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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無情卻有情,只是此間對了幾許,又錯了幾許……王公公豈敢說。 他斂盡所有思緒,且應宏宣帝之命,如過去的數十載間,但管以此身此命效忠于君,不問是非。 殘陽依山而落,晚霞如脂涂暖天際,似紅玉般的nongnong卷云隨日沒逐漸覆上一重紫光,至霞光散盡終成暗色,如幕遮蔽天與地。 夜來王公公守著時辰伺候宏宣帝服罷湯藥,顧他睡下,轉身獨自出殿,尋著少人宮巷繞行前往鳳儀殿。 比之時有低咳的養心殿,皇后所在之處顯得幽靜不少,白日里宮人出入便有意放輕手腳以免擾了皇后休養身子,到夜間各自散去,此處則更為悄無聲息,仿若無人。 不過聲雖淺,待入了殿內,那nongnong藥味兒倒不比養心殿淡上半分。 王公公無聲嘆息,擰著眉心行至簾邊,放輕聲低喚:“皇后娘娘,奴才王成德,來跟您請個安?!?/br> 皇后頭疾正作,了無睡意間聽珠簾外傳來人聲不覺受了一驚,緩過神后想著“王成德”三字,頓又詫異愈甚,想起宏宣帝遭人下毒之事,當下支身欲起,示意雁彤替她喚人進來。 雁彤俯身扶她,一邊側眸向那來人處低聲應道:“王公公請?!?/br> 王公公得此回話,隔簾一禮這便邁入內室,往前數步重復道:“娘娘,奴才來給您請安?!?/br> 皇后輕吸一氣,胸膛里急跳不休之物驟然疼了疼,知這宮里定又出事了。 王公公抬眼往她不安面上瞧去,猜得她尚不知情。 想來今日牢里的幾位都是謹慎性子,不敢張口妄言胡話,瞧見的全都給好好壓在心里頭了,以至太子受疑之事暫未在宮里傳開。 “這時辰,王公公同本宮請何安?”皇后平下心跳鎮定問他。 王公公未立即答復,聞言緩步更近床榻些,好令說話聲能再輕幾重,爾后終將今日冤情細細述過一番。 皇后聽罷但覺頭痛欲裂,身旁雁彤亦紅了眼角,手指生顫——皇上遭人下毒本已教人憂思重重,不想今日愈演愈烈,那膽大妄為之人竟把罪責栽到了太子頭上來! “娘娘,皇上教奴才同您說……‘太子身處逆境,皇后該有打算’?!?/br> 王公公話落凝神豎耳,寂寂一室間不愿錯過半絲兒動靜,等著皇后開口應他。 然床榻間再無聲響,皇后于此言后坐如石尊,伴著磨煞人的鈍痛頭疾,腦里閃過千萬事,久久不得平息。 半晌,她徹底明悟了皇帝深意。 太子身陷囹圄,宏宣帝派王公公傳此話與她,是要她救太子脫身而出,重得清白。 此事道來仿佛格外容易,偌大一座皇城,年年冤死之人不在少數,這宮里的奴才命如草芥,不論愿與不愿都可為主而死,許一覺睜眼便身首異處了。 為救太子,她本不得不行此殘忍之道,可今次之事偏是不同的。獄中殺那宮人滅口者尚未大肆宣揚太子弒君弒父之嫌,當是等著看宏宣帝將如何處置了他。置得重了宏宣帝不舍,可置得輕了,對方豈肯善罷甘休。 輕易尋人頂罪,怎能令那未如愿之人收手? 皇后確信無疑,此番若不削下一塊rou去,宏宣帝仍有為人毒害之險,太子亦仍有為人忌憚之理,而宏宣帝定也已然思及這層。 是故那頂罪羔羊不可是別人,只可是她,是太子嫡母,這正宮里的主子。 皇后極慢地掀開錦被,著一襲素衣坐直身來,雙足試探著在塌畔尋了一陣,直到雁彤俯身為她取過鞋履穿戴整齊。 “王公公,”皇后整了整散發,空洞雙眼無神向著前方,正襟危坐,字字如刃割在室里兩人心頭,“請王公公回皇上的話……下毒之事是為本宮指使?!?/br> “娘娘!”雁彤盈眶淚水霎時傾涌而出,扶膝跪于身前。 王公公顫著雙唇也俯身跪下,而那話語未盡,仍篤篤往他耳里落著。 “皇上身骨不復從前,太子周遭狼犬伺伏,舉朝人心惶惶。本宮經夜難眠,與其夜夜如此,擔憂著太子不知哪日便為人害去,不如盡早助他登基……本宮一時糊涂,已知悔了,請王公公代告皇上,太子毫不知情,治本宮一人之罪罷?!?/br> “娘娘……”雁彤按緊她雙膝,不敢在這靜夜中高聲喚她,隱忍哽咽著搖頭,“娘娘萬不可如此……娘娘!” 皇后狠心低斥:“快去!” 王公公身子抖個不停,眸里盈滿了酸澀眼淚,抬袖一抹從地上爬起身來,還欲開口再行勸上兩句:“皇后娘娘,您……” “去!”皇后覆掌扣緊床弦,擊出掌心一道紅痕。 王公公語塞,雙足沉重地回退數步,至簾旁頓了許久,咬牙轉身去了。 室外朗月高懸,薄光如霜,頗覺夏不似夏,涼如驚秋。 第七十五章 燈芯寸寸燃盡,夜風入籠微驚了火舌,將室里映墻淺影搖晃一番,復暗幾許。宮婢手持獸形油盞巧步行來,輕柔揭了六角翹檐的半透山水罩,緩將燈芯撥了幾撥。 平懷瑱臨窗靜立,雙眸自欄外一輪清月斂回,側首低令:“不必添了,下去罷?!痹捖湓賹⒛抗庖谱?,如前只凝著懸空之月。 宮婢不言不語地止了欲添燈油之手,重將燈罩攏回,躬身退了出去。 殘余晦光繼而一搖一晃地盈著幾絲亮,平懷瑱稍感疲乏,垂眸望見足下一片陰影。影中人同他久立于此,如已生根在地,覆著冰涼冷硬的依窗一隅,相生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