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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正始十一年在線閱讀 - 第79節

第79節

    洛陽的北郊,每到春發,碧桃緋櫻一片的煞是喜人,是踏青的好去處。但這個時令,蒹葭蒼茫,凄風割面,山川草木上的寒霜點點,一輪紅日不甚明朗地爬上來,君臣們就在慘凜的空氣中,在有司的指引下,開始迎冬儀式。

    本該是個君臣其樂融融的場面,天子賜衣,人臣謝恩,因為大將軍的私人儀仗就一水兒地排列在不遠處,兵刃上寒光亂閃,氣氛變得壓抑,一呼一吸間,空氣仿佛有千鈞之重。

    皇帝心神不定的,臉也被吹得麻麻作痛,他那雙眼,忍不住四處亂瞄,目光游移?;感泻喛丛谘劾?,一張口,呼哈出團團霧氣:

    “今日之典,臣看陛下似有不耐,這是為何?”

    皇帝連忙否認:“沒有,朕沒有不耐煩,只是這北郊的風實在太大,朕……”

    桓行簡一臉的肅整,打斷了他:“所以陛下東張西顧?陛下是天子,即便再冷,也該顧天家禮儀?!?/br>
    身邊,就站著主持迎郊典禮的夏侯至,桓行簡一扭頭,冷冷對他道:“陛下望之不似人君,如此輕浮,是太常之過?!?/br>
    夏侯至立刻反唇相譏,寸步不讓:“大將軍,你是臣子,這樣跟陛下說話又是何人之過?陛下不似人君,那大將軍覺得何人似人君呢?”他四下看看,眉頭微挑,“大將軍難道覺得自己似人君?”

    把個皇帝聽得大冷天頓時出了層冷子,一臉苦澀,結結巴巴道:“都是朕不好,朕……”

    桓行簡一手習慣性按劍,根本不理會皇帝,冷笑道:“夏侯太常,你身在其位不能匡扶陛下的過失,亦不察自己失職之過,如今一張嘴,倒比往日鋒利許多?!?/br>
    “謬贊,大將軍,自不似大將軍身懷利器,殺伐決斷?!毕暮钪裂劬餂]有一絲踟躕,血如烈火眼如冰,迎向桓行簡。

    兩人許久沒有這樣彼此對視過了,怎么找,都找不到當年的半分影子,桓行簡看著那雙清冷的眼終于綻出一絲模糊的笑意。

    漫長復雜的迎冬禮終于在沒完沒了的叩拜之后結束,袖管里鼓滿風,被溫帽裹住的腦袋,反倒成了渾身上下最溫暖的地方。群臣暗地里搓搓手,跺跺腳,臉上早被凍得發僵。

    李豐暗自瞧著桓行簡的儀仗竟要跟著入城的樣子,難道,這是要護著桓行簡參加筵席?他心急如焚,跟國丈一對眼神,對方也是個舉棋不定的神態了。

    “中書令,你看這……”國丈本就被凍了半晌,加上大病初愈,此時,嘴唇一片慘白,說話也顫個不住。

    箭在弦上,他們苦苦醞釀良久的布置,難道就此作罷?李豐太不甘心,咬咬牙,道:“見機行事,待到宮中再看形勢?!?/br>
    一行人回到宮中,酒席早備,只等君臣入殿?;感泻喌娜笋R到底被人攔了下來,就在司馬門外。

    皇帝的輿車早進去了,走得急,似乎是有意將桓行簡一行撇下來。

    司馬門的車門令今日本該當值,卻臨時告了病,桓行簡在車上一瞟對方陌生的臉,心下了然幾分。

    臨時當值的副手,趨步過來見過禮跟桓行簡打起哈哈,滿臉假笑:

    “大將軍可佩劍入司馬門,這是天子所給賞賜,可,”他朝桓行簡身后烏泱泱的隊伍一看,又作揖道,“閑雜人等只怕只能按章程辦事,請大將軍體諒?!?/br>
    剛說完,石苞便呵斥道:“睜大你的眼,這些都是大將軍府的精兵,是大將軍的扈從,哪里是閑雜人等了?”

