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樓③
次日一早送大伯父出了門,半上午的時候,素華娘家派了馬車來接人,喬容跟大伯母告辭。 大太太分外痛快,還說一輛馬車嫌擠,另派了一輛送行李。 一路上喬容分外歡喜,素華久未回娘家,眼看離娘家越來越近,收起滿腹心事,跟她一起歡喜。 祁門是一個集鎮,較延溪大很多,方圓二三十里的人們都來此地買賣交易,又因地勢平坦道路交匯,外來的過路客也多,正趕上盂蘭盆會,街頭熙熙攘攘分外熱鬧。 穿街過巷到了素華娘家,素華娘家姓鄭,鄭父和藹可親,鄭母嚴厲,不怎么愛笑,待客卻細心周到,讓她覺得分外舒服。 素華的繡樓不大,外面也沒有美人靠,卻布置得整潔溫馨,依然是她出嫁前的模樣。喬容和她一左一右兩間屋子住著,上午睡到日上三竿,起來梳洗打扮,姍姍下樓吃些東西,上樓看書寫字繡花,午飯后小憩起來梳洗罷,大戲開鑼,素華的父親是祁門學堂里的先生,備受尊崇,看戲有專門的包席,坐在包席中品著茶點磕著瓜子看著戲,分外愜意。 下午散場后用晚飯,晚飯后又有一場,一直唱到子時方歇。 大戲唱了七日曲終人散,熱鬧的戲臺空空蕩蕩,喬容來不及感嘆,延溪已經派馬車來接。 喬容眼巴巴看著鄭家父母,鄭父嘆氣不語,鄭母指派著蘭香繡珠往馬車上裝包裹,毫無挽留之意。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相對嘆氣,喬容掐著手指頭給自己打氣:“回徽州一個半月了,母親跟繡珠說三月后就來接我們?!?/br> 素華不說話,喬容又道:“不知道大伯母這些日子心情如何?!?/br> “不好說?!彼厝A搖頭。 默然良久,喬容嗤一聲笑了出來:“大伯母總不會長出血盆大口,吃了我們吧?” 素華咧一下唇,卻笑不出來:“老爺不在家,她想如何便如何,她不會打你也不會罵你,可她會讓你很難受,有苦說不出?!?/br> “這都十來天了,大伯父早該從歙州府衙回來了?!眴倘葺p松說道。 因李伯常年服侍二老爺,對杭城的人和事知道得多,大老爺特意先去歙州,帶上李伯一起前往杭城,于是素華編了個幌子,說大老爺要出門前往歙州府衙,想到喬容并不知道內情,她忙撐起一個笑容:“是啊,早該回來了,是我糊涂了?!?/br> “大嫂子是給嚇糊涂了?!眴倘輿_她做鬼臉。 素華心里琢磨著說辭,嘴上附和道:“可不?每次從娘家回來都這樣?!?/br> “鄭伯母可知道嫂子的處境?”喬容忍不住問道。 “自然是知道的。我決意嫁給松哥的時候,母親就跟我說過,喬家個個都好,就那太太不好惹,你嫁過去后,日子只能自己過,我和你父親不能替你,你受了委屈只能自己受,也別找我們為你出頭,你可想好了?我說想好了?!彼厝A笑笑,“好在還有老爺……” 想起老爺離開前對自己的囑咐,讓她千萬照顧好喬容,打起精神笑道:“容兒說得沒錯,她不會吃了我們,我們何必自己嚇自己?!?/br> 說著話揭開車窗簾看向窗外,山靈水秀白墻青瓦,在如畫的風景中,漸漸放松了心情。 說笑間馬車停下,寫著“延溪”二字的大石和旁邊的八角亭已在眼前。 下了馬車也不坐轎,順著緩坡慢行,沿路有大姑娘小媳婦探出頭來招呼,喬容心情大好:“明日找她們去?!?/br> 素華點頭說好,來到喬家門外,院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幾位太太,里長延太太,客棧老板娘王太太,秀才家的范太太,瞧見二人均是一愣,素華帶著喬容過去見禮,幾位太太淡淡回禮,說句回來了,也不等她們答話,扭頭就走。 素華狐疑回頭,喬容在旁笑道:“看來這三位輸慘了,大伯母贏了?!?/br> 話音剛落,谷婆子從門內出來,草草福了一福說道:“太太吩咐,四姑娘和大少奶奶到家后,先進偏廳用飯?!?/br> 二人一前一后進去時,大太太端坐著,面前擺一桌豐盛的菜肴,對二人說道:“坐下吃飯?!?/br> 她的臉隱在暗影里,看不清喜怒,她的聲音沒有起伏,既不熱情也不冷淡,喬容看向素華,素華示意她坐下,笑說道:“我來為母親布菜?!?/br> “不用?!贝筇f道,“坐下吃你的?!庇謱倘莸?,“四姑娘多吃些?!?/br> 她叫她四姑娘,喬容有些疑惑,素華則是一驚。 她喚一聲母親問道:“家里可有事嗎?” “吃飯?!