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樓②
素華嗯了一聲:“把我的命給松哥,我也是愿意的?!?/br> 喬容爬起來挨著她躺下:“嫂子,跟我講講你和松哥的事?!?/br> 素華又嗯一聲,繡珠輕手輕腳走出房門,從外面帶上了門。 “我父親是一位秀才,在祁門的學堂里教書,他的學生很多,松哥十三歲入門拜師,跟幾位師兄弟一起住在學堂旁邊的小院子里,我那會兒十二,小他一歲,年節的時候,母親做了好吃的就打發我過去送?!?/br> 那時候年紀小,不懂得避男女之嫌,總是拎了食盒過去,大咧咧站在門口招呼幾位師兄:“今天有好吃的?!?/br> 然后笑嘻嘻看著他們一擁而上,大聲喊著讓他們排隊,分發好看著他們狼吞虎咽,驕傲得說:“圓子湯是我擱的鹽,包子餡兒是我添的,綁粽子的線是我系的,月餅上的模子是我蓋的……” 師兄們笑她,說來說去你就是個打下手的,看她撅起嘴不高興了,又哄她,多虧素華心靈手巧錦上添花,否則這些吃的就得缺點兒滋味,她就又高興了,等他們吃得精光,收拾了碗筷拎起食盒轉身回去。 那天是端午節,母親給她穿了鵝黃裙,頭上雙丫髻,系著紅絲絨的頭繩,兩手提著一個大食盒,食盒過重,她走得搖搖晃晃,過門檻的時候腳下一絆,連忙去護食盒,食盒沒倒,身子卻一歪,心想壞了,準得臟了新裙子。 一雙手穩穩扶住了她,她睜圓眼睛看過去,扶著他的是一位藍衫少年,臉白白的,眼睛里含著笑,干干凈凈的,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氣。 “沒事吧?”他紅紅的嘴唇開合。 她心里一跳一跳的,想說沒事,只是搖了搖頭,掙開他的攙扶,拎起食盒就走。 他追了上來:“你一個小姑娘拎這么重的食盒,我來幫你?!?/br> 說著話接過去看著她笑:“你是素華?” “你怎么知道?”她又睜圓了眼。 “師兄們說素華過會兒準來送粽子,打發我到門口來看看?!彼f道。 “你是誰?以前怎么沒見過?”素華歪頭看著他。 “我是新來的,我姓喬,叫喬松?!彼π?,“素華,你叫我小師兄好了?!?/br> 進了學堂,沒有笑嘻嘻跟師兄們喊,也沒有分粽子,紅線繩系著的粽子是她包的,她也沒有說,師兄們照例吃得狼吞虎咽,只有他很斯文,一小口一小口咬著,笑說道:“系紅線繩的是紅豆沙餡兒的,最好吃?!?/br> 師兄們七嘴八舌,這個說rou粽最好,那個說五仁的好,還有說棗泥的好,他笑著搖頭:“紅豆沙的最好?!?/br> 她咬著唇笑了,看食盒空了,拎起來就走,他跟了出來:“空食盒也沉,我給拎回去?!?/br> 從那日起,她隔三差五拎著食盒往學堂里跑,好幾次跟學堂的飯菜重了,看著師兄們失望嘆氣,索性不拎食盒,拿著書過去請教,這個字怎么讀,那個字怎么讀,是什么意思,有時候說書讀完了,還有可讀的沒。 喬松總搶在前頭為她答疑,也最有耐心,一字一句講給她聽,把自己愛看的書借給她看。 那一年多,二人幾乎每日見面,即便學堂放假,喬松也會晚回早來。 寒來暑往又過一年,她十四了,母親不肯再讓她出門,她在繡樓中足不出戶,繡花讀書消磨閨中時光。 盂蘭盆會那一日,學堂放假,父親陪母親去佛寺上香,只留她在家中。 她百無聊賴,坐下來撥弄琴弦,窗下忽有笛聲相和,起身來到窗前探頭去看,是他。 看到她的身影出現在窗前,他笑了,仰頭看著她,她也看著他,誰也不說話,兩兩相望,忘了時光。 直到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她說聲快走,他不動,她急得催促,我爹娘回來了,他慢慢后退幾步,將手中緊攥著的東西扔了上來,是一顆石子,外頭包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你愛聽竹笛,我用半年學了一首曲子,我吹給你聽。 夜深人靜的時候,有笛聲傳來,一首《牧牛曲》吹得磕磕絆絆總是跑調,可她聽得入了迷,心里甜絲絲的,睡著后做的夢都是甜的。 他又學著吹了好幾首曲子,常在夜里遙遙吹給她聽,她在繡樓上的日子不再孤單。 又一年過去,她十五,迎來及笄之年。 過年的時候,學堂里放了假,定在元宵節之后,正月十七開學。 她知道,他一定會早來。 正月十五夜里,下了一場大雪。 她最愛看雪,雪夜的時候偷偷起來打開窗戶,擁被坐在窗前,一看就是一宵 這次下雪卻令她分外著惱,她心里空落落的,掐著指頭算來算去,已經有二十日沒聽到他的笛聲了。 她悶頭趴在床上,煩悶得想哭。 夜半的時候,笛聲突起,在寂寥的雪夜中分外嘹亮激越,她赤著腳跳下床跑到窗邊,一把推開窗扇,窗下站著一個雪人,他喊了起來:“素華,是我?!?