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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懷瑱驟然失態,忽將畫軸從他手中奪回,往冷硬墻面狠狠擲去。柔軟畫紙不堪折損,被撕裂兩處,皺巴巴地跌落地上。 蔣常俯首告罪,只聽得耳里傳來太子極為不平之息,良久聞一“滾”字,頓如蒙大赦,躬身退離寢殿。 臨去前又聽李清玨冷靜喚他,囑上半句:“謹言慎行?!?/br> “嗻,奴才明白?!?/br> 李清玨頷首允他離去,從不疑他忠心,深知平懷瑱亦是如此。 蔣常跟隨太子十載有余,如何忠主,平懷瑱自是比誰都更要清楚,也正因如此,才不懼于把這忌諱疑思赤裸裸地擺到他跟前。 今夜太子發了這場無名怒火,蔣常無辜遭其殃及,至此不知緣由——那生事畫卷所繪,從來都不是幼年的平懷瑱,而是如今的承遠王世子,平溪崖。 從前李清玨一眼之下亦曾認錯,那時平懷瑱只覺有趣,分毫未作他想,直至今日,淋漓真相若隱若現,終在眼前。 多年以來,王妃緣何予他憐愛,緣何涉險為他暗傳密信,又緣何與承遠王長年不睦……諸多疑竇,如今皆已有理可尋。 難怪皇后明知承遠王府疑點重重,卻不許他加以追問,當日那一句“神鬼不侵”,所言之意竟在于此。 當真可笑,好笑! 還道何太子生母難產罹難……宏宣帝同母胞弟與之生隙……這宮里日日上演的究竟是怎樣一出謬戲?怎樣幾出謬戲? 倘若世人知曉當朝太子竟是不倫野種,可還會對他稱譽有加,當他天命臨身? 平懷瑱低低地笑出聲來。 平溪崖不過三兩句無忌童言,便令他一朝豁然開朗。 他兄弟二人,皆為皇帝與王妃茍且之子:此事非他偏要去信,而是唯有如此真相,方能解釋所有不合情理之處。 承遠王與劉尹為伍,是為此;王妃婚姻失和,是為此;宏宣帝格外偏寵于他,是為此。 想來遇刺一事,亦是為此。 欲殺他泄恨之人,不該是劉尹與宜妃,而是視他為恥的承遠王。 而承遠王倏然辭世……平懷瑱豈敢深想。 條條狀狀,盡在予他一個肯定,事到如今,已毋須再得誰應證了。 然平懷瑱不甘,即便再是篤然,仍要一人親口告知。 鳳儀殿門窗緊掩。 大殿內外彌漫著一股藥草灼燒之味,濃重刺鼻,廊下宮人形色慌忙,口鼻之外皆覆著棉布,垂眸疾走。 平懷瑱未料會見得此景,遠遠望見數位太醫行入殿中,不覺眉心緊蹙跟上前去??赡请p腳方落進院里一只,便有宮婢急急攔住,對他勸阻道:“皇后忽生天花,請太子切莫向內去了!” 平懷瑱胸膛一窒。 如今皇后不再年輕,幾十年來從未發作,到此年歲才惹上天花,豈非兇多吉少。 一日之間數個時辰之內,如有冰水接連傾頭。 平懷瑱耳中鳴響,頓身門庭之外,怔怔把這月下華庭囊括眸底。 短短片刻,他仿佛瞧見了十余年間的日月更替,瞧見那名身著朱袍的幼稚小兒在這院里跑來跑去,繞行膝下,終繞過春華秋實,夏雨冬雪,至此經年。 幼子個頭如筍拔高,已成少年;慈母笑貌日復一日,卻漸轉老。 平懷瑱忽不知方才一腔怨憤緣何而起。 不論他身世如何,生母為誰,皇后養恩都不可辜負……他驀然通透,眉頭緩解,獨留李清玨在外,毅然入殿。 鳳儀殿宮人見之心驚,看他面罩都不曾覆,更覺惶恐,生怕太子染上天花,得皇帝皇后怪罪下來。 宮人連跪帶阻攔了一路,平懷瑱本就憂心皇后安危,壓不住怒從心起,出聲喝怪,直到其外喧嘩驚擾了榻上皇后,過簾傳出“胡鬧”二字。 平懷瑱靜下,聽著那句虛弱斥責,眼泛酸脹,一句“母后”鯁在喉里。 “還不給本宮回去……” 平懷瑱佇立原處,一動不動地聽著,正欲開口應聲,又見垂簾低掀,是雁彤自內行出,及時將他勸下,帶去殿外說話。 偏是盛夏時節染此頑癥,皮表之苦更不耐受,平懷瑱牽腸掛肚,與雁彤立在廊外時,雙眼仍隔著道道門窗望向內里,不愿錯過半點兒動靜。 雁彤將他真心實意盡收眼底,憂心輕嘆,手至身側福禮相告道:“太子有心了,您來此一趟皇后娘娘已得寬慰。但天花實易傳染,太子體貴,稍有差池只會令娘娘心急如焚。太醫說了,娘娘當需靜養,太子權當為了娘娘安心,這便回旭安殿去罷?!?/br> 雁彤一席話道得他無以辯駁,是令他當真進不得內殿,否則若擾了皇后休養以致病情加重,更會使他悔愧難當。 徘徊之際,雁彤又道:“奴婢幼時曾患天花,絕不會再患一回。太子放心,奴婢定親身照料皇后娘娘,娘娘自有神佛照拂,必能吉人天相,病去無憂?!?/br> 平懷瑱聽來好受許多,至此徹底為她所勸服,拱手一拜。這一禮之下驚得雁彤忙俯低身子回拜于他,復又得他叮嚀數句,定要好生照顧皇后。 臨行前平懷瑱繞至窗扇之外抬聲問安,終肯離去。 夜月明朗,鳳儀殿外李清玨垂袖靠墻而立,清輝如水,漫身淌過。 平懷瑱行上前來,攜他回殿,聽他于身側明知故問:“太子問了?” 平懷瑱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