    觀他打扮,充其量也就是桓行簡的一個扈從了,當真狗仗人勢,在這吆五喝六的。這人心里氣不過,卻只能忍氣吞聲看向桓行簡:

    “下官絕無他意,但司馬門的規矩,大將軍想必比下官清楚,還請大將軍不要為難?!?/br>
    “我要是偏想為難呢?”桓行簡唇角一彎,一雙眼,卻是半分笑意也沒有的,這人聽得愣住,對上他那雙眼顯然被其間氣魄所懾,囁嚅半晌,竟無從應對。

    桓行簡漠視前方,淡淡道:“司馬門的規矩從今日起就變了,我日后上朝要帶儀仗,放行?!?/br>
    這一語,更是聽得人怔怔不知所以然,無措間,見桓行簡冷銳的眼風掃過來,刀子一般,這人渾身直冒寒氣,手忙腳亂忙讓人放行了。

    他這么帶著人馬過來,上了臺階,就候在大殿外頭把宮里守衛也看的是個茫然不解,卻不敢輕舉妄動,只呆呆看著對方個個神情肅穆帶著兵器站定了。

    動靜又不小。

    里頭早就位的君臣,少不得一番張望,李豐見狀,惱火地狠狠捶了捶坐下錦墊?;感泻嗋咝Χ?,不脫履,不卸劍,身旁還跟著個高大精壯的石苞,這么施施然進來,一片嘩然。夏侯至不再掩飾眼中的厭惡,眾人起身行禮迎大將軍,唯他不動。

    許允看看夏侯至,又看看桓行簡,滿心的不是滋味,嘆息一聲,低不可聞。

    桓行簡目不斜視,徑自走向皇帝的御座,那只手,儼然隨時拔劍的姿態?;实勰樁及琢?,下意識挪了挪位置,桓行簡便當仁不讓地坐在了御座上,和皇帝同坐。

    這副跋扈模樣,落在群臣每個人的眼中,大家心思各異,可臉上卻很快堆出燦爛笑容,觥籌交錯間,這就要舉杯遙祝天子。

    桓行簡微微一笑,慢條斯理道:“慢?!?/br>
    眾人那舉起的酒杯,不尷不尬停在半空,猶猶豫豫的,最終又都緩緩收了回去。

    “陛下,就不想知道臣為何姍姍來遲?”

    皇帝喉頭頓時一干,怯怯看他:“???朕以為大將軍或是如廁去了,便跟諸卿等了片刻?!?/br>
    桓行簡蹙眉:“不,臣是在司馬門被攔了,說依禁宮的規矩,臣的儀仗不準入內。陛下,規矩都是人定的,臣以為不妥,懇請陛下改一改這規矩?!?/br>
    你的儀仗都已明目張膽就在殿外了,這個時候,又何苦問朕……皇帝心口砰砰直跳,對他,當真是恨惡透頂,可又不得不強忍住,和顏悅色道:“是,規矩既是人定的,若不合宜了,自然該改?!?/br>
    “陛下英明,”桓行簡笑著傾身斟了杯酒,遞給皇帝,自己再斟一杯算是敬他。

    皇帝兩手捧杯,穩穩心神,一飲而盡,桓行簡卻不過在一臉平靜放在嘴邊呷著。

    底下人面面相覷,尚不能回神,各自舉杯訕訕陪飲了。

    不多時,殿內漸有談笑聲,黃門監蘇爍低眉斂目地過來親自伺候桓行簡,他舀了酒,朝桓行簡眼前的酒盞里傾倒。

    那只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以至于酒液灑了,桓行簡靜靜看他,等蘇爍雙手捧著個酒盞似要端給自己時,卻抖地更厲害了。

    桓行簡微笑盯著他,也不開口。

    蘇爍垂著眼簾,仿佛在積蓄身上所有的力氣,眼皮子也跟著直跳?;感泻喣堑揽此茖こ崉t凌厲的目光就落在身上,猶如刀剮。

    終于,在他欲要舉起的那瞬,桓行簡胳臂一伸,穩穩奪過來,酒液潑灑,濺到手面上。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蘇爍兩腿一軟,跪倒在他眼前:“小人該死,弄臟了大將軍的朝服,”他腦子急速地轉著,脫口道,“請大將軍到偏殿換衣裳?!?/br>
    桓行簡酒盞一放,拈起手巾,隨意揩兩把,很大度道:“無妨,不必了你先下去?!?/br>
    須臾之間,便可定生死。

