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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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觀怎能看慣他這副打哈哈的做派,厲聲道:“你若是不說,我這就上表革了你的職!” “少府監!”張達忙攔下這個倔老頭子,肩頭一垮,沮喪道:“下官實在有下官的難處,這正是大將軍授意,他要造園子,便吩咐下官從少府里挪用,下官實在是不敢違命??!” 王觀登時拉下了臉,胡子一撅,果決說:“全部造冊,木材必須歸還宮中,大將軍也不行!” 張達見他意志堅定,說一不二,反倒好心勸了起來:“少府監這是何必呢?如此較真,少府監如今已年逾六旬何不……” “不必多言,收起你的那一套我不愛聽,我體諒你官小為難,余者,休得啰嗦!” 既有端倪,王觀多留了個心眼,當即又命人去了尚方御府內去驗查金玉珠翠、綺羅緞匹等珍奇器物。果然,回來復命說大將軍曾借用許多,卻不曾歸還。 王觀為此召集眾屬官要守法行事,再不準外借。 兩件事趕到一起去,消息飛快,傳到大將軍府邸。劉融與司隸校尉畢軌、吏部尚書楊宴正把酒酣飲,得了風聲,一臉的不快,畢軌把轉著酒杯笑道: “他一個半只腳在土里埋的老頭子,無須煩惱,只尋個過錯打發了他轉到太仆的位子上去,替陛下管馬去,看他還多不多事?” 聽得劉融先是一頓,繼而拍腿哈哈大笑。楊宴聽了,略覺不妥,心道未免太急了些也太明顯,需找個曲折之法…… 思緒未開,外頭急匆匆飛入一人來,氣喘吁吁道: “大將軍,府外有人報喪!” 幾人面面相覷,俱是一愣,楊宴忙問:“何人?” “是太傅家里……”家仆一頭的汗,嗓子冒煙,喝風喝得發干直癢。一語既出,四座皆驚,劉融眼睛倏地一睜,幾要拍案而起,卻聽家仆使勁咽了口唾沫繼續說: “是太傅家里遣人來報喪,征西將軍的meimei,歿了!” 第26章 蒿里地(3) 嘉柔病了兩日,庭院深深,風從小小的園子里過,竹葉蕭颯,夜里天河亮得清明,只剩孤寂的冷星俯瞰人間。 渾渾噩噩間,等她覺得身子好不易輕了些,被哭聲驚醒。見婢子們一個個諱莫如深的神情,又都換上了一身縞素,心里直跳,喊來崔娘,望著崔娘那雙通紅的眼,猶豫問: “崔娘,是太傅不好了嗎?” 崔娘早料到會有此問,瞞是瞞不住的,坐到榻邊,深深吸上一口氣來,攥了嘉柔的手: “好柔兒,你聽我說,你可千萬要撐住了,不是太傅,是……” 嘉柔夢囈般地望著她那張欲說不說的臉,陡然意識到什么,心底有鉛似的東西急遽往下沉墜。愣怔片刻,只把腦袋慢慢地搖了又搖,不肯相信,一張嘴劇烈地翕動起來,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崔娘看她這副情狀,唯恐她被魘住了,一手摟過,急的在嘉柔背上撫了再撫:“柔兒,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可生死不由人,這生老病死的你得學著……”想自己一把年紀未必能看的開,何況她這么一個小小的人兒呢,便轉口道,“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場,興許能好受點兒?!?