贝筇刂卣f兩個字,手指向對面的椅子。 二人坐下來看著大太太,大太太拿起筷子,又說兩個字:“吃飯?!?/br> 看大太太動了筷子,二人伸筷子夾菜,喬容吃幾口,發覺大太太一口沒吃,臉沖著門口,似乎在看什么,日影移動,露出她隱在暗處的臉,她的眼神茫然,目光空洞,又似乎什么都沒有看。 感覺到喬容在觀察她,她轉眸看了過來,目光定在她臉上,默然半晌突然說道:“如果坐在這兒的是你娘,那該有多好?!?/br> 這話莫名其妙,喬容不知如何接話,只好伸筷子夾菜緩解尷尬。 她依然盯著她,笑笑說道:“四姑娘,你可要吃得飽飽的?!?/br> 喬容抬起頭,她的笑容古怪,兩眼直勾勾得,閃著瘋狂的光芒。 喬容毛骨悚然,求助看向素華,素華強笑道:“母親怎么叫容兒四姑娘?聽起來怪生疏的?!?/br> “她就是四姑娘啊,四姑娘可是老二夫婦的心頭rou?!贝筇f著話埋下頭,又說聲吃飯。 她大口吃了起來,狼吞虎咽毫無吃相,湯喝得唏哩呼嚕,脆筍咬得咯吱咯吱響。 喬容和素華面面相覷,誰也沒有再動筷子。 日頭西墜光線漸暗,谷婆子進來點燈,燈光亮起時,大太太突然打了個響亮的飽嗝,隨著嘎得一聲,她放下筷子長長舒一口氣看向喬容,依然是直勾勾的眼神,看了一會兒,她才開口說話,聲音輕飄飄得,仿佛夢中囈語:“我三日三夜沒有睡覺沒有吃飯,就為等著四姑娘回來,看到四姑娘,我這顆心才踏實下來,才能吃得下?!?/br> 她瘋了嗎?她想做什么?喬容再按捺不住想要逃走的沖動,她站了起來,大太太也跟著站了起來,她看向谷婆子,聲音大了起來,咬牙切齒說道:“動手吧?!?/br> 谷婆子喊一聲來人,又沖進來三個婆子,四個人一起沖向喬容,將她架起來就走,喬容扭動掙扎著,她們手下用力,牢牢箍住她的手腳,抬起來從側門進了小廳。 喬容大聲喚著嫂子,素華從呆怔中回過神,追過去喝問道:“你們這是做什么?” 大太太沖過來,一把將她扯在一旁,吱呀一聲,關上了小廳的門。 素華喊一聲母親,大太太看著她:“吃里扒外的東西,你明明知道喬啟廣的生意徹底垮了,還和那老東西合起伙來瞞著我?!?/br> “二叔父當鋪里的生意出了差子,可木材和茶葉生意還在,清風堂也好好的?!彼厝A忙忙解釋,“父親怕母親憂心,不敢讓母親知道?!?/br> “喬啟廣下了大獄?!贝筇宦暲浜?,朝著門那頭喊道,“杭州知府那兒只等圣旨一到,就去查抄他的家產?!?/br> 素華愣住了,喬容隔著門喊道:“你胡說,我父親和袁總督情同手足……” 大太太連聲冷笑著,沖著門大聲說道 “情同手足?好一個情同手足。我告訴你,袁總督已被朝廷查辦,喬啟廣就是他最大的同黨?!?/br> 喬容的喊聲戛然而止,素華從震驚中回過神,跑過來用力去拉門閂,大太太一把攥住她肩,用力一搡,素華撲跌在地,她順勢跪下央求:“母親,二叔父身陷囹圄,我們更應該替他照顧好容兒,父親離家前千叮嚀萬囑咐……” “別想用那個老東西壓著我,喬啟廣已經傾家蕩產,他沒了靠山,他還仗著什么欺壓我冷待我?”大太太彎腰看著她,咬牙說道,“我告訴你,我娘家兄弟在縣衙為官,他以后得倚仗著我。從今往后,這個家里,我說了算?!?/br> “無論如何,母親不能這樣對待容兒?!彼厝A磕下頭去。 “容兒,容兒……”大太太掄圓一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就聽一聲脆響,大太太聲音拔高:“一口一個容兒,你護著她做什么?你護著老二的心肝寶貝做什么?你怎么不問問松兒?喬啟廣倒了霉,你怎么不問問松兒怎么樣了?你怎么不關心他?” “松哥不會有事的?!彼厝A抖著唇,不置信看著大太太。 “松兒,我的松兒?!贝筇饴暫傲似饋?,眼淚迸出眼眶,“松兒被官府緝拿,因為害怕跳進了錢塘江,如今生死不明,我的松兒……” 素華啊得一聲尖叫,隨后沒了聲息。 “嫂子?!眴倘莺暗?,“嫂子你別亂了心神,我父母親再有難處,都會將松哥安置妥當,不會連累到他?!?/br> “賤人閉嘴?!贝筇饴曋淞R,“喬啟廣,你自己生不出兒子,就該讓侄子過繼,可你聽信你那姨娘的攛掇,竟想著讓女兒招婿上門繼承家業,我的松兒那點兒不好,你口口聲聲說他不是做生意的料,你如此糊涂吝嗇,活該你傾家蕩產。還有你的金二太太,風光赫赫的金二太太,她此刻可還風光?可還神氣活現?她也有灰頭土臉的一日,想想就解氣……”