “夏侯太常知你父子二人密謀,是不是?”

    李韜頭昏腦漲的,忽聞“夏侯”二字,意識里,有零星的光芒閃現眼前,他艱難搖頭:“不知道?!?/br>
    左監鄙夷地睨著他,慢悠悠道:“他不知道?你父子二人平素同他交往不多,他無病無災,未居要職,你二人能有什么事非半夜造訪不成?不為密謀,又為何事?”

    整個身子痛得發麻,李韜腦子里根本組織不出應對之辭,他伏在地上,只是喘息,下一刻,杖刑又開始了。左監伸手端來一碗茶,不緊不慢地撇了撇茶沫子,呷一口,繼續笑瞇瞇交叉著雙手看他。

    李韜漸漸受不住,嘶啞道:“他知道,他知道……”

    呵,這三兩骨頭也就能硬氣一時,左監茶梗一吐,擱了茶碗:“記?!?/br>
    說罷,示意獄卒收手,扯過來,抓起他一根手指按了手印,下頜一抬,半死不活的李韜便被架了出去,拖拉起一道長長的血印子。

    “不繼續審了?”書記官滿腹狐疑,剛見成效,怎么戛然而止呢?左監把供詞拿起一覽,道:“夠了,下一步,那是審夏侯至的事?!?/br>
    這份供詞,先給衛毓看的,那個姓名,陡然刺痛雙目,他一身的寒,似不愿再看,擺擺手:“你去拿給大將軍?!?/br>
    筆跡端正,墨香猶存,桓行簡很快便看到了這份供詞,他冷笑了聲,思忖片刻,望著白的紙,黑的字,像過往經年的恩怨一般分明,就憑他夏侯至,也想殺自己?眼中一冷,盡是嘲諷,果決道:

    “去夏侯府把夏侯至給我抓起來,送廷尉。還有,讓衛毓親自審他,衛毓不是不想沾血腥嗎?我偏要他沾?!?/br>
    這道命令下得平靜,尋常,仿佛在說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石苞心里慢跳了一拍,生怕自己聽錯,咽咽唾沫,又問一遍:“郎君是讓屬下去抓夏侯太常?”

    桓行簡眼中只剩殺機:“我剛才說的不夠清楚?”

    石苞連忙點頭,剛要走,桓行簡又叫住他:“給我備一隊人馬,我要進宮?!?/br>
    不多時,桓行簡坐上輿車,帶著一隊殺氣凜凜的大將軍府扈從直奔宮城,這一路,暢通無阻,無人敢攔,氣勢洶洶一口氣到太極殿東堂。

    小黃門見了,連滾帶爬跑進來告訴皇帝:“大將軍來了!”

    話音剛落,殿門被人粗魯地推開,從中間,走出了個佩戴寶劍氣勢逼人的桓行簡,他居高臨下漫掃一眼,正跟皇后對泣的皇帝不由大驚失色。

    “陛下,”桓行簡朝皇帝走去,皇帝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又退,坐在幾旁縮成一團。

    桓行簡看他這一副抱頭竄鼠模樣,越發不屑,按劍道:“臣侍奉陛下,不可謂不嘔心瀝血,萬事皆以社稷為先。陛下曾言,臣是伊尹周公,今竟命二三小人來謀害臣性命!難道陛下身為人君,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伊尹周公的?臣到底哪里對不住陛下,陛下要這樣對臣?”

    一席話,咄咄逼人,皇帝根本毫無招架之力,只能機械地搖頭:“朕什么都不知道,大將軍,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桓行簡哼笑:“好,陛下不知道,臣今日是來討個公道的,這些小人污蔑臣有篡逆之心,要取臣的性命,該當何罪?”

    他身后,晃著一排排寒光凜凜的兇器,皇帝瞥一眼,心悸如死,連忙跪在桓行簡面前:“該當死罪,該當死罪,朕請大將軍去嚴查?!?/br>
    “陛下!”旁邊尚猶存稚氣的皇后看的滿眼淚水,忽膝行過來,要將皇帝扶起,一揚臉,恨恨地看向桓行簡:“陛下為君,你為臣,沒有君跪臣的道理!”

    桓行簡面不改色地瞧了她兩眼,皇后不過十三歲,眉眼間,卻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堅定姿態,她遠比皇帝更有韌性,面對不可一世的權臣,毫不退縮,呵道,“我是皇后,你這樣看我是無禮!”

    “你從今天開始,就不是皇后了,來人!”桓行簡冷冷回她,皇帝聞言,再忍不住撲了上來,緊緊抓住桓行簡的衣角,哭道:

    “大將軍饒命,不關皇后的事,大將軍,真的不關皇后的事。千錯萬錯,都是朕一人的錯!”