/br> “不,”嘉柔猛地掙扎起來,赤著腳,只穿了貼身小衣從床上跳下來,直往外奔去,唬得崔娘忙喊人將嘉柔攔下。 把人弄回來,崔娘心急如焚邊給她穿衣套襪,邊說道:“府里忙成一團,你又病這幾日,剛好些,自己的身子可不能大意呀。再有,再傷心難過咱們終究是外人,太傅一家子才是正經喪痛,柔兒你莫要給添亂,懂嗎?等征西將軍回來奔喪啊,看能不能搬出去,只等日子一到,我柔兒出嫁跟蕭家的小郎君和和美美……” 說著,暗瞥嘉柔的神色,心里煎熬地簡直沒法說,她略懂醫理,時不常地趁人熟睡替嘉柔把脈,一顆心,七上八下。如今,只盼著寒冬快過,春暖花綻,到時柔兒過的另一般神仙日子,歸竹窗下,弄筆案前…… 嘉柔魂不守舍聽著,忽站起身,人朝綾被里一趴,臉埋進去,嗚嗚咽咽像負傷的小獸悲鳴不已。 纖弱肩頭一聳一聳的,不肯放開來哭。直到兩個眼皮又酸又澀,她人往靈堂來,臨近了,在一片哀泣里心口跳得迅疾,步子再挪不動。 滿世界的白,層層疊疊,喪幡飛舞,到此刻夏侯妙只是由桓行簡親自給換了衣裳,口塞玉器,并未入棺。 有步履匆忙的婢子看見嘉柔,忙提裙進來,到桓行簡身旁低聲說了什么,他眉頭微皺,隨即一展起身出來。 兩人視線一接,嘉柔看到的便是個腰系草繩,一身熟麻布熬到脫了形的桓行簡,她幾乎沒能認出他。 他一雙沉沉望著她,石苞也在側,手不覺就是個按劍的動作,可腰畔空空便成了個略整喪服的情狀。這個姜令婉,倒很會挑時候病,石苞不無遺憾,此刻,只把兩只格外警惕的眼黏在嘉柔身上。 “過來再見見你姊姊?!被感泻喌穆曇舻统量坦?,示意婢子攙扶嘉柔過來,一入靈堂,看躺著的夏侯妙容顏黯淡,卻十分安詳,嘉柔戰栗個不住沒等多看竟被撲入懷中的一團白影撞的險些跌倒。 “柔姨,母親她死了……”是阿媛,一張小臉哭得發皺,眼皮早腫到锃亮。她小孩子家,想起來是一陣,哭了睡,醒了再哭。嘉柔緊緊抱住了阿媛,臉上失血,碩大的清淚無聲地淌了滿臉。到底,沒能抑制住聲線發顫,啜泣的聲音響起。 這是嘉柔第一回面對親近之人的死亡,恍惚似假,只知道躺著的那個人再也不能開口說這塵世的話,再也不能喚她一聲“柔兒”,也再不能執筆丹青,心底大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間去握了握夏侯妙冰涼的手,嘉柔垂首,在淚眼朦朧中看到那指甲不過比尋常白淡了些,并未發青變黑。 只這么略作停頓,旋即被婢子輕輕拉開說:“姜姑娘,眼淚不可滴落在歸泉之身?!?/br> 天色晦暗,燈影幢幢,桓行簡正往長明燈里添著羌酒,他眼底布滿青色,濃長的羽睫投下片陰影給遮去幾分。 這個時候,家丁飛跑進來惶惶報道:“郎君,大將軍來了,帶著一隊甲胄好大陣仗,奴沒敢去驚動太傅,請郎君快去!” 話音剛落,聽外頭橐橐的腳步聲,兵器碰撞聲,由遠及近,竟是直沖靈堂而來了。 哭聲驟止,桓行簡底下的一干弟妹等人皆露出個極不安的神情來,深深淺淺,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長兄。 離他最近的子良不過總角稚童,抖如糠篩,桓行簡把他穩穩一握,目光掃向眾人:“不要怕,該怎么做就怎么做?!?/br> “嫂嫂去了,大將軍會怪罪阿兄殺了阿兄嗎?”