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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可有入殿探望?” “不曾,”平懷瑱又搖頭,隨之憂心忡忡,“母后不愿見我?!?/br> 此話之后兩相沉默,李清玨一路無言隨他回到旭安殿里,踏入庭院后不急入室,站在院中聽著躁耳蟬鳴,仰頭望月,賞薄云如絮輕纏月腰。 平懷瑱往前行罷兩步,察覺他未跟來,又折回一旁陪他立著。 直仰得累了,李清玨才垂首側眸,予他第三問:“太子方才,為何令我候在鳳儀殿外?” 平懷瑱回道:“你不曾患過天花,豈可冒險?!?/br> “太子作此考慮,皇后又何嘗不是?!崩钋瀚k側身向他,眸底是多日不見的鄭重其事,毫不避忌地與他直言道,“倘若今夜未生異數,想必太子已與皇后和盤托出。太子為解心中癥結,沖動之下向皇后尋求真相,然真相是也非也,于此之后又有何差別?太子仍是嫡儲,世人所知,太子生母只可是逝去多年的靜妃,唯有如此,太子與皇后,甚至宮外那兩位,才可保一生安泰?!?/br> 平懷瑱何嘗不明其理,只是一時之間將自己囚困桎梏之中,不愿破繭自出。 李清玨許久不曾說過這樣多的話,確是不忍見他痛苦才與他闡明。 這世如地獄,情、理、忠、義難全,李清玨早已不得不堪破為人之道。 他與平懷瑱,許在外人看來皆有富貴盈身,尤其幼年時候,數載不缺衣食,高高在上。人若分三六九等,他二人必是上等,有貧賤者躬身伺候、為奴為婢,無憂無愁。 然天有不測,他得到多少便失去多少,親眷不再,富貴幻散,到頭來萬事一場空。唯握手中的,不過皇權廝殺,及與平懷瑱不可為外人言道的荒唐情意。 眼下平懷瑱身世漸漸浮出水面,他便恍悟,平懷瑱與他,恰是同命同苦。 平懷瑱沉吟良久。 夏夜漸涼,兩人于院中比肩而立,靜默近一個時辰之久。 平懷瑱倏如開霧睹天。 興許仍有不快不甘,卻再無怨無怪。想他出生至今,看似行路坎坷,實則始終為人庇佑——養母堅韌,詭譎深宮替他擋煞斬祟;親母隱忍,溫潤婦人為他成鬼成魔。 今更有親弟在世,天真爛漫,心純無垢,愿信他、敬他、護他,視他最為緊要。 一席童言,字比千金。 他自該知足,且知從此往后,牽絆愈重…… 因抖生天花一事,皇后始終不知平懷瑱已揣得身世之謎,卻在短短兩日間病狀愈趨惡化,時于床榻間體熱發燙,燒得不省人事。 鳳儀殿中宮人又染了兩位,各宮避之不及,生怕那要命天花何時便會透墻而出,傳到自己殿里。 曾患過天花之人不會再受傳染,宏宣帝便于萬千宮婢中尋來數位,遣入鳳儀殿伺候。然雁彤難予信任,仍諸事親為,日夜留守榻旁,唯恐何人趁虛而入加害皇后,卻忘了自己不過一介凡人,雖不會再為天花所染,但cao勞之下亦會病倒。 鳳儀殿中愈發郁氣彌漫,太醫院醫師恐皇后鳳體因無人詳加照料而倍受折損,為免屆時罪條加身,斗膽向宏宣帝諫言,下旨召皇戚入宮侍疾。 風聲一出,各家夫人無不驚出一身冷汗,就連皇后娘家婦人也都在一夕之間接連抱恙,無人甘愿以命涉險。 宏宣帝耐性待上半日,怒火難抑之際,忽聞王公公來報,道是鳳儀殿里已有皇戚請愿侍疾,且行囊物品俱已搬入殿中偏房,誓有長伴皇后之志。 宏宣帝欣慰之余好奇不已,道罷“重賞”二字后愈感疑惑,不知哪家夫人竟有如此膽量,將領旨離去的王公公喚回問道:“是哪家夫人入宮侍疾?” 王公公微一遲疑,腦里浮起那婦人求他代為隱瞞之話,知威威天子必是瞞不得的,萬般無奈,只可如實告道:“回皇上,是……承遠王妃來了?!?/br> 語罷一片詭異之靜,王公公斗膽抬眼,對上宏宣帝盛怒雙眸,見那眼底笑意已轉瞬無蹤,寒如冰窟。 御書房桌案之上的琉璃玉塔,無辜承了天子之怒,一聲驚響碎裂于地。 第四十四章 方至鳳儀殿的承遠王妃未見此景,入宮前逾矩換下孝服,洗去厚重脂粉,素面近身為皇后侍疾。 日暮將去,炙熱之氣散下不少,承遠王妃將緊闔的窗扇推開幾絲縫隙,透進和風來,罷了行回床畔,重又拾起銅盆中濡濕棉帕,從頸到身,一寸寸仔細為皇后擦拭散涼,話里平靜無波,且作閑談道:“門窗緊掩,室內窒氣,想必于疾無益,娘娘這寢宮里頭該時時透些清風進來?!?/br> 皇后一動不動,微側眸將她看著,見她說話時目光隨手而動,并不與人相望,便也不應那話,問道:“本宮身染天花,便是家中親姐都不愿來,你卻緣何來了?” 王妃手中動作微微一頓。 “臣妾幼時患過天花,娘娘不必介懷?!?/br> “當真?”皇后搖頭,虛弱笑了笑,“你在說謊……同為女子,你我之間恩怨也算糾葛多年,不過一個眼神,本宮便知你所言不實?!?/br> 王妃聞言不再欺瞞,隨她淺淺一笑:“是臣妾瞞不過娘娘?!蔽褚痪?,仍不愿道明緣由。 然而皇后問話之前,實已猜透。 承遠王妃要的,不是當朝皇后無虞,而是太子嫡母穩坐后宮,以保親子威望長在,無人可欺。她雖是生身母親,然于宮外除遙相掛念之外,可做之事不多,唯有皇后于宮中庇佑,平懷瑱身后壁壘才不會陡生罅隙,留人可趁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