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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人存于世,素不可獨善其身,此一理尤于仕途最甚。 君、臣、友、敵,脈絡千絲萬縷,密布成彌天之網,縛得網中人倍難喘息,舉步維艱。 今太子局于網間,身負枷鎖,芒刺在背,如有萬千手掌扼喉,是要逼他墜入淵底。 血就二字冰冷生硬地嵌在眸里深處,平懷瑱一動不動地凝眼望著墻面,身側陰寒鐵柵浸染了多年的腥氣,撲鼻熏得他不知當往前還是往后。 進退皆是奪命陷阱,此一時如立身高聳孤島,周遭滔滔火浪猛躥著欲將他卷入其中。他擅動不得,緩緩抬手,攥緊了粗糙柵柱,凹凸不平的點點鐵屑硌得掌心鈍痛不已。 在這靜怒交織的窒息之感中,平懷瑱終覺自己想錯了路子。 眼下我于優而敵于劣,那些人早已無余裕再去悠閑對付皇后了——他們要的,是帝王體弱如化蛇之龍、儲君失寵似無骨之虎。 所以這毒才行七分、留三分,令宏宣帝身愈病然不至危矣,再令太子背這百口莫辯之罪名,好個一箭雙雕,一計兩全。 平懷瑱目有嘲弄,眼里宮人尸身已涼,當初為人作棋時可曾想過會落得如此下場? 這宮里當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身后獄吏垂首不敢妄言,詫異眸光四下散落至足履青石、鐵索鐐銬,唯獨不敢落到那染血墻上去,唯恐瞧了不該瞧的,曉了不該曉的。 獄深之處隱有水聲傳來,一滴復一滴,似是積潮霧氣凝結成片,自牢頂接連不斷地砸落地上,寥寥數滴滌不凈此間充盈數百年之久的條條冤罪,卻破了耳里鬼界般的寧謐陰森。 平懷瑱在這滴水聲中緩將手收回,松了鐵珊手心里冰涼一片,轉身時獄吏侍從紛紛斂首讓道,無人加以阻攔。他一路行往養心殿去,面沉無波,反在身陷冤屈的一霎心有止水般的靜。 殿內宏宣帝湯藥服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此后時醒時寐,昏昏沉沉地不算當真睡了過去。平懷瑱一步步行近榻前,默默無言地撩擺跪下,如此許久,榻上天子才似有所覺,睜眼側眸,正對上其子那雙無懼無畏之眼。 殿中除一愁眉不展的王公公再無旁人,宏宣帝撐肘欲起,王公公急忙湊近跟前伺候著,扶他靠坐床頭,取過軟枕當心墊在腰后處。 宏宣帝以掌攥拳,抵口微咳幾聲,眼瞼下布著一重十足顯眼的烏黑青影,側首望向平懷瑱,見他此去天牢歸來,身后未隨他人,尚未詢問即聽他陳罪道:“兒臣有罪,下毒宮人不可提審,已身死獄中?!?/br> 宏宣帝聞言蹙眉,多年宮中行,對此雖覺心堵可并不意外,只怒君王仍在,行兇者也敢如此囂張。他看了看久跪不起的平懷瑱,那面上一派正色,頗有一番不畏影斜之勢,然深掩其里的幾分無奈無力之感總有那片刻不覺表露,于是問道:“太子何罪之有?” 平懷瑱不加隱瞞,亦不急于開脫:“那宮人死前留有血書兩字?!?/br> “何字?” “是為‘太子’二字?!?/br> 養心內殿驟然一靜,王公公額角青筋“突突”跳著疼,拿眼偷瞅皇帝。 宏宣帝卻是面不改色,默聲思量少頃,繼而又問:“此事可與太子有關?” “無關?!?/br> “既如此,太子何罪之有?”宏宣帝復又落出與方才相似之言,不過已非疑問之意。 平懷瑱心有動容,知父皇至此仍對自己深信不疑。 宮中爾虞我詐,勾心斗角,世人皆言皇家父子無親倫,可他有父為君,三十余載從不疑他。他行此一路,愁兄弟奪嫡,愁君王不辨忠jian令他慘失何家,但從不愁父皇與他之寵之信。 平懷瑱喜憂參半,心境復雜難言。 片刻后他壓下所有紛繁情緒,回道:“兒臣之罪,一罪在未有提防,未能使父皇免受毒苦;二罪在未有遠矚,教那宮人死無對證,引來己身猜忌。故請父皇降罪兒臣?!?/br> 宏宣帝不作反駁,兀自思忖著不知作何權衡,其后竟微一頷首認了他所陳之罪。 那頷首之舉一時間驚得王公公滿身冒起淋淋冷汗,頗為太子心憂,而那汗未滑落又聞宏宣帝命道:“傳朕口諭,將太子禁足旭安殿,此案未明前不得出?!?/br> 王公公身子一顫:“皇上……”宏宣帝冷眸瞥來,余下之話便被噎得沒了聲音。 平懷瑱俯首謝恩:“兒臣領旨?!?/br> 宏宣帝疲憊閉眼,太子以戴罪之身離殿遠去,數日來長留養心殿之子不得不暫遠身畔,豈會當真舍得。他聽著步伐漸遠直至再不入耳,開口喚道;“王成德?!?/br> “嗻,”王公公立馬應聲,轉身面向皇帝,“皇上,奴才在?!?/br> “待入了夜,你親往鳳儀殿行上一趟,”宏宣帝話至此稍作考慮,好一會兒過去,將縝密后話緩慢告知,“太子身處逆境,皇后該有打算?!?/br> 王公公詫異抬眼,忘了回話,直到對上宏宣帝滿含深意的雙目,才驚得垂首應是,片刻前那擔憂悲愁俱都散了,暗嘆著皇帝不愧為皇帝……宏宣已是三十七年,宏宣帝為帝此久,心思自是旁人比不得的深。 帝王行事其實從不顧誰家清白誰家冤,一行一舉,只為固皇權,保江山。 如今假意禁足太子,實為護他;當年痛斬何家,不也是為了那絲兒“萬一”而換太子一個“萬無一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