子良牽了牽桓行簡衣角,桓行簡毫無表情,一展喪服起身迎了出去。 “meimei??!”劉融人才到階下,目中一定,在左右攙扶下趨步奔了上來,撞開桓行簡,于眾人起身見禮的注視下,來到夏侯妙身邊,先哭一陣,隨后止淚,一雙尚殘紅意的眼陡得逼向桓行簡: “我這meimei,不過花信年華,好端端的怎么死在了你家里?!” 劉融身高形胖,偌大的一個人在靈堂里格外扎眼,且又來勢洶洶,早把阿媛嚇得小臉朝嘉柔懷中一埋,嘉柔忙擁著她朝角落中退了退,示意她不要出聲。 桓行簡面上哀戚,一張臉,早無平日神采:“清商病了許久,突然加重不幸病故。我與清商夫妻恩愛情投意合,今日她先我而去,我自痛不可言,大將軍這么問,顯然是疑我,某承擔不起?!?/br> 接到喪報時,劉融著實吃了一驚,一問長史,固然知道夏侯妙確實看著不好,但驟然而逝,實在太過詭異蹊蹺。當下,同楊宴等商量好了主意,算算夏侯至最快能趕回洛陽的時日,收拾一支人馬,往桓府里興師問罪來了。 一聽桓行簡這不咸不淡的解釋,劉融早有所料,冷哼一聲,踱步回到逝者身旁,頗有意味看向桓行簡: “中護軍,我meimei暫不能入棺?!?/br> “是,太初很快就到?!被感泻喲劬Ψ杭t,“我等太初來?!?/br> 劉融的一雙眼,早把桓行簡從頭到腳,從腳到頭自照面滾了個幾遍,見他形容憔悴,眼底郁青,果真是一副喪妻之悲。 “太初是一層,另一層,我不能讓meimei這么不明不白就死了,桓行簡,我今帶來了醫官,你讓不讓驗?” 說罷,不等桓行簡回答,而是喝道,“來人,去請太傅,喪事來客,他是一家之主焉有不會客的道理?!” 一連串的鏗鏘咄咄,聽得石苞手心直冒冷汗一顆心突突地要跳裂了,兀自強忍,再去看桓行簡,唯悲緒著面: “太傅本就沉疴不愈,乍聞清商離世,更是難能下榻再行一步,由家母親自照料,禮數虧欠,懇請大將軍見諒。不過,若大將軍執意如此,我自當遣人去請太傅,石苞!” 石苞猛得一個激靈,回應道:“是!” “去請太傅過來?!?/br> 石苞頓時痛哭流涕,抽噎說:“太傅艱難至此,如何行走,郎君……” “抬也抬來,去!”桓行簡不為所動,一雙黑眸,毫不閃躲地迎向劉融,這一切皆被長史楊宴等人深深看在眼中。 一時間,氣氛壓抑奇詭至極,劉融并不跟他客氣,而是把頭一點:“好,我等太傅來,要討個說法?!?/br> 見此情形,靈堂里一眾人更是屏氣凝神再不敢有半點動靜,聽外頭鼓樂一響,有人來報: “征西將軍到了!” 角落的嘉柔心中一動,忙揩了淚水,正要探看,懷里的阿媛卻突然掙開了她,小身子裹著厚厚一層縞素蹬蹬蹬朝外跑去,越過眾人,下臺階時連接翻了幾個跟頭,摔的臉腫也顧不上,一抬頭,看見夏侯至熟悉的身影疾步而至,便嘶啞著聲音高喊: “舅舅!舅舅!” 夏侯至眼睛瞬間被刺痛,心如刀絞,連忙把阿媛抱在懷里,貼上她涼嫩小臉,淚水摩擦間低喃不已: “阿媛,舅舅來晚了……” 阿媛摟著他的脖子不松手,窩在他脖間直哭:“我沒母親啦,舅舅,他們都說母親死了,舅舅你說母親到底去了哪里,我還能不能再找到她?” 孩童稚語,夏侯至聽得酸楚至極,一陣暈眩。仰面眨了眨眼睛,灰蒼的天空鋪面而來,一點一點將人心撕裂。 腳下踟躕片刻,還是抱著阿媛進了靈堂。一進來,同桓行簡四目相對,他臉上的風霜之色便被對方看了個透。