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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懷瑱合眸頷首,捉過他手覆在唇邊,掌心尚有陣陣余熱,一寸寸熨平浮躁。 當日傍晚,宮人競相傳道,秋華殿主子親與宏宣帝求請,愿閉門三月濡素供佛,為皇朝祈福,以求天象轉虞,再無禍端相生。 宏宣帝準其所告,然此事落入平懷瑱眼里,不過是一招以退為進而已。 六皇子在他跟前受了一通委屈欺辱,折回秋華殿后,必向宜妃訴苦告怨。宜妃此人心狠但不愚鈍,自知暫退幾步好過正面沖撞,以免兩敗俱傷,因而這供佛之說,既能避與交鋒,又可贏一時善名。 既如此,他亦不妨韜光養晦,再待時機。 至于先前籌謀則放心交予趙珂陽等,他善言已諫,直坐岸上觀。 平懷瑱清休養傷,告假一旬不入早朝,而這一旬之內,江湖門派編案一事藉由趙珂陽之口二度進諫,臨朝之際坦蕩言之,不僅落入宏宣帝之耳,更撞進諸臣心底,引得朝堂一片嘩然。 此舉絕無先例,朝中年歲尚輕者且覺恣意大膽,更毋論年邁迂腐者,只把這一議當作荒唐笑言,嗤之以鼻,百般不屑。 趙珂陽任憑眾人交頭接耳,面不改色靜候圣意,眸光投向龍座之上,好半晌終于等著一記頷首。 宏宣帝此舉微若過湖細風,卻霎時止了滿塘躁動,漣漪平下,水如鏡面。 乾清殿鴉雀無聲。 “監管流派裨益良多,然茲事體大,倘若施行此舉,當由能臣擔職?!焙晷墼捖湟话?,隨后只道再議,任由眾臣各自權衡。 當日早朝散罷,陳知鶴與趙珂陽同行一處,拾級而下,淺作交談,話里提及擔職之事,甚有自薦之意。 其后兩步開外,正是刑部數人凝神將字句聽得清晰。 皇城之上,天闊云舒。 轉眼翻過新一月頭。 待平懷瑱重入朝堂參政時,監管江湖流派一事已落權劉尹之手。 朝中形勢分明,近半數大臣極力舉薦劉尹,其中尤以刑部為重,道刑部主掌刑法政令,以正萬民,故宜監理各江湖散流,而劉尹身為一部之首,自有資質擔此重責。 陳知鶴不敵劉尹勢眾,不知為何貫來投氣諸友皆不予支持,徒然自薦,最終敗下陣來。 平懷瑱事后聞聽那日情景,自覺盡在掌握,劉尹已踏入局中,便予之耐性,且候時日。 額角傷痕漸日結了痂。 李清玨一日六回每每親替太子換藥,從不假手于人,眼見著夏意愈轉濃,總算安了少許心,不再擔憂那劍傷會否化膿感染。然其猙獰之貌怕再難改,實因傷口過深,太醫亦道太子容貌不易復初,恐留痕一世。 平懷瑱未被傷著要害之處,便覺皮相受損不過區區小事,青山未毀,來日路長。 但李清玨卻不同。 李清玨揣著幾重恨意與后怕,時常陷于沉思之中,面色郁郁不歡,墨黑雙瞳凝作無底深淵。那暗淵之底又似有火光,團團簇簇,灼燒天地萬物,間或夾雜著刺耳怪聲,時如凄厲呼喊,時如雷震颶風。 李清玨在這火光里漸漸瞧清楚一張又一張人面,有他從前至親,亦有刻骨仇敵,悲傷、絕望、憤懣、冷漠、殘忍……一面一面,閃爍于身前,而待他探出手去,又一個也留不住,一個也揮不散。 他崩潰至極,喉里梗著一塊硬石,不上不下,折磨經久才沉喘出聲。 惶然睜眼,原是一晌噩夢。 身側之人被他擾醒,平懷瑱撐肘支著身子,一動不動地默聲守著,好一會兒伴著他逐漸平緩的呼吸躺下,再度攬他入懷,傾近了細吻到他面上,自額間到唇角,溫柔予以安撫。 李清玨閉著雙眼不語,手指微不可查地顫著,很久之后似有若無地喚了聲“平懷瑱”。 從前不曾聽他這般喚過名姓,此時微弱氣音毫無預兆地落入耳廊,令平懷瑱百感交集,最為清晰之感便是痛惜。 平懷瑱離他寸許,暗夜中借廊外清光望著他,手掌撫在頸上摩挲,罷了又將他擁住,只怕不夠用力,恨不能狠狠嵌入骨中…… 京中恰逢七月七。 天明之后,平懷瑱借前往趙府與舅舅議事之由,于宮外逗留整日,心中所想無他,不過是將李清玨帶出那座壓抑圍城。 雖無心佳節,但京人每逢七巧總有集市可趕,于是待至黃昏,平懷瑱與李清玨自趙府行出,棄車架未乘,徒步邁入嚷嚷人群中。 長街之上人聲鼎沸,至熱鬧處更接踵聯袂,時節炎熱,不一會兒便能將行人悶出覆背汗水來。 若在往常,平懷瑱必不喜愛這般擁堵之象,但眼下特殊,他知李清玨自家人離世以來,心頭不曾暖過片刻,因而此行將他帶來夜市,哪怕只令那雙耳鬧一鬧,雙眼熱一熱,也算有益。 兩人不知不覺行過長街到了河畔,過城柔河水流清澈和緩,河面上飄著桃花燈兒數盞,星星點點綴連成片,令整一條河道有如為風所漾的浮光錦緞,琉輝爍動,觀者炫目。 李清玨側首遙望河景,面上神色稍有松動。 平懷瑱頓感欣慰,陪他靜立,片刻后見他抬手,指向一背身蹲著的小孩兒問道:“那可是承遠王世子?”平懷瑱聞言斂眸望去,那小小背影分外眼熟,正是平溪崖無誤。 正看著,話里小孩兒已站起身來,合掌許愿,面前的一盞花燈隨風向遠處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