    桓行簡不耐煩地一把拎起皇帝,臂力十足,扔回錦墊上去,雙眸如電:“陛下成何體統!陛下昏聵,受婦人教唆,這件事陛下還敢說自己不知情?!”

    說罷,略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嫌惡地一撣,“來人,把罪人之女叉下去!”

    皇后猛地推開上前來的兩人,說道:“不要碰我!我自己走!”那神情,矜持而莊重,她雖年紀不大,此刻,卻只露出個視死如歸的表情,她是大魏的皇后,皇后有皇后的尊嚴。于是,將鬢發一撫,昂起頭,準備從殿中走出去。

    桓行簡冷漠看著她,旁邊,皇帝哭得鼻涕眼淚俱下,痛徹心扉,依舊在苦苦哀求桓行簡,他分毫不為所動,打個手勢,這兩人便架起了清瘦單薄的皇后往外拖去。

    “陛下不要求jian人!”皇后不忘一路高呼,聲嘶力竭,被架到東堂殿前,依舊罵不絕口,“只恨我父親和中書令等忠臣不能殺賊!亂臣賊子!亂臣賊子!若我來生為男子,必親手殺賊!”

    桓行簡微微一笑,打個眼神,旁邊立刻有人拿起三尺白綾朝皇后脖間繞了上去。

    第102章 君子仇(10)

    太常府那株柳樹,生意凋零,不過,有兩棵銀杏落了一地金黃,煞是好看,阿媛覺得自己還是那么喜歡舅舅的庭院。

    她聽到嘈雜聲逼近時,看向舅舅,那張白生生的臉上有驚嚇。阿媛今天來,是因為舅舅命人來家里,帶她出來,要親手把為她日后出閣的賀禮送她。

    彼時,父親不在,祖母很慈祥地告訴她,快去快回。

    手里,那幅桃花丹青堪堪展開到一半,夏侯至動作停滯,扭頭望向門外,片刻后,忽而坦然一笑:“阿媛,來年洛陽的桃花春天還會開,可惜,舅舅恐怕沒有那個福氣做個賞花人了。你若是再來看我,記得替舅舅折一枝桃花?!?/br>
    阿媛那張越來越像桓行簡的面孔上,眸光不停閃動:“舅舅,你這是什么意思?”夏侯至把案頭屬于她的物件一一收拾好,交給她,“回家吧?!?/br>
    下一刻,石苞便帶人來到了書房,急促的腳步聲、下人們東奔西竄的慌亂聲……還有,芭蕉葉下的白鶴似乎受驚就此振翅去了。阿媛面對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顯然吃了一驚,石苞亦是,嘴巴一張,那張已經調試好的面無表情的臉,變成驚詫了:

    “女郎,你怎么在這兒?”

    阿媛霍然起身,一偏頭,盯著石苞身后排列開的侍衛們,一下警惕起來,當即質問:“少管我,你來干什么?”

    石苞十分為難地看了看阿媛,不回答,只扭頭吩咐其中一個:“來啊,把女郎送回府?!?/br>
    對方還沒上前,阿媛便厲聲阻攔了,道:“誰敢!”少女發火時,那種天然的霸道和不容置喙像極了她的父親,而非她端莊嫻靜的母親。被她這么一吼,哪個還敢再動,阿媛卻忍不住開始發抖,一雙眼,狠狠剜著石苞,石苞一時竟無可奈何。

    俄頃,夏侯至溫暖的雙手握住了少女的肩頭,阿媛一轉身,便軟弱地哭了出來,她是桓氏和夏侯氏的血脈,也天生就懂。她攥緊夏侯至干凈的衣襟,凄惶惶的,抬首問:

    “舅舅得罪父親了?是嗎?”

    “阿媛,你聽話,先回家去。你放心,舅舅沒事的?!毕暮钪翛]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柔和一笑,說罷,牽過她的手,看了眼石苞,將阿媛領到門外。

    阿媛猛地抽出手,不管不顧的,沖到石苞面前,揚起頭,像把每個字都嚼碎了:“說,你帶這些人來舅舅家里做什么?”

    石苞欲言又止,只好干巴巴勸道:“女郎,不要為難屬下?!闭f著深深吸了口氣,對夏侯至道,“太常,請跟某走一趟廷尉……”話未完,便被阿媛狠狠搡了一把,她護在夏侯至面前,眼睛通紅,“我舅舅犯了什么罪,要去廷尉!”

    眼見她要鬧起來,石苞不語,硬著頭皮對左右下令道:“把夏侯太常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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