有那么一瞬,兩人似乎都記起了夏侯妙出嫁的那天,桃花嫩,柳葉新,她的臉龐,猶似菱花窗格間折進來的春暉,初陽旖旎,柔和而溫暖。 不像此刻,紅顏永凋一個人冰冷地躺在那里,盡管此刻,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最后一次一道陪著她,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 “太初?!被感泻喯葐⒖?,聲音苦澀粘稠。 夏侯至含淚無聲望著他,把阿媛還他,自己匍匐跪倒在夏侯妙尸身旁眼中空洞得可怕: 閏情來日無多,清商不在人間,至此,他在這世上真的就是孤身一人了。 “悠悠蒼天,何薄于我?”他聲音低不可聞,口中猶含鮮血,仿佛一張唇,便能噴灑盡了為人幾十載的浮沉悲歡。 人生忽如寄,人果真是寄居人世一場而已。 嘉柔默默凝視著他,心里翻江倒海眼淚滂沱而下,把腦袋一垂,像只受傷的雀兒捂住了臉。 “太初,”劉融見他悲傷難抑,走過來,一把將人慢慢托起,低聲說,“清商之死,恐怕別有隱情,你不要只顧悲痛,”余光一瞥,“便是為阿媛,也要把此事查探清楚?!?/br> 再去看桓行簡,簡直就是看始作俑者的目光了。劉融松開夏侯至,揮手招來醫官,又命人看看桓睦到了沒。 夏侯至聽得若有所思,抬起臉,無聲用目光征詢桓行簡,見他用指腹輕輕拂去眼角淚漬,哀沉道: “清商是病故,若太初不信也可等太傅來,一道驗?!?/br> “我沒有不信的意思,只是,事發突然,子元應當好好給我個解釋?!毕暮钪翝M腔悲傷,再轉身,外頭桓府的家丁用藤幾將半死不活老朽不堪的桓睦抬了進來。 一室蒼寂的味道。 夏侯至強忍情緒,走上前來,彎腰對桓睦執了一禮:“太傅?!?/br> 劉融哼笑,也不見禮冷眼旁觀著桓睦耷拉著的腦袋,一把胡須,似乎也被北風吹得亂糟糟一片,上頭沾著點點褐色湯藥。這副模樣,當真就是個病入膏肓的尋常老頭了。 誰知道真假呢?劉融并不信,同身邊人交換了下目光,輕咳一聲,道:“太傅,今日休要怪我無禮了,死生大事矣,某不能敷衍?!?/br> 坐上桓睦緩緩把眼皮半抬,喉嚨里嗬嗬好一陣,才吐出兩個字:“太初?” 夏侯至點了點頭:“是晚輩?!?/br> 桓睦再輕輕把眼珠一轉,看向劉融:“大將軍說的,我已聽見了,該怎么辦就按大將軍的意思來吧,否則,于心都難安吶?!?/br> “太傅既然這么說了,得罪?!眲⑷谘埏L一動,醫官便上前開始檢查夏侯妙的口鼻眼舌,又細看指甲。 一室死寂,唯有外頭喪幡被朔風吹得嘩啦作響,有一兩聲寒鴉棲息啼鳴,更添肅殺。 石苞一顆心都要沖破喉嚨跳將出來,手腳發軟,暗覷桓行簡,他神情不過一片含混悲戚,再無異樣。如此,石苞方把一雙眼硬生生挪開,仍是想抖。 片刻的功夫度日如年般難捱,石苞再抬首,是聽醫官說: “回大將軍,依下官看,并無特殊情狀?!?/br> 劉融聽了,很是不甘,暗道這次竟要無功而返了?正琢磨著怎么開口,忽聽楊宴道: “且慢?!?/br> 石苞本都松了口長氣,乍聞詞語,天靈蓋都要炸開,情不自禁朝桓行簡看了一眼,桓行簡八風不動,靜默而立。 楊宴把手一負,眼睛分明是看著桓行簡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