/br> “大雪天的,你怎么來的?”她急得探出半個身子。 “我走著過來的,我著急,我急著要見你?!彼鲋?。 “見我做什么?”她帶了些哭腔。 “我想你了?!彼暗?。 她愣住了,呆呆看著他。 “我喜歡你?!彼暮奥暩?。 “下這么大雪,我以為你來不了了?!彼÷曊f道。 他看著他,她也看著他:“我也想你了?!?/br> 他的眼淚落了下來,他哽咽著:“我要娶你,素華,我要娶你?!?/br> “你等著?!彼文_就跑,他跑到前門拍著門大聲喊,“老師,師娘,學生喬松有話要說?!?/br> 二老早已被后窗的喊聲驚醒,母親氣白了臉:“這些孩子里,我最喜歡喬松,安靜斯文,今日怎么跟瘋了似的?” “無論如何,先讓他進來,大雪天的,再凍壞了?!备赣H說道。 父親不顧母親阻攔,開門讓他進來,他進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師,師娘,我喜歡素華,我要娶她,我受不了見不到她,我快瘋了,我娘總罵我沒出息,我就是沒出息,我不想做官也不想發財,我只想到村中學堂里教書,每天都能見到素華,這輩子都和她在一起……” 他說了很多,他的眼睛灼亮雙頰通紅,漸漸得,他的聲音弱下來,他開始語無倫次,他說:“我不通音律,可是我想吹笛子給她聽,師兄們說我吹得難聽,我知道素華不會嫌我的……我想看看她,看一眼也好,可是只能看到窗戶里的背影……眼看就要下雪,可我必須趕來吹笛子給她聽,雪越下越大,我走啊走,我想著她,我看到她了,我在做夢……” 咕咚一聲,他一頭栽倒下去,素華從樓梯上沖下來,一把將他扶了起來,沖著發呆的父母嚷道:“他凍壞了,全身都是濕的,他在發高燒,他剛剛說的都是胡話?!?/br> 母親先回過神,急忙說道:“快,快請郎中?!?/br> 父親披了蓑衣匆匆出門…… 他醒來的時候,素華坐在他床前,他愣愣看著她:“原來不是夢?!?/br> 素華搖頭,他閉了眼眸不敢看她:“我在你的窗下大喊大叫,我敲開院門,跟老師師娘磕頭,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那些都是真的?都不是做夢?” 素華點點頭,他懊惱不已,急得面紅耳赤,半天說道:“老師和師娘該討厭我了,我更見不著你了?!?/br> 有眼淚從眼角滲出:“素華,雖則無禮,可我說的都是心里話,那些話我想過無數次,我……你不要討厭我?!?/br> “我父母答應了我們的事?!彼厝A輕聲說道 他愣怔良久,猛一下坐起身,欣喜若狂道:“我這就回去稟報父母,請媒人上門求親?!?/br> “等等?!彼厝A低著頭,“身子好了再回去?!?/br> “我聽你的?!彼粗?,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她掙動一下,任由他握著,低垂著脖頸躲避著他的目光,聲音細細說道:“真是個傻子?!?/br> 病好后他回家去了,第二日白著臉失魂落魄而來,他的母親不同意這門親事,母親態度十分堅決,他在母親門外跪了一夜,毫無回轉余地。 他說父親出遠門去了,父親寬和,會答應的,而母親,總是聽父親的。 老師說也好,可師娘不愿意了:“我的女兒不要這樣勉強的親事?!?/br> 隨后他的父親親自上門,甚至托縣太爺前來求情,師母不見轉圜,他的母親更加堅決,親事陷入僵局。 二人再未見面,卻謹守著內心,誰也不曾有過分毫改變,他依然每夜吹笛子給她聽,他找來有趣的書捎給她看,捎書人是他的老師,她的父親。 書里夾著書信,父親假裝不知。 僵持了三年,大太太提出一個條件,喬松若答應,就成全他和素華的親事。 “什么條件?”喬容問道。 “讓松哥答應成親后到杭城去,跟著二叔父學著做生意,松哥說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太太說不試試怎么知道,你做上三年,你二叔若說不成,你就回來?!彼厝A笑笑,“她逼著兒子去了杭城,還跟老爺說是我在逼松哥?!?/br> 母親也曾有過這樣的猜疑,她一度以為松哥娶了個貪圖錢財的潑悍婦人,待見到素華,那樣文靜秀麗,令人一見就心生好感,夜里晚宴上,她不顧大太太之威,仗義出頭替母親說話,她就更喜歡她了,如今明白真相,認定她為知己好友,當下靠著她感嘆:“嫂子和松哥還真是波折,不過好事多磨,眼看已滿三年,松哥回來后,你們再也不要分開了?!?/br> “是啊,我就盼著他回來呢?!彼厝A笑著,心里輕喚一聲松哥,等到二叔父脫離困境,你就回來,三年五載也好十年八年也罷,我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