    底下李豐的兩只眼黏在蘇爍身上,那顆心,隨著他的動作一下被提到半空,陡然間,又重新落回肚子里,這一瞬,說不出是遺憾還是慶幸。

    正一頭的汗,冷不丁的,桓行簡的目光投過來,兩個人視線驟然一撞,李豐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擺出個什么表情應付,僵硬如許,忙把目光錯開,看了看對面新遷中護軍的許允,卻也只是一匯,彼此很快分開。

    殿內,生著融融炭火,將洛陽的天寒地凍一并擋在了外頭。很快,歡笑聲從席間響起,李豐如坐針氈,國丈亦是如被架在火上烤,幾要暈厥。獨獨桓行簡不動聲色,只時不時掠兩眼眾人反應,自己則一直含著淺笑,夾菜飲酒,樣樣不落。

    酒酣耳熱的,君臣之間,看上去和諧融洽了許多。

    直到宴會散了,桓行簡帶著大將軍府的戍衛又浩浩蕩蕩地出宮去?;氐焦?,倒是石苞先松了口氣,道:“郎君,我看黃門監的反應,分明是想摔杯為號。這回,他們沒輕舉妄動,只是不知道下回要找什么由頭了,不可不防?!?/br>
    他如何看不出?只是,猜測終是猜測,今日李豐等人的反常已經足夠明顯?;感泻喅烈髁季?,算算時辰,招來虞松:

    “你去李豐府上,就說我有事要見他?!?/br>
    身為最核心的幕僚,虞松自然知道桓行簡一直以來對李豐的疑心,可今日殿內事他渾然不知,于是道:

    “大將軍是拿到證據了?”

    “沒有,”桓行簡搖搖頭,虞松作難道:“大將軍,若是沒有證據,中書令到底是重臣,又是宗親,貿然定罪,只怕輿情麻煩?!?/br>
    桓行簡的表情忽有了細微的變化,點點頭:“我清楚?!?/br>
    虞松向來最細心謹慎,斟酌再三,將所有可能的結果想了個遍,道:“屬下擔心,他若是察覺了什么挾持天子調動禁軍,到時,事態就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了?!?/br>
    桓行簡哈哈一笑,眼里盡是蔑視:“就他?今日他屯兵于宮內,都沒敢動手,窩囊廢,叔茂盡管去,他必定會來?!?/br>
    見桓行簡如此肯定,虞松便獨身來中書令府上。果然,李豐十分訝異,本在家中正跟兒子長吁短嘆今日錯過的良機。一聽虞松來訪,幾乎從榻上栽落。

    “父親不要去,此行兇險莫測?!崩铐w忙阻止他,李豐則搖頭,“虞松說大將軍邀我議政,我若不去,他定會疑我?!?/br>
    李韜急道:“父親,今日立冬,你們都剛從宮中回來,他能有什么緊急的政事需要父親去他公府?”

    見李豐還是個拿不準主意的模樣,李韜這就要去見聽事里等著的虞松,一邊往外走,一面說:“我去回他,就說父親今日迎冬染了風寒身子不適?!?/br>
    李豐把兒子一攔:“不可,這次我若推辭,他必疑我,日后再籌謀就難了?!?/br>
    李韜直嘆氣,兩手一攤:“父親,今日他帶著扈從進宮分明就有了提防,父親還看不出嗎?”

    “不,”李豐心存僥幸,來回踱步,“今日他完全可以等黃門監摔杯血濺太極殿的,可桓行簡沒有,恰恰表明,他尚不知情?!?/br>
    想到此,李豐終于咬牙拿定了主意,把兒子一安撫,自己提步來見虞松。一見面,彼此都很客氣,李豐跟他上了車,矜持笑問:

    “不知大將軍尋我到底何事?還望主薄告知一二,我好作準備?!?/br>
    虞松微笑:“某實不知,某不過小小主簿,大將軍同中書令要商議的事,如何能知?”

    既然如此,不好再問,李豐尷尬笑笑以示理解,便不再說什么了。耳畔,只有車馬行駛的轆轆聲。

    來到大將軍的公府,李豐彎腰下車,一打量,當真是一派肅穆規整之處,但見那些面無表情的侍衛,就莫名讓人忍不住打寒噤。

    一陣風來,枯枝嘩啦啦亂響,一枚不甘心從枝頭飄落的黃葉撲跌到履前,李豐低頭一看,不知為何忽又有些后悔。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他心里竟十分感慨。

    旁邊,虞松依舊維持著他文士一樣清雅的笑意,做了個“請”的動作:“中書令?”

    李豐回神,那枚黃葉被翹頭履踩過,一地的粉碎。他跟著虞松進了大將軍府。

    剛進門,這大門便吱呀吱呀地緊閉上了。

    李豐一驚,忍不住回頭相看,惶惶不安地看向虞松,虞松只是笑:“請?!?/br>
    院中,晌午太陽剛過,陽光尚可,桓行簡就坐在橫在院中央的高榻上,一副早靜候他多時的模樣。

    把四周一掃,虎視眈眈的侍衛不知幾時圍了上來,李豐一顆心直直往下墜去。

    “中書令,今日本打算圖窮匕首見的,怎么,臨到眼前了,又覺得怕了?”桓行簡不見異常,相反,笑的和煦。

    李豐只當他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頓時萬念俱灰,索性豁出了,破口大罵道:

    “不錯,你父子二人懷jian,傾覆我大魏社稷。只恨我,只恨我等今日未能殺你這亂臣賊子!不能將你父子挫骨揚灰!”

    既連太傅也罵了,桓行簡嘴角那抹笑意倏地消失,面無表情起身,手一伸,拿起環首刀,那雙雋秀的眼,陰鷙極了:

    “說,還有誰?除了你,你說出來,我給你個體面的死法?!?/br>
    李豐忽仰頭狂笑不止,手指著桓行簡,狠狠朝地上一啐:“你父子無恥之尤!除了我,但凡大魏忠臣無一不想食汝rou飲汝血!”

    話音剛落,桓行簡便噌地抽出環首刀,一伸手,把個清瘦的李豐拖了過來,戾氣十足地對準他的腦袋用刀柄砸了下去。

    慘叫聲剛起,更重更狠的一下又一下接踵而來,李豐逃無可逃,悶聲叫了句:“我乃大魏中書令,不可這般折辱我!”

    桓行簡冷笑一聲,將人朝地上一扔,彎下腰,反復揚起手中的環首刀,泄恨似的,把個李豐的臉砸得血rou模糊,凄厲的哀嚎聲一時不住。

    太痛了,痛得人如蟲一般痙攣扭曲著,李豐表情早錯位猙獰,青筋暴出,身體抽搐著,蜿蜒而下的鮮血覆蓋了他本來的面容。

    桓行簡仍不收手,只用刀柄,再狠狠猛擊他的腹部,他力道何其大,肌rou賁起,剛經沙場洗練,洛陽城里文質彬彬一雙手只拿筆的中書令哪里禁得起他打,直到那些哀號變成了意義不明的嗚咽聲,視線一片模糊,頭冠脫落,被桓行簡一腳踩在了血泊里。

    所有人都默默注視著大將軍親手殺人,殺的不是無名小卒,是大魏的中書令。虞松一張臉雪白,他不動,也示意周圍的侍衛不要動。

    頭頂盤旋的陽光,有些冷了。

    不遠處,公府里的一叢叢菊花開地正好,明艷艷的黃,吐雪般的白,還有濃郁的紫紅,一如眼前污血。

    人徹底不動了,桓行簡微微喘著,環首刀上的血跡滿刀身,在李豐身上蹭了兩蹭,嘩的一聲,刀麻利入鞘。

    他直起腰身,圍著尸體繞看兩圈,臉上戾氣未散,一雙眼